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神蘭青下 正文 第十三章
    身若白絮,沒有定點,彷彿他的魂魄早已歸西,但鼻間有濃濃藥味,偶有雄雞在鳴,又如在鄉間,將他整個意識陸續迎回。

    蘭青一個皺眉,掀動密密睫毛,徐徐張開眼。

    灰色的屋樑、黃色的磚牆……真眼熟……他轉頭,看見架上老舊的洗臉盆、毛巾、小小的凳子、茶几、桌子……這不是他跟大妞的家嗎?

    他是作夢嗎?作了好長的惡夢。大妞還在雲家莊練武嗎?路上總是有野狗,她根本不知逃跑,他該去接她的。

    門輕輕開了,有個少女背著夕陽光芒,端藥進屋。

    「蘭青?」那聲音沙啞又低沉。

    大妞?怎麼長這麼大了?他略帶訝異,想要坐起,長平又驚又喜奔到床邊,叫道:

    「別起來別起來,你還傷著呢,蘭青,你醒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你……」蘭青忍住不問她怎麼臉色不好,回憶慢慢湧進心口。「這是怎麼回事……蘭緋呢?」

    她嘴角翹翹,似在淡淡微笑,但眉目儘是藏不住的狂喜……她坐在床緣,用湯匙杓藥送到他嘴邊。

    「一個問題,換一口藥,蘭青乖乖。」

    「……」蘭青全身虛脫疲倦,一時沒法抵抗,也不想推開她,張口含住藥水。

    「蘭緋應該死了吧,我沒問。」她輕聲說著。

    他又喝了一口藥,目光直盯著她。「你送我回來的?」

    「嗯,其實是雲家莊幫忙的。紙伯伯本來估計你應該昏迷個半年,但他說,你個性頑強,不出兩個月一定會醒來。我們才剛到家,你就醒了。」

    「誰讓你帶我回來這裡的?」

    長平直喂完他整碗藥,才鬆口氣,露出滿意的表情。「蘭青不是提過不信賴其他人嗎?你回蘭家一定不放心,怎麼養傷?還不如回家,我照顧你呢。」

    蘭青輕哼一聲。他渾身上下都是濃重的倦意,卻也知道不管在哪兒,都會防備著人,這傻妞,還真以為他回這老家就安心了嗎?

    她替他蓋好被子時,天色已經黑了。她以為他又困極睡著,靜靜在一旁啃著饅頭,填飽肚子後,刷牙擦臉,便打起地鋪。

    她坐在地上,看著他方向好久,終於放下這一個多月的憂慮,倒在地鋪閉上眼睛。

    她真的好累好累,從她十二歲徹底清醒後,她就好累。原來,當個正常人,是這麼的累,她心裡總是這麼想著,這世上的人,都太累了而不自覺,能做到像今今那樣什麼都不管多好。

    她拉好暖被,微地靠向床邊,只盼能多靠近他一點。

    蘭青還在,蘭青醒來了!這念頭徘徊不去,如果她個性再活潑點,此時的狂喜肯定會讓她滿屋子跑來跑去。

    她笑容擴大,又傻傻地看著床上的陰影一陣,才合目睡去。

    蘭青在,真好。

    她終於可以放下心了。

    「……她是怎麼了……睡了兩天了,我搖她,她也不醒……」那聲音,有點遲疑但有更多的擔心。

    「大妞是安心了吧。你以為她這身功夫是怎麼學的……日頭未出,她就起床習武,日落了也不休息,這五年多裡除了除夕那天不練武外,她哪天不是拼著命的?她這口氣撐太久,如今你回家了,你讓她好好睡一覺是怎樣?」

    是紙伯伯的聲音,她還有點累,讓她再偷懶一下,起床後會好好感謝紙伯伯。如果不是紙伯伯擔心她,一路往北方來,蘭青也不可能活下來,所有的人都對她很好很好,她感激在心頭,所以,她更不能行差踏錯,丟了爹的面子,讓大家失望。

    她有十二年無憂無慮的日子,那,這五年她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是應該的,只是現在讓她再瞇個眼,小小偷懶一下。

