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人傑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山洪暴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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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明珍送走大壯。轉眼,二生降生。一九六三年夏,一場特大山洪沖得灣道山村房倒屋塌。為救二生,叔叔周顯亮手拉住裝二生的大簸籮在翻騰的激浪中搏鬥。一個大浪把簸籮衝出兩丈遠,周顯亮一個猛子扎過去,從此再沒有露出頭來。這一場洪水,把二生沖得無影無蹤!

    周顯亮生於光緒三十一年、乙巳年五月十一日。卒於一九六三年七月二十九日,享年五十八歲。

    七天後,大水退過。李明珍和周顯成、周顯成的兒子周文治,帶人在河北岸尋找周顯亮和孩子的屍體。周文治參軍後今年第一次回家探親就遇上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他們終於在七里河下游沙堆中挖出周顯亮的屍體。鼻子、嘴裡灌滿了沙子,衣服被捲光,屍體開始腐爛。但孩子始終沒有找到。周顯成和周文治把周顯亮屍體抬回家來。李明珍幫嬸嬸把周顯亮臉上、嘴裡、鼻子的沙子掏光,洗淨身子,噴上白酒,周顯成父子倆給換上「裝老衣」,入殮後專等西山大姐奔喪。

    原來四口之家,現在卻剩下了兩人。夜裡李明珍和嬸嬸住在臨時搭建的庵棚裡,躺在鋪上可以數星星。回想自己,人世多舛逆。五七年母親跳河自殺;六零年父親突然離世,自己差點戴上右派帽子;六一年把大壯送給和尚,周玉和她分手而去;眼下,這場況世瀑雨帶走了一老一小,今後該怎麼辦?天爺地奶為何這麼處世不公?李明珍不由傷心落淚。

    天亮了,大姐從西山連夜趕來。社員已在東山崗挖好墓坑,只等起靈下葬。就在這時,賀永新代表縣政府、縣委組織部、何雲良代表當年的兒童團、縣武裝部、公社領導都趕來參加追悼大會。因為灣道山周家獨姓,周顯亮在村中輩份高,所以孝子多。大姐打幡摔罐,李明珍披麻戴孝。身後是一排排孝子賢孫。縣裡、公社來的各位領導跟在後邊。下葬後起了墳堆、立上石碑,一家人痛哭一場後,李明珍架著大姐,賀永新、何雲良攙著嬸嬸回來。

    送走縣、公社領導,嬸嬸坐在鋪上數罵人「你個老東西,你走你就走唄,為啥還把二生給我帶走?你咋不帶走我呀?」嗚嗚哇哇又哭嚎一陣。李明珍趕忙去哄勸嬸嬸。她休息一會兒,接著又罵周玉,「你個小周玉呀,你個沒良心的,為啥走了沒個音訊呢?你下外國啦?你叔走了,你為啥不來呀?白喜歡你一場啊!你不看你叔,也該看看你的孩子呀!我孫子、你兒子,剛剛一歲多一點呀,讓這烏龍給活活捲走了……我的孫子呀,命好苦啊,老天爺呀,你沒長眼哪,你不該這麼狠心哪!」

    李明珍見嬸嬸越哭越傷心,也陪著哭,婆媳二人摟在一起哭個痛快。大姐見母親和弟妹抱著哭,就說「娘啊,天該如此,哭也沒用。」又對李明珍說「弟妹,哭幾聲算了,哭多了傷身子!有句話本不該我說,但我還是挑明了吧,不說出來我憋得慌!現在,家沒了,孩子也沒有了,你想今後了嗎?我爹走了,就剩我娘了。她身子骨又不壯實,今後怎麼辦?」

    李明珍知道大姐要說什麼。大姐是獨生女兒,十五歲就出了門,婆家在大山窩,也是土裡刨食,家境貧寒,無力照顧母親。但大姐以為李明珍離婚不離家是另有謀算。所以對李明珍心存疑慮。大姐對父母不親不遠,一年回不來兩次家。只要回家,就和父母伸手要錢。

    李明珍說「姐呀,我實話跟你說,周玉和我離婚,我不恨他。我知道他胳膊擰不過大腿。我為什麼離婚不離家?我並不是走不出這灣道山,也不圖什麼,我只感恩在我最困難之時,是灣道山的眾鄉親接納了我,收留了我!我喜歡這裡,我更喜歡這裡的老少爺們!他們個個都是好人!」

