緣比曇花 第一卷 飄搖富貴花 第十四節 白露(上)
    再度回到多尼府抵之時,那個小院已然修飾一新。第二日,自宮中下任了一名男傭,兩名女僕照顧我的起居飲食,並隨贈了諸多生活用品。多尼也於數日後受任新職,穎榮雖仍有滿腹妒恨,但見到宮中的這諸般安排,卻也不敢再來尋釁,日子也就這樣平靜的過去了。

    秋風徐徐之中,轉眼又近中秋。這日,下人們都去前院為將到的中秋節宴忙碌準備。我獨自坐在院中,牆角邊有兩株疏桐,月亮將園未園,漸漸升到樹頂。輕風拂動,月光下的台階上落滿了樹葉的影子。回想起那年也是中秋,我與父親的長談,依舊記憶猶新,可卻已人事全非了。

    我所擁有的回憶是這般的讓我痛苦,但是,倘若回憶真的可以捨去,我卻又不願讓它遠離。畢竟,對今日的我而言,回憶雖短且充滿苦澀,可它卻是如今唯一能使我存活下去的依傍之力了。

    我低下頭拿出手帕擦去淚水,忽然覺得一絲異樣與不安。我霍然回頭,小院的圓洞門下靜靜地佇立著一個人影,屋簷的陰影將他全身籠罩,看不清面貌。「是誰?」我問。

    那人沒有回答,站了一會,朝我慢慢走來。我站起身子喝問道「你是誰?你再往前走,我……」我愕然停止了說話,他已走出陰影之外,絞潔的月光透過樹葉的間歇落在他的身上「你……你瘦了!」他道。

    我怔怔地看著他,他的臉在樹影的搖晃下忽明忽暗,眼睛中瑩光閃爍。只見他緩緩走至我身前停步道「你還好麼?朕……我,我一直想來看你。」

    他沒有再說下去,我也一言不發,只有夜風帶著輕輕的沙沙聲穿梭於庭院、穿梭於我與他之間。

    良久,他道「你離宮之時,我……我被政務纏身,後來方知你早已走了。」

    我看著他,漠然道「我一個罪臣之女,不敢有勞皇上掛念」。

    他道「我知道你心裡恨我,可是,可是我一直當你是我最親近的人」。

    我朝他怒目注視,正要開口,月光下卻見他的面容蒼白慟動,十分憔悴。我向他注視良久,心中百感交集,忽然之間,只覺萬念俱灰。

    我退開一步道「東莪纖弱女流,便是父仇似海,也已無力深究。但是,如今再和你多說一句,心中對阿瑪卻會更加愧疚。你還是走吧!」

    他身子微微一震喚「東莪」。

    我轉身向屋內走去,卻聽他道「倘若這次相見,便是永別,你也不願聽我多說半句麼?」我的手已扶到門,卻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身後他的聲音徐徐說道「我只想要一點點時間,你我都還是原來的模樣。只因——那是我最值得回憶的往昔。」他的聲音極輕,卻是絲絲入耳。

    只聽他緩慢說道「我生來便在皇位競奪之中,自小幾乎沒有玩伴。後來被冊立為帝,那就更加寂寞了。初識你時,對你心有提防,不願親近。其實……特別的抗拒只因心裡特別的嚮往而已。我倆在宮中共處的時日雖短,卻是我這一生至此,最歡喜的時光。你於我的意義,實在比我對你而言重要的多。」

    「倘若……倘若可以選擇,你要相信我是寧死不願做傷害你的事。可人生一世,卻總是要在各樣抉擇矛盾面前掙扎,身為帝王,更是如此。近來我時常想到你那日對我的責問,當時確是不知如何回答,可靜下心來細細思索,卻是連自己都大吃一驚。」

    他頓了一頓又道「至今我依然記得那年,他攜手引我去看三大殿的新匾,便是如今的「太和殿」「保和殿」和「中和殿」,原先的舊匾已拿了下來放在一旁是「皇極」「中極」「建極」三匾。」

    「他對我說「如今的大清,最重要的莫過於這一個「和」字,咱們站在前人不敢想像的大國中央,鐵騎征國靠的是咱們的驍勇善戰。但是,要制理這一個大國,「天下和平、君民一心」方是目標!」他領我登上城樓的高處,遠遠望去,深紅的宮牆、金色的琉璃瓦綿延一片,很是壯觀……我永遠記得那日在斜陽下仰視他炯炯雙目,自心底油然而升的敬慕之情,只覺得襟懷爽朗、意氣風發,天地間無事不可為!」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庭院裡靜悄悄地,連遠處的人聲喧鬧也幾乎不可聞,但只有這一瞬間,我與他之間彷彿有了短暫共通的思緒,陷入了回憶之中。