    「她……練武,不是為她爹娘嗎?」

    「哼,你這小白臉就不想面對事實嗎?明知長平練武不只為關長遠,她就盼有一天能救你出地牢,就算你出了地牢,只要沒見到你一面,就不放棄練武,怕哪天你需要她,她卻沒法救你……」

    「公孫紙,你人老了,話也多了……」

    她想笑。紙伯伯話本就多,多到有時他來雲家莊找她時,所有弟子眨眼消失,不敢與紙伯伯對話。可是,她喜歡跟紙伯伯說話,因為她一點兒也不愛講話,紙伯伯一直講,她負責聽就夠了。

    蘭青回家了,蘭青回家了,這令她感到無比心安,長年的願望終於成真。

    她還不餓,再貪懶放鬆一下,就跟以前一樣,她睡懶覺時蘭青總讓她睡個夠,她不必去管是否世間其它心煩的事。

    真好,是不?

    「……四天了……你是老人糊塗了嗎?有人因為安心睡上四天的嗎?」

    「你是存心要跟我抬槓是不?我說了沒事就沒事……有本事你把她叫起來啊……」

    接下來的話她沒聽清楚。蘭青,你別跟紙伯伯斗了,紙伯伯跟人抬槓的功力可以說是,就算有百人成隊而來,紙伯伯也可以一一擊破他們。

    她想她還是起床好了。偷懶的感覺真好,但她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她還有許多事必須做……忽地,冰涼的掌心落在她的額上。

    是蘭青!

    那掌心來回輕撫她的額面,長平暗暗滿足歎息。有好久好久蘭青沒這樣哄她了,以前她半夜睡不著時,蘭青就是這樣哄著她,直到她睡熟。

    蘭青坐在床緣,願意陪著她,那她再睡一下好了。他身上香氣雖然撲鼻,但此刻她沒有撲到蘭青身上的衝動,她心頭平靜,平靜到好高興……蘭青,蘭青終於回家了……

    指尖輕碰到他的衣袍,她好安心,掩不住欣喜的心情沉沉睡去。

    當她再度清醒,肚子餓到咕嚕嚕叫著。長平餓得受不了,終於翻身下床,床上有紅袍讓她壓著,顯然是蘭青留下讓她安心睡的。

    她嘴角又揚,洗臉刷牙後,用力伸個懶腰。一出門,正好看見華初雪蹲在小客房前。

    與其說是小客房,不如說是小小隔間。自她過十歲後,蘭青就將一路通到底的房子隔開,這間小隔間讓她換衣洗澡,平常則是今今來做客時,跟蘭青一塊待在那裡喝個小酒,而她就在旁乖乖喝茶。

    這屋子,一向只有今今來做客。

    她輕步來到華初雪面前。華初雪對她比手畫腳好一陣,她也看不懂,她聽見小客房裡傳來今今的聲音,不知不覺就一塊蹲下來。

    「蘭青,你好樣的!我想盡辦法傳信給你,你連理也不理,這絕不是一罈酒就可以解決的了。」

    原來今今是送酒來了,長平想著。

    蘭青微微一笑,接過那滿滿一碗烈酒,一口飲盡。

    「你那些信,初時我都看過了,之後來一封燒一封。」

    李今朝疑惑看向他,問道:

    「那一年,真讓你性子大變到連大妞都不要了?她是大妞啊,你從小疼到大的蠻妞,你就這麼任她一個人……」

    蘭青目光落在窗口,淡淡插嘴著:

    「不過是個娃兒而已,疼的時機過了,就再也沒有感覺了。」他瞟向李今朝,笑道:「今朝,你想不想知道那一年裡,我受過什麼罪?」

    「好,你肯說我就聽!」

    長平遲疑一會兒,本該離去,蘭青想傾吐的對象是今今,不是她,她不該偷聽,但她的雙腿就是不肯動。

    蘭青不說話,又喝了好幾口烈酒,才緩慢地一一數來各種酷刑,長平連聽都沒聽過,當她聽到蘭青被迫色誘他人來保住自己的性命時,她雙拳緊握,掌心刺痛到連她的心口也痛縮起來。