    李明珍一席話,說的大姐無言以對。嬸嬸指著女兒說「你聽聽,你聽聽,你兄弟媳婦說出話來有板有眼,讓人受聽。你該捫心問問自己,你該怎麼辦?」

    李明珍又說「大姐呀,別看洪水沖得咱們一無所有,咱有國家、有政府、有全國人民的支援。沒有了家,咱們重新蓋!沒有了孩子不要緊,你的孩子多,我可以給你帶養一個。叔叔走了,我要孝順嬸嬸。無論條件好壞,我決不離開灣道山半步!……」

    大姐擔心的就是這個事。抱住李明珍顫抖著身子大聲哭號。她說她一家七口,最小的是個小丫頭,真是頋了家就顧不了「媽」!有孝心沒有「孝力」呀!

    大隊根據李明珍的建議,將小學建在西山高坡上。灣道山大水受災嚴重,上級很快發放了救災款、救濟糧,還調撥建房木料、生活用煤。當地蓋房就地取材,遍地青石用不完。把青石焙燒就有了蓋房用的石灰。大隊集中勞力,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日夜奮戰,給家家戶戶蓋上了新房。李明珍和嬸嬸搬進了新居,高興得又嗚嗚哭了半夜。

    不等六間校舍晾乾,李明珍就開了學。灣道山村小學又傳出朗朗讀書聲。灣道山人們重男輕女思想嚴重。男孩上學,認識了自己的名字、會算賬就可以了。女孩家上不上學無所謂,早晚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李明珍為了改變世俗偏見,走家串戶去做這些家長的思想工作。只要李明珍做工作,家長們二話不說,馬上把孩子交給李明珍。李明珍把四十名學生分三個年級,一人教三個年級課程。一天下來,非常辛苦。山村社員土裡刨食掙工分,經濟非常困難。家長同意子女上學,但不是缺筆、缺本就是欠學費。李明珍便自掏腰包給買、給墊上。因為周玉每月都按時寄二生的生活費,李明珍手裡活便。周玉不在北京,曉琬便代寄錢、寫信。

    水災過後京廣鐵路臨時通車,周玉寄來信和錢。李明珍把錢交給嬸嬸、把信念給嬸嬸聽。

    嬸嬸說「快寫信告訴玉兒,死的走了,活著的過得很好,讓他安心工作。」李明珍就把二生被大水沖走、叔叔為救二生被大浪捲走之事寫信告訴了周玉。信尾還問曉琬是否有了喜?

    過了半個月,周玉來信,隨信寄來二百元錢。他在信上說,父母親對叔叔在抗洪戰鬥中去世表示深切哀悼,只因公務繁忙,不能親身其境。對孩子的不幸,表示遺憾。信上說,周玉和孫曉琬分多聚少,也沒想過再生兒育女。他告訴李明珍,在獨流鹼河防洪大堤上,曉琬在水中救了一個兩歲大小的男孩。現在沒交民政部門。爺、奶和曉琬都想收養他。……

    李明珍看完信,心裡像被一根棍子攪動,她想,我的二生會不會順河而下,衝到九河下梢?但又一想,當時大水排山倒海,逐浪滔天,一個孩子哪能逃過這場劫難?再者說,順城離天津千里迢迢,不被大水活吞,也得被餓死!李明珍心情激動,便把信念給嬸嬸聽。

    嬸嬸說「孩子,你可別往壞處想,你知道,好人是眼前吃虧,長久必得好報!我這人可不會當面誇人。你想,你為人正,行為端。咱灣道山男女老少,說起你誰不伸大拇指?自古言,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你這麼好的人,難道老天爺總對你不公麼?咱孩子命大,有龍龜蛇神保佑,二生大難不死!我讓你馬上去北京找周玉,把孩子給我接回來!」

    李明珍說「那孩子如不是咱二生,那不是白花錢嗎?」

    嬸嬸說「白花錢也不冤枉!萬一真是二生,那不是喜從天降嗎?」

    李明珍想了想說「眼下大家都在抗洪自救,現在又剛剛復課,不能耽誤孩子們的學業。若不等放年假時再去?」

    嬸嬸馬上撇嘴抹著眼淚說「我天天夢見二生,孫孫喊奶奶,我不安心哪!」

    李明珍安慰說「是假的,他收養,算盡義務。如是真的,二生就應該由他們撫養,咱全當沒這碼事。您別哭了,寒假我去北京就是了。要不讓他給孩子照張像片,寄過來咱們一看不就清楚了?」