    過了一會,他道「他雖為大清的雄圖霸業建立了曠世之功,可我的身旁卻有無數人時刻提醒,我才是這大清的——皇帝。」

    「這些年來,朝野上下只知有他攝政王,而不知有我。你無法想像,我曾經歷怎樣的難堪憤怒。他身旁連一個小小布庫都敢輕漫於朕,譚泰更是在朕面前厲聲爭勝,口出狂言;濟爾哈朗叔父無端被貶,趕出朝堂;為了一個虛冒戰功的希爾艮,他就以任用罪人之子為由將豪格定罪入獄。朕向他請求寬恕查辦,反而卻害豪格死的更快。」他言詞漸漸激烈,自稱也自然改變。

    我轉身看他,他的雙眸之光熱烈激揚,彷彿變了一個人。

    「要知道,這七年之中,種種數不勝數的樣樣般般在朕與他之間碰撞,朕雖年小力薄,但這卻無礙心中的鬱結憤恨與日俱增。就算他並不是存心使朕難堪,但是他形同紅日,那萬丈光芒無法抑制,卻不免使朕黯然了。身為帝王,又怎能容忍!」說到這裡,他愕然停止。

    我看到他雙手緊緊握拳,昂首直視,那模樣就仿似他就站在他的面前,他蓄勁待發,欲與他一爭高下。我站在屋簷下看他,忽然有一種和以往大不相同的感覺。

    只見他深深的吸了口氣道「但是,他死了。朕哀傷之餘卻也鬆了口氣。倘若上天對他假以時日,朕與他都將不得不面對更大的衝突,能如此結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朕批准一切奏請,封他為義皇帝,入宗廟,無一不允。朕以為,從此天下大定,登極至今,終於可以自己作主了。」

    他說到這裡,又停了下來,嘴角牽動,擠出一絲自嘲的笑容。「可是朕想的太完美太容易了。他雖身死,但他身後尚有碩大的軍團勢力,多少人虎視耽耽,頻頻上書,連再立一個攝政王都有人提及。朕這才明白,他的影響必須消除、他的勢力必須瓦解。」

    「朕正在苦思冥想之時,發生了一件實實在在的事。他府中的侍女手持長狀,將他生前種種叛逆物證一一列舉。朕於是明白了,朕既為天子是確有上天輔佑的,這便又是一個機會。這件事發展開來,他的舊部一一牽連,實力終於瓦解。鄭親王上書請旨,朕也一一應允。所以……才有了後來的事。」他漸漸冷靜下來,說到後來,再度向我望來。

    我沉默不語。

    他目光深沉地看著我,向我慢慢走進,緩緩道「但事後,朕每念至此,卻是寢食難安。尤其是執政日久,明白了許多當時不明白的事。當年他確是可以擁軍自立,將朕拒於山海關之外;他手握重兵,便是遇到反抗,取勝也絕不難,但他依舊迎朕入京;入京之後,尚有降清漢臣力請他「正大位」,他亦自持家法,嚴厲拒絕。如今朕肩承大清安危,才知道掌持國事,真是十分艱難。一念至此,朕心中不是沒有愧疚。但是,朕要樹立威望,方有治國之力。今生種種,便是負他,亦已無路可退了。」

    他在我面前站定道「但朕必會稟承他以儒家思想治國,努力建立滿漢共治的種種舉措,不會做一個周旋於功臣之間無法自己做主的君王。此生虧欠於他的,虧欠於你的,待到再度相逢時,我必一一抵還於他」。

    他伸手輕輕的拉過我的手,兩手合攏,握在手中。他的手溫暖有力,我只一動不動,抬頭看他。

    我們彼此對視,就像是第一次相逢,細細的打量對方,將一切付於眼底、記在腦海之中。秋風無比溫柔的無聲輕拂,像一隻手靜靜地安撫著我們的痛處。

    半晌,他輕歎道「造物弄人,你不該與我相逢。而我……卻好在遇到了你。」我淚盈於睫,低下頭將手輕輕抽回道「夜露深重,請皇上回宮去吧。」我轉身跨進房間,自身後掩上房門。

    門外,他久久未動,許久,只聽他輕聲道「東莪,你一定要保重,看我如何治理大清,全你阿瑪之念。」淚自臉頰滑落,無聲滴在地上,我道「你也保重。」他沉默未動,又過了一陣,聽到他腳步聲輕慢,朝院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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