    「……他拿大妞的頭骨來誆我,偏我就是中了計,我心裡明白那時大妞早死了,卻還是一次又一次信了蘭緋的話。今朝,你說,我到底是著了什麼魔?為了一個傻妞,她家的血案我甚至是幫兇,為什麼我要為了她受到這種無止境的折磨?這就是我的報應麼?」

    李今朝沉默,一口喝盡火辣辣的水酒,再替兩人倒上滿滿一杯。

    她不必說話,她只是個傾聽者,只是,蘭青是個男人,再怎麼要好的朋友,也不會說出他最難以啟口的一面,但他說了,她就會聽!

    蘭青笑著接過那酒。「我很久沒喝得這麼暢快了。」

    「這話你可別跟大妞說,也別跟公孫紙說。」李今朝笑道:「你肚腹間那個縫上的洞,讓一般人半年下不了床的,現在才多久,你不但下床還能喝酒,被發現了,我可不管的。」

    蘭青面上始終噙笑,目光落在窗上。

    李今朝本以為他是隨便定焦距,但他看窗外的眼神柔軟,就像是……

    蘭青又笑著說道:

    「我告訴我自己,如果不把大妞自我心頭割除,那我永遠也出不了這牢籠,只要我能暫時把她的生死拋諸腦後,我就有餘力應付蘭緋,等我出去後,我要親眼確認大妞的生死,最後,我終於出來了,卻沒想到入了另一個牢籠。」他輕笑一聲,自嘲道:「當我掌握蘭家時,第一件事做的是什麼,你知道嗎,今朝?我第一件事就是查大妞的生死。大妞還活著,竟然還活著……那一個晚上我掩面哭了,好笑麼?一個大男人竟然哭得難看了。」

    窗外的長乎把臉埋到雙膝裡。

    「男人哭,也不是件大事。」李今朝咕噥道。

    蘭青哈哈一笑:「是小事一樁,卻是我最後一次記掛大妞。今朝,你與雲家莊捎信,提及大妞會說話,也不如以往笨了。那時,我就知道我不能再見大妞了,不,從出地牢開始,我就知道大妞不能留在我身邊了。」他一頓,又輕聲說道:「我已經跟蘭緋差不多了,她留在我身邊,我時時疑她,她又如何過得下去?還不如讓她在雲家莊裡過好日子,是不?」

    「這就是你不見大妞的原因?」

    蘭青終於看她一眼,柔聲道:

    「江湖吏上,是否有例子,傻瓜孩子遭遇重擊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李今朝想了一下,搖頭:「這我沒注意過。」

    「都成聰明過人之輩。蘭家祖上,也曾有一例,醒來後聰明絕頂,殺盡了所有曾瞧不起他的人。」

    「你……你就是為此不見大妞?」李今朝筒直一頭霧水。

    「今朝,你年歲也不小,主掌雲家莊的背後生計,難道你就沒遇過聰明之人?聰明人,心眼多,不如傻氣時候,傻氣時候她對你一心一意,不管你做什麼她也只懂愛你;聰明人就不一樣了……」

    李今朝皺眉,道:

    「原來,你怕她報仇。你怕她用盡心思接近你,只為報仇;你怕她裝傻,就為殺你報關家之仇嗎?你就為此不見她?」

    蘭青哈哈一笑,接著輕咳,似乎觸及傷口。

    「我怕有人殺我麼?蘭青早在地牢裡死了一半,還怕誰來殺我……我唯一怕的,就是大妞她……大妞她用仇恨的眼看我。那雙眼睛一直在看我,今朝,不管在哪裡,她總在看著我,看到最後,我心裡好歡喜,她心裡有我,不管我做了什麼,她心裡總是有我的。」