    一九六三年八月二日{農曆六月十三},華北地區上空彤雲密佈,暴雨瓢潑。八天七夜不斷線的大雨,把山中的水庫蓄滿,平原已是溝滿壕平。最後如萬馬奔騰,排山倒海一瀉千里,洪流所到之處,路斷橋毀,房屋建築一掃平川。

    周玉和孫曉琬剛剛從邊境回來便投入防洪護堤的緊張戰鬥。這年八月十四日{農曆六月二十五}天雖放晴,但異常悶熱。周玉帶領一個團,在鹼河大堤上扛沙袋、打木樁。孫曉琬帶領一個連女戰士給戰士們送水送飯。獨流鹼河軍民攜手護堤抗洪,迎接上游第一道洪峰的到來。

    孫曉婉擔兩桶涼開水走在大堤上,此時,堤高水漲,水和大堤平齊,隨時有衝破堤岸的危險。在河南岸飄來兩個麥秸垛,看著麥秸垛潺潺悠悠飄過來,麥秸垛周圍還有石油公司的油桶,頂房用的大樑、箱子、包袱。麥秸垛中間還有一個盛糧面用的簸籮。這種簸籮長三尺半,寬二尺半,為防潮,背面刷幾遍桐油。簸籮上面蓋一張桐油雨傘,裡面有動靜。孫曉琬奇怪,放下擔子,對身邊一位女兵說「喂,你看那個飄著的簸籮裡面是不是有動靜?」

    女兵看了看說「營長,我看有點情況。傘下邊好像有活物,那咱們叫個男兵下去看看?」

    孫曉琬說「大家都忙著哩,你替我去送水,我下去看看!」

    女兵驚訝地說「這麼大水,太危險了!」

    孫曉琬回頭笑笑說「你不知咱是白洋澱邊長大的?」說罷「撲通」一聲跳進水,一個猛子紮下去,等這個女兵緩過神來,孫曉琬從水中露出頭,又一個猛子竄出五丈遠。接著側身一刨,伸出左手一把抓住那個簸籮。掀開雨布一看,裡邊躺著一個小小子,正翻眼看著孫曉琬。簸籮裡有薯干,被水泡脹了。小小子紮著倆胳膊要孫曉琬抱,有氣無力地喊「媽——」這一聲叫,叫得孫曉琬兩眼酸酸,剛想應聲,又硬憋回去了。馬上拉著簸籮往岸上游。堤岸上男戰士見孫曉琬拉著一個盛小孩的簸籮,都跳到水裡去救助。到了堤岸,女兵抱住有氣無力的小小子,拿出吃食餵他。喂到半飽,曉琬換完衣服馬上把小小子樓在懷裡,小小子依偎在曉琬懷裡。幾天水中漂泊,小兒在簸籮里拉尿,渾身臊臭熏天,曉琬馬上給他滔水洗澡。洗完澡,赤條條在曉琬懷裡睡著了。這時很多戰士送來了饅頭、餅乾、雞蛋、糖水。小小子醒了,曉琬一口一口餵他喝糖水,接著又餵他餅乾、雞蛋。這次,喂個中飽。拍他哄他,讓他睡覺。周玉聽說曉琬水中救了一個小小子,也驚訝地跑過來看望。一看孩子,心裡就難受。小小子瘦得皮包骨頭,大腦袋、細脖子、肋骨一根一根可以數數。乾柴棒子的小胳膊,只有骨頭沒有肉,外包一層皮。這和當年自己的第一個兒子一樣。衛生員馬上帶聽診器給小小子檢查身體。一檢查,內臟無事,只是營養不良。周玉就放心了。

    孫曉琬說「這孩子命真大,這麼大的水,沒淹了他。」

    周玉看了看簸籮說「這孩子漂了有千里遠!」

    孫曉琬和一群女兵說「你怎麼知道?」

    周玉說「這種盛面的簸籮有兩種,一種是平原農村用柳條麻經編的,另一種就是山裡農村用荊條麻經編的。這次山洪暴發主要源自華北南部,所以我肯定,這孩子是從太行山漂流到這裡,總有千里吧!」

    戰士們誠服地說「處長說得有道理!」

    孫曉婉說「誰家丟失孩子誰家父母不揪心?你說這孩子怎麼辦?」

    周玉說「怎麼辦?這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誰救的小小子誰撫養,等災情過後,再讓民政部門尋找他的親生父母!」

    孫運達和賀家梅聽說孫曉琬在大水中救了一個小小子,心裡高興得沒法說。曉琬帶孩子回家,老兩口就這個親,那個抱。賀家梅抱住孩子不鬆手說「自古聽說岳飛坐木盆逃大水,咱這孩子坐簸籮飄千里。你說這孩子命有多大?」孫運達光想親親這孩子,張開手想抱,賀家梅不鬆手,就說「你別光高興了,你可是老媽子抱孩子——人家的!誰家丟孩子父母不揪心?」

    周玉和孫曉琬在一旁說「那丟孩子的人家準以為孩子早被大水吞沒了,誰想到孩子還活著?」

    賀家梅抱緊孩子說「管他誰家的孩子呢,就當是我孫子!」

    孫運達說「要馬上報告當地民政部門,查找孩子的父母!」

    孫運達把周玉從皇台鎮調回部隊,一手包辦了婚姻。早晚盼小兩口來日給他們生個孫男娣女。賀家梅在戰爭年代一心想把周玉和曉琬撫養**,所以沒有生兒育女。等進了城,一檢查身體,才知自己早得了婦女病。所以他們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周玉和孫曉琬身上。周玉因為和李明珍生育過兩個兒子,大兒雖半路夭折,但還有一個小兒子。如和孫曉婉再生兒育女,自己對不住李明珍。孫曉琬早就盼望自己生個兒女,因此二人意見相孛。二人又經常深入邊防前線,離多聚少,也就遮蓋了二人的矛盾。賀家梅心知肚明,只是不說。孫運達做夢都想盼個孫子,嘴裡不說,心裡窩火。這次大水中揀個孫子,著實讓他萬分高興。

    孫運達想例行公事向民部門打個報告。賀家梅心裡想,管他誰家孩子,我養他,長大了叫我奶奶就行。孫曉琬想,我救孩子我有功,我就養活!周玉有自己的想法,馬上報告民政部門,讓他們馬上找到孩子的家。沒幾天,周玉拉著孫曉琬,抱著孩子就去了民政部門。

    民政部門救災、安置正忙得不可開交,所以只做了登記備案。最後說出幾點困難,這一,一時找不到孩子的家;二,如果找不到孩子的家只有由民政部門收養,這涉及戶口無法落實;口糧無法解決。所以沒辦法,只有你們把好事做到底——先收養吧!結果把孩子又推給孫曉琬。這可把孫曉琬樂顛了。也把孫運達老兩口高興得做夢都笑出聲來!

    大水過後兩個月,京廣鐵路臨時通車。周玉急忙給李明珍寫信詢問災情,隨信寄去孩子的撫養費。李明珍馬上回信,周玉一見信,便嗚嗚地哭了。一家人輪著看信,都哭成淚人。孫運達和賀家梅一天沒吃飯,一直躺在床上哭,回想他們和周顯亮在一起戰鬥的日日夜夜,想連夜去見老戰友,給自己的老戰友、老弟兄燒幾沓紙,添上幾把土,寄托自己的哀思。正在這時接到要他和國防部首長去東北邊防檢查工作的電話。他去順城不能成行,只好叫周玉寫明情況,多給家寄些錢,以解燃眉之急。周玉收到李明珍來信,說兒子被山洪沖走,馬上偷偷摸摸地抱起這個小小子,細細琢磨。他沒見過二兒子,但對大壯還有印象。一邊看,一邊回憶,他越看越有點像。孫曉琬見周玉翻來覆去看著孩子,就問「你想看這孩子是不是被沖走的兒子?這不可能!」

    周玉說「世界上的事,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如果是我那二兒子呢?」

    孫曉琬說「如果是你兒,你兒可是命比天大!我馬上寫信告訴她!」

    過了半個月,李明珍要小小子的照片。給孩子照了像,洗出像片就寄過去。沒等回信周玉和孫曉琬就奔赴邊防前線。賀家梅離職在家休養,一人正閒得慌,有了這個小小子就有了開心果、有了生活的樂趣。