    李今朝沉默了會兒,又替他倒酒。「大妞現在心裡還有你,一直有你的。」

    「心裡能有我多久呢?」有酒他就喝,連喝了幾碗,他深吸口氣,道:「今朝,你道大妞心裡能有我多久呢?」

    「你這什麼意思?」

    「你說,江湖史上有幾樁認賊作父的例子,一朝發現,有多少人是美滿收場?」

    李今朝呆住,隨即反應:「這就是蘭家曾上雲家莊分莊借冊的原因?」當時傅臨春得到消息,問了是哪幾冊被謄寫後,就說了一句:蘭青最後一線渴望也被他自己毀了,從此蘭青跟大妞還是分遠點好。

    她不得其解,原來……他借的,都是提及認賊作父的冊子。

    蘭青微微一笑:

    「正是!在關家莊我與她對談幾句,就知道她還是以往那笨拙的大妞……明知道她對我沒有仇恨,我還是不時疑她怨她,這已是我的本能了,甚至,我想害死她。她若死,我才能真正安心;她若死,我就不必擔心。今朝,江湖史上,每一個例子都血淋淋的,認賊作父的人一朝得知真相,有的一刀殺了養育之人,但事後幾年卻傳出那人瘋癲的下場;有的不顧眾人指責,放棄血海深仇,供養養育仇人,數年後……受盡心理煎熬自盡了。大妞現在她不死,怎能把最美好的大妞留在我心裡?她現在不死,將來她也不會好過,不如讓她死在此刻,在她還不怨我的時候。」

    「你這個瘋子,蘭青!」

    他連連大笑,笑聲又驀地中止。他柔聲道:

    「是啊,我跟瘋了沒兩樣。鴛鴦劍的風聲在這幾年陸續傳出,我早猜出是蘭緋所為,所以我跟雲家莊交換條件,只要雲家莊給我那一把鴛鴦劍,我從此與大妞切割,其實,我想見她最後一面,我想說不定你會故意讓大妞來,也說不定她會親自前來報仇。只要這最後一面,從此天涯海角各不相干,但她爬上我的馬車……今朝,她自己往死路走來,她想要帶回家的是以前那個蘭青,而不是現在的蘭青。只要殺了她,從此,我再無迷惑;只要殺了她,我再無弱點。我心裡只要那個美好的大妞,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就是這個孩子,我不要她毀了我的記憶!我無時無刻都想推她入死路,卻又捨不得她……今朝,你道,我這樣的人,跟瘋子還有什麼差別?」

    李今朝張口欲言,卻不知該說什麼。她能怎麼說?蘭青最終變成這樣,是她所不能理解,但身為朋友她卻得義無反頭他。

    蘭青眼底濛濛,心神不知飛至何處。他低啞道:

    「今朝,我甚至……污穢到,想著……誘大妞與我有肌膚之親,她就能一心一意為我想著。今朝,你瞧,明明是我養大的孩子,為什麼我連這種事都想得出來?我壓根無法把她與過往的大妞連結在一塊,甚至,我跟她有了親熱,我也不會內疚,這樣的人,多噁心?」

    李今朝掀了掀嘴,遲疑一會兒,輕聲說著:

    「我不敢說我懂你全部心思,但,正因你還有這層該不該的想法,這樣的蘭青,才還有得救,是不?」一頓,她又惱道:「若是傅臨春是我自小養大,我吃了他可也不會有什麼罪惡感!又不是母子父女,你在那裡作繭自縛什麼勁!」

    —時之間,兩人沉默。

    李今朝暗咒一聲。真他娘的,她是蘭青兩肋插刀的好友,也是大妞的好友。大妞對她而言,永遠是孩子,可是,蘭青這一說,她才發現,大妞早是個大姑娘了。

    天色偏橘,已落黃昏。蘭青面露些許倦意,道:

    「今朝,我累了。」

    「累了就休息吧。」

    蘭青一笑,看著窗外。「我不會再去想了,太累了。你替我想吧,為什麼大妞讓我活下來呢?」

    「如果你現在死了,那你,將永遠失去你最美好的一部分。」李今朝柔聲道。

    「我也有美好的地方嗎?」

    「那當然!你不是把你最美好的部分全給了大妞嗎?真他娘的,她又悶又不討喜,性子也倔,可是她懂是非、懂疼惜他人,你以為,這靠她爹娘就行了嗎?你以為,沒有你的那部分,大妞會這麼美好嗎?」