    李明珍收到照片,激動得恨不得跳起來。被大水沖走的、千里之外被救的孩子,正是二生!高興之餘又一想,如把這一消息告訴嬸嬸,她會催她馬上去北京接二生。李明珍想兒子,但又一想,周玉那邊肯定也想孩子,接回來會傷了那邊爺爺奶奶的心。孩子在他父親身邊,也是一樣。

    嬸嬸知道李明珍給北京去了信,所以,她天天去大隊等來信。李明珍不忍心瞞著嬸嬸,還是如實把信和照片給她看了。嬸嬸那老花眼一眼就認出是二生。攥住照片就哇哇大哭起來。大哭後又高興地笑了。她說「那老東西還挺有人性,沒把我孫子帶走。」又對李明珍說「你明日就去北京,把孩子給我接回來!我孫子命大,他一路在水裡漂,一路有龍王爺保佑。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哇!我說老頭子,咱孫子還活著呢,你可以安心,安心了……哈哈,老天爺保佑我孫子大難不死,大難不死啊!」

    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傳遍灣道山村,傳遍皇台鎮!李明珍的學生,村裡的眾鄉親們,聽到消息後既驚奇又高興,紛紛擠到李明珍家來看北京寄來的照片。

    周玉從邊防返回北京,見李明珍的來信,大吃一驚。那小小子果然是自己的二兒。孫運達看完信說「簡直是驚天奇事、奇事!」

    賀家梅看完信卻揉開了淚眼「本以為天降個孫子,誰知只是狗咬尿{sui}脬{pao}——空喜歡!」

    孫曉琬比周玉早返北京幾天,這封信她早見了,兩手一攤說「我可是捨身救孩子,誰家孩子誰抱走!如其來人接,還不如主動送回去!」

    賀家梅想了想,說「小玉呀,這孩子也有你一半呀,在哪兒養還不一樣?她是娘,你是爹,平等義務!」孫運達說「既然一樣,還不如給孩子娘送去,你應該知道娘想兒的心情!」

    賀家梅說「你的意思是把孩子送給他娘?」

    孫運達說「應該這樣!」

    賀家梅說「把孩子養胖了,長壯了,又愛人,我捨不得!」

    孫運達說「設身處地想想,心裡就通了。小玉和曉琬都回來了,趁年前把孩子送回去!

    入冬後李明珍教學更忙了,因為洪水耽誤了教學進度,所以每天上課、改作業、備課、寫教案,要忙到夜裡十一二點鐘才休息。臨近臘月,西山大姐來了。大姐現在是五個孩子的娘,家住深山,平均每人二分二厘土地,每個工只合六分錢。兩口子一年掙五百多個工,分了口糧,欠生產隊八十多塊錢。一家七口,五個大小不一的孩子,像五隻沒出窩的家雀,只會張嘴等喂。這次來,又來向老娘求救來了。今年灣道山屬重災區,國家給口糧,給建材,還給救濟款。政府還發給老娘一筆撫恤金。所以她只好手心向上——要錢來了。

    嬸嬸眼裡不揉沙子,對獨生女早有成見。人怕人比,貨怕比貨。人家明珍,既不姓周,也不姓肖,卻比自己的親生還親、還孝順。嬸嬸從年輕時就脾氣古怪,凡是看不上眼的人,她從不會好好答理,就是答理也是斜眼看你。這天晚上,李明珍專給大姐做碗掛麵湯,這可是上等好飯。吃完飯,李明珍坐在炕上陪大姐聊天。一聊到二生,嬸嬸便哭,吵著要二生。姐妹倆馬上轉話題說別的。李明珍知道大姐為啥來,嬸嬸當然更清楚。嬸嬸不開腔,大姐不好意思挑明。李明珍就故意往這方面引話。

    李明珍說「大姐你那收成也不好,孩子的衣襖都準備好了?」

    大姐這才歎口氣說「咳,說啥哩,今年大隊預算分了七口人的口糧,欠生產隊八十多塊錢。有吃的沒花的,布票每人一丈六尺五,可沒錢買布、買棉花。這不,冬天來了,孩子出不了屋。」大姐說罷,那眼淚便流下來了。李明珍心裡難受,不由得用手抹眼淚。