    「……是麼?她美好麼?她這麼的普通……只有成衣鋪的衣物才適合她,這麼普通也叫美好?」

    李今朝一聽他不屑大妞,拍桌而起。「蘭青,你要搞清楚,以前那個蠢蛋大妞疼你,心裡只有你一人,那是她單純不知好壞!如今的大妞,明白好壞,卻還是疼你喜歡你,現在的大妞,願意走進這種對錯難定的模糊境地去接近你喜歡你,難道,你不覺得這樣的大妞,才是真正疼一個叫蘭青的人?」

    「……」他微地一震。

    李今朝也不笨,他說到中途時,她隱隱覺得有異。蘭青可以聊他這幾年過得如何,或者,除去多少他不順眼的江湖人,甚至,連對蘭緋的恨都可以跟她發洩,但他什麼也不提,就是提在牢裡那一年裡最不堪的一面,提他對大妞的愛與恨,提他心裡對大妞的所有醜陋。

    她目光落在窗外,她不認為蘭青在看窗外的藍天。

    那樣柔軟又複雜的眼神,是在看大妞。

    她輕歎一聲:「都是些傻瓜。蘭青,不管你是誰、幹過什麼事,你永遠都是我的好朋友。」

    蘭青終於轉頭看向她,笑道:「我知道。」

    「好!那今天,咱們就把這罈酒喝個精光!」她補一句:「在大妞起床前,一定要喝光,她是個傻孩子,不知打哪認定,她那袋蜜餞只能跟你我分享,每年年底我可苦了,直鬧肚子痛,可這苦我甘心,她啊,一發現我肚子疼,隔年竟躲起來自己吃,傻孩子!傻孩子!」她有意無意強調那個傻字。

    蘭青微微一笑,不再接話。

    屋內的人在比灌酒,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長平默不作聲爬過窗下,再起身往門外走去。

    外頭的街道本是她熟悉的。曾經,她以為她會跟蘭青住在這裡到老,她對旅遊沒有什麼興趣,對其它城鎮更是想都不想去,只要在這個城裡,有今今、師父還有蘭青的城裡,過一輩子就好了。

    忽地,她聽見身後——

    「關大妞,你到底是比我走運呢,還是比我倒楣?竟讓血案幫兇救走。」說話的正是華初雪。

    「蘭青不是幫兇。」她平靜答著。

    「是不是幫兇,各人見解不同,但江湖史已經定案,我幼年在華家莊,曾特別注意過一些江湖血案,江湖史上關家莊之案,確實是黑鷹衛宮與妖神蘭青連手,可是沒人料到你被妖神蘭青救下……他到底是怎麼教養你,讓你對他如此死忠?還是你吃了什麼藥,非得依賴他不可?」

    長平不吭聲,就這麼看著她。

    華初雪見她一臉神色凜然,並不因她的話而動怒,也不因她的話而心虛,她不知該不該說關長平被妖神蘭青荼毒太深?

    那日她雖被蘭青一時迷惑,但事後擺脫那種肉體誘惑,只覺得渾身發顫,甚至隱隱嗯心。尤其今天竊聽他在地牢裡所受所幹的齷齪事,只覺他由裡到外都令人想吐,但又聽他對關大妞的情感,她覺得……覺得……

    「你這是認賊作父,你知道嗎?」華初雪看在那天她在艙底下的幫助,勸她道:「如他所說,總有一天你會受不了其他人的指責而被迫殺了他的。」

    「我不會。」長平重複答道,嘴角竟然翹起。

    最美好的那部分全給了大妞。這句忽地滑過華初雪心裡。

    原來,這就是最美好的那部分嗎?為什麼同樣都是血案倖存,她就得不到最美好的部分呢?因為,她運氣比關大妞差嗎?可是,她又有點覺得她比關大妞好,不必處在那種可怕的掙扎裡。