    嬸嬸坐在一邊,兩眼看著外邊黑隆隆的世界。

    李明珍見嬸嬸不接話茬,怕讓大姐傷心,便從炕席底下取出周玉寄來的錢,順手給大姐一百塊,說「大姐明日快給孩子買點布,做過年的新衣服。等周玉下月寄錢來,我專門給你送去。」

    大姐接過錢,緊拉李明珍說「這可怎麼說呀,我們光花你的錢,我真不落忍哪!你年年幫助我,我真沒臉回來。」

    李明珍說「大姐,快別說這外道話,你人口多,你暫時困難。你的困難就是我的困難,你的娘就是我的娘!」

    一聽這話,大姐「哇」地一聲哭開了。大姐說「你這麼一說,我更沒臉來了。」

    大姐哭聲,也沒感動嬸嬸。呆了一會兒,才說「別哭了,別鬧了,快吹燈睡覺吧,明天去合作社給孩子買布料。」

    三人躺下,李明珍緊挨大姐,二人又說悄悄話。李明珍說「大姐呀,發送我叔那天,我說過這樣話,如大姐孩子多,我可以給你帶養一個……」

    大姐說「是,說過這話。」

    李明珍聽聽嬸嬸的鼾聲,便小聲說「我想替你帶養那個『小不點』!」

    大姐沒有說話,呆了一會兒才說「你哪顧得過來?那小外甥再接回來,你再帶養一個,你太累了!」

    李明珍說「我想好了,那個孩子先讓你弟弟養著,我不準備接回來。但這件事我還沒跟嬸嬸商量……」

    嬸嬸忽然鼾聲停頓,說「你嬸還沒耳聾,你說的事,我不答應!你還是把我那二生接回來!」

    李明珍一驚,嬸嬸沒睡著。過了一會兒,李明珍哈哈大笑說「我還以為您睡著了呢,那好,咱娘倆商量一下,我這個打算行不行?」

    嬸嬸說「不——行!我不能養『姥姥家的狗,吃了就走』。那是白眼狼!」

    大姐聽娘不同意,便一聲沒吭。

    李明珍說「嬸嬸,是你孫子跑不了。讓周玉養著和咱們養著是一個道理!」

    嬸嬸說「不對,孩子在我身邊和在人家身邊,那是兩碼事!孩子親不親,那就得從小養在自己身邊!」

    李明珍說「那把大姐的『小不點』跟在咱們身邊,將來不也和咱們親嗎?二生是您的孫子,『小不點』是您的外甥女,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您的隔輩人。大姐生活這麼困難,咱們不拉一把,瞪眼看他們一家大人小孩活受罪嗎?」

    李明珍一席話,嬸嬸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才說「那,那你作主吧!」說完翻身睡覺。

    第二天,大姐回西山,答應過年開春,便把『小不點』送過來。

    這天李明珍放學回家,正好見到何雲秀。拉著何雲秀回家,何雲秀說「我不去家了,是來看看你!」

    李明珍說「呦,我有啥好看的?你說吧,有什麼事?」

    何永新自那年轉業回來,現在是縣委組織部部長。周顯亮去世,他來參加追悼會。何雲秀這次來找李明珍,是帶任務來的。何雲秀說「其實我是向你報告一個好消息——」

    說到這裡,故意賣關子,李明珍也不問,只是說「中午了,咱們回家去,我給你做掛麵湯吃!」

    何雲秀說「咳,你也不問我啥好消息?」

    李明珍說「我不問不聽,對我無所謂!」

    何雲秀說「就是關於你的問題!」

    李明珍說「外邊冷,回家去!」

    何雲秀進了門,就見嬸嬸坐在炕邊往外看。何雲秀說「嬸嬸好!」嬸嬸麻搭著眼皮子說「沒讓水給吞了!」李明珍忙抱柴點火做飯。

    嬸嬸說「你今天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

    何雲秀說「嬸嬸淨說難聽話!」

    嬸嬸說「有啥事?就快點說——」

    何雲秀說「我聽永新說,那次運動,只是批判了明珍,沒給帶帽子。現在要給她平反,而且要調她回學校。我聽說後,正好要回家,順便看看她!」

    嬸嬸說「就這些?」

    李明珍說「什麼摘不摘?隨便!調我回學校?我不回去,在這挺好的!」

    嬸嬸聽說後,大聲喊道「我知道你是永新派來的,沒好事!」

    何雲秀說「嬸嬸,這還不是好事嗎?」

    嬸嬸又麻搭著眼說「就這點事?你還有事哩!」

    何雲秀轉而跟到外屋,李明珍正燒火做飯,小聲說「永新跟我說,是我哥向縣裡打了報告……我說的都是小道消息。」

    李明珍笑了笑說「你是聽枕頭風!」

    何雲秀說「哪裡?我才不聽枕頭風哩!」

    李明珍說「吃完飯跟我轉轉山?」

    何雲秀說「窮山僻壤,有啥看頭?」

    李明珍說「將來可會變樣哩!」

    吃完飯,李明珍送出何雲秀。

    何雲秀說「是這樣,我嫂子得了噎食病,今春去世,我哥成了光棍書記了。今年發大水,聽說你小兒子被洪水沖走了,你和周玉離婚已經二年多了,你還年輕,總不能獨守空房吧。我想把你和我哥撮合,我哥條件不錯,家中只有一兒一女……」

    李明珍撲哧一聲笑了,說「打住,我請你去告訴賀部長,我李明珍條件配不上你哥。我也從沒想過再嫁!」何雲秀說「那年的政治運動,你也別記恨我哥,他那是執行上邊精神。」

    李明珍說「我對事不對人,我對何書記沒成見,主要是我不想再嫁。」

    何雲秀說「你可以考慮考慮。」

    李明珍說「不用考慮!」

    何雲秀說「那,那沒有迴旋餘地?」

    李明珍說「沒什麼可考慮的!」

    何雲秀怔怔地看看李明珍,現出一臉的無奈和不解。

    下午下班回家,嬸嬸問李明珍「何家找你說啥事?是不是勸你再嫁?」

    李明珍笑嘻嘻地說「沒有,她說讓我回學校。」

    嬸嬸說「沒好事!那還接二生不?」

    李明珍說「嬸嬸說還接不?」

    嬸嬸說「咳,你定吧!」

    李明珍見嬸嬸改變了主意,馬上寫信告訴了周玉。

    開春,大姐把『小不點』送過來,李明珍給她起名叫李菊兒。李菊兒順口叫李明珍「娘」,把姥姥改口叫「奶奶」。每天在炕上地上玩,成了奶奶的拐棍兒。晚上都要摟住「娘」睡覺,因為晚上可以摟住娘嘬「奶頭」。

    大水過後,灣道山被山洪沖走了三十多畝河坡地。大隊書記周顯成帶領人們重新把灣道山的山、土、地畝做一丈量、評估。他要對山、土、地畝做一次統一規劃。村小學開學後,村裡分來一位順城師範畢業的女教師。周顯成臨時把李明珍抽出來幫助大隊作規劃。李明珍用了十天時間,到各山頭溝峁看地形,丈量地塊。幾天後便將灣道山土地耕作規劃寫出來、並劃出了分佈圖。對灣道山被沖走的三十多畝地,重新作了恢復設計圖。

    這年冬天,周顯成依據恢復設計圖,帶動男女老少齊出動,在七里河灘戰天斗地,擔沙填土,力爭在開春前造出一片新耕地。這塊土地依原坡地向河中心移了十丈,順河岸延長了一百丈,用河床中的砂石堆砌埝高五尺,造地大約百十畝。河砂之上加蓋粘土。等夏天時,動員社員上山割草,製造綠肥,再加上各家的屎尿肥,飼養棚裡的牛馬糞全部施上,養一年地力,到來年秋天即可播種小麥。這塊地比河岸低,但比河床高,就便使用七里河水澆地,這是灣道山自古以來的第一塊水澆地。

    這位新分來的女教師,教學認真,工作刻苦,再加上李明珍的指點,幫助,教學質量大幅提高。李明珍非常高興、放心,就把一部分精力放在如何改變大隊的生產工作上來。

    一九六五年秋,在河床中恢復的土地種上小麥。灣道山村社員看到了希望。李明珍和周顯成商量,灣道山村不能總這麼窮,要變富,還要有新的改革。李明珍設想生產隊分工,要專業化、承包化。於是制定出來一個發展規劃。周顯成馬上召開大隊幹部和各小隊長討論,大家七嘴八舌討論之後,李明珍又根據大家的想法,重新制定、修改規劃。規劃第一條,灣道山山、林、土地統一由大隊所有,工值統一,大隊統一結算,按勞統籌。第二條,全大隊分成三個專業小隊,一個山林隊,專業種植果木林;一個農業隊,負責全村一千五百畝春種秋收;一個副業隊,開展副業生產。這個規劃,都有承包明細,在統一工值基礎上,另外有承包兌現獎。三個小隊劃分,採取自願結合、領導組合的方法……。以上規劃,只在本大隊實行,不許對外公開!

    周顯成是老革命,有功勞,有資格,所以他對規劃特別贊成。雖然落實規劃要冒政治風險,但是卻是一條富民的根本之路。灣道山村人心齊,很快按三個專業分隊完成。但對副業隊的工作,有些人擔心,怕大隊撞到「石頭上」。周顯成說,不怕,天塌有地接著!

    李明珍早就看到灣道山的發財之路。只是無人組織,也無人敢幹。七里河偌大個河床,石英砂石漫天遍野,這可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當下各大城市建設突飛猛進,找砂、石供應,只愁無人敢幹,所以李明珍在規劃上便將這條副業寫在紙上。周顯成一聽說砂石能掙錢,抱個金娃娃,那為何不干呢?周顯成說幹就幹,連續幾日奔波在縣城和公社有關部門之間,很快辦好了采砂許可證、營業證。但砂石銷到哪裡?李明珍胸有成竹。她中學同學現在是天津市建設局副局長,城市建設急需大量砂石,目前雖有供應渠道,但砂礫顆粒小,含雜多、質量次,正想找個好供應渠道。接李明珍的信,立刻隨信而來。看到七里河一片金黃。砂粒大、純度高、儲量大,高興地說「太好了,你們能篩出多少河砂我們就要多少,就怕你們完不成我們的需要量!」

    周顯成聽了心裡高興,但憑人力篩沙,恐難完成數量、質量要求。李明珍說「如果想完成數量,最好你們先預付一些資金,我們可在兩個月之內增添設備!」

    局長說「有你李明珍作擔保,我馬上回去給你們打來預付金,就打在你們信用社的賬戶上。」

    送走了客人,周顯成說「明珍,人家來錢,咱們有把握嗎?」

    李明珍說「大叔,別擔心。這些設備簡單,先去農機站批兩台十馬力柴油機,我畫個圖紙,讓順城礦山機械廠加工兩個振動篩,回來一組裝,就可以了。」

    周顯成說「你還會畫圖?」

    李明珍說「大叔哇,我可是學機械的,後來才學的俄語。」

    周顯成說「唉呀,明珍吶,咱們村可要騰達了——」

    兩個月後,灣道山砂石場正式開工,這次組織了強壯勞力二十多名,李明珍設計的機械振動篩組裝完成,一次試車成功。從此七里河響起了柴油機的彭彭聲,躺在河床裡千百年的金燦燦砂石被一車又一運出大山……

    這一年年底總結,果林大隊在山頭栽種松、柏三千株,種苗全是自己山上移植的。在向陽山坡種了五百顆桃樹、五百棵蘋果樹,這些種苗是從別的公社賒來的。在七里河邊種了四千株楊柳,樹苗全是就地取材,一分錢不花。農耕專業隊,勝利完成了一千四百畝山地、坡地的耕種、勞作任務。百十畝河灘地第一年生產小麥兩萬四千餘斤,平均畝產三百斤。副業年終結算,淨得利五萬五千餘元。全大隊每個工值已達五角三分錢。

    灣道山家家戶戶過了一個「富足」而舒心的春節。

    灣道山村社員在大隊書記周顯成的帶領下決心戰天斗地、要徹底摘掉貧窮落後的帽子。

    這年夏收,七里河百畝河坡地獲得大豐收一茬小麥六萬斤,平均畝產六百斤。已超過平原地水平。

    灣道山村不但在皇台公社出了名,在全縣也是屋裡吹喇叭——聲名在外。

    常言說,人怕出名豬怕壯。灣道山一出名,招來各種流言蜚語。有讚揚、有貶斥、有嫉妒、有不憤。這時的大山外,開展一浪高過一浪的文化大革命運動。皇台公社領導班子岌岌可危。有的大隊幹部已半躺半就了。只有灣道山大隊生產勞動按步就班、有條不紊,各專業隊悶頭苦幹自己的事、忙自己的活。如同一個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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