    「那天在客棧你也看見了,他像個毒素,明明已經自裡面腐爛了,能左右人的慾望,可是他無法左右女人的心意。」她故意這麼說著。

    長平皺著眉,沒跟她吵,也不擅吵,只道:

    「蘭青值得最好的。」

    華初雪沉默半天,正因她待在華家莊格格不入,又誤傷師兄才逃了出來。她不夠好也不夠壞……她……要怎麼做,才有人願意把美好的部分分給她?就跟關大妞一樣,不必讓那一夜血腥記憶永霸佔心頭。

    「我……懷疑你心裡有一個魔鬼,遲早會爆發,你爹娘會恨你這個不報仇的女兒。」華初雪倔強道。

    長平聞言,微笑不語。

    不知為什麼,華初雪眼眶驀地泛紅,她道:

    「我想當數字公子呢,到那時也許我可以用筆殺個痛快而不必有任何內疚!念在我們出身相同的份上,若有一日我當上數字公子,我會將妖神蘭青自江湖冊上劃去。但,我認為你就算有蘭青的美好,遲早有一天你也會反噬蘭青,那時,我會親自將你的事記在江湖史上供後世警惕。」語畢,她覺得這個目標很有挑戰性,就算在華家莊被施捨她也能忍下了。

    長平又聽她說了幾句,多半是提著「江湖史已將關家莊血案兇手定下,江湖人將永遠知道蘭青做過什麼事」,直到華初雪離去,她都只是微笑著。

    華初雪的背影雖是嬌小,影子卻長長拖曳在黃昏的地面上,長平想起無浪曾私下叮嚀她,不要跟華初雪太接近。本是一株良苗,移種的地方不對了,也許將成蘭青第二,當時,無浪是這麼說著。

    當時她不解其意,如今明白了。如果當時她能回無浪一句:她這個大妞,一直被蘭青小心翼翼地種植著,才能有今日的美好。那該有多好?她總是希望雲家莊的人能夠認同蘭青,可惜她口拙,只懂固執地在心裡認定蘭青的好。

    長平不再遲疑,轉身往反方向走去。出身類似的兩人,各自往不同道路上走去,再也沒有相見的一天。

    她找了間極為普通的小鋪於,埋頭吃了一大碗醬泡飯,才又慢慢在城裡閒逛起來。

    夕陽餘暉,將整座城染上濃濃的欞黃色,李今朝看見長平時,長平正在一間名聲頗好的玉石鋪裡。

    她笑著步進鋪裡,來到長平身邊,瞥了眼長平正在把玩的碧玉簪。

    「大妞喜歡嗎?」

    「嗯。」

    「我送你吧。」這價值不菲。

    「我想買給蘭青的。當年他給我的簪子被搶走了,我想送他。」長平沒看向李今朝。「今今,我在這裡發呆好久。」

    「因為沒錢嗎?」李今朝柔聲問。

    「嗯,錢不夠。蘭青攬下的錢,還有我出門時師父塞給我的錢袋,都不夠買下這玉簪。」

    「我不是跟你提過,若是要大筆金額,來跟我要就是。」

    長平嘴角揚起。「我現在才知道,沒錢真不方便。今今,你說,也許鴛鴦劍所謂的許願成真,其實不能讓人許願,我胎記像地圖,有可能是黃金或者任何值錢的東西,而在古人心裡,有了錢什麼願望都能成真,是不?」

    李今朝雙臂環胸,看向她。「是有這可能。」

    「那,我賣給你好不好?」

    李今朝本是在想這玉簪該用什麼名義買下送給這傻孩子,再由大妞轉送蘭青,反正意義都差不多,聽她這麼一說,不由得思緒頓住。

    長平朝她笑道:

    「我把胎記賣給今今,換這個簪子。以後鴛鴦劍歸你,不管你找到什麼,那都是你的了。關家男子有特殊體質,配合藥物,但,我這代後將成絕響。」

    李今朝神色漸凝。「你想做什麼?」

    「今今,等很久以後,江湖淡忘關家跟蘭青後,我一定回來找你。」

    李今朝不說話了。

    長平又道:

    「我沒想過會有跟今今分開的一天,可是,我一定要離開。將來今今聽到什麼大妞對不起爹娘而自殺,或者殺了蘭青又發瘋,那絕對是不可能的事,你別被騙。」

    「……去他的江湖正義!」李今朝眼淚不爭氣滑了下來。她用力抱住這個小傻瓜。「一定要這樣做嗎?」

    「只要蘭青在江湖的一天,人人都知道他的所作所為,他就無法擺脫以往的痛苦。我要跟他一塊離開,他才有生機。今今,等大家都忘了蘭青、忘了血案,我再跟他一塊回來找你。」

    李今朝淚流滿面,無法控制。本來只是一個單純的孩子,為什麼能這麼快做出這種決定?這麼的絕情!可是,她又很清楚知道,如果此時不斷得一乾二淨,就算此時蘭青留下,終有一天他會再走回頭路!

    她在與蘭青的對談裡,早察覺蘭青本質有所變化,十五年前的少年蘭青只會為留自身生路下手狠辣;如今的蘭青卻是玩弄人命,不擇手段。如果兩歲的大妞遇上的是現在的蘭青,不會有活路的!這妞,為什麼想得這麼透徹?

    「我等你回來!我等你跟蘭青回來!等到有一天沒有人記得你們,等到有一天蘭青心裡的傷痕被你抹去!大妞,大妞,我不養生,所以很短命,你最好在我死前回來,要不,我不甘心的!」李今朝用力抱住她。

    「今今童言無忌,今今長命百歲。」長平輕輕摸摸李今朝的頭。她微笑道:「我跟蘭青一定會回來找今今的。你一定要等我們回來!大妞心裡,會一直惦著你的。」

    回到家時,天色已暗。

    一入門,就見蘭青坐在屋外長凳上看月亮。長平眼兒一亮,這種感覺很像回到很久以前她睡不著時,蘭青跟她一塊賞月。

    那時她傻傻的,哪會賞月啊,只是喜歡跟蘭青一塊坐在凳上發呆而已。

    如今蘭青的氣質與以往大不相同,清冷冷的又有點妖媚……是啊,她不能老是拿以前來比較,既然這都是蘭青不同的相貌,她就該全盤接受才對。

    「蘭青不休息嗎?」她笑道。

    「等你啊。」蘭青也笑。

    她來到他面前,摸摸他的額又摸著他的臉跟頸子,確定體溫尚可,便跟著坐在他身邊。

    「不怕我的身味麼?」他笑問。

    夜裡空氣甚涼,極易傳遞他身上的香氣,但她當作沒聞到,認真答道:「回到家後,我心裡平靜了,聞到蘭青的香味也就沒什麼了。」

    蘭青聞言,斜睨她一眼,他倒不知她的克制力如此堅持。

    她微笑地打開寶貝袋夾層,自裡頭取出蜜餞。蜜餞還是去年沒出清的那一批,她撿了一顆含進嘴裡,蘭青也主動拿了一顆。

    她抿起笑花,眼睛亮亮望著黑漆漆的天空。現在早已過了元宵,街上冷冷清清完全沒有任何人聲。

    「現在回頭看看這家,還真是很破呢。」蘭青道。

    「嗯,前年除夕我就坐在這裡等你。」她指著門口:「有人敲門,我以為你回來了,正要跑去開門,師父就回來了。直到半年多前傳出蘭緋還活著,師父才把當年的揣測告訴我,他本以為當年是覬覦鴛鴦劍的高手,但如今想來應是蘭緋無疑。」

    「從此你不必再擔心,蘭緋已死。」

    「嗯。蘭青,咱們搬家吧。」她沒有轉頭看蘭青,又吃了一顆蜜餞。「就你跟我,咱們搬家,去其它地方住著。」

    許久,沒有聲音,她卻一點也不心急,因為,不管蘭青答案如何,她都不會去爭,她只會去做。

    「傻妞,你以為蘭家家主之位讓江無浪得去,我就拿不回來嗎?」

    她知道今今一定都已經跟他說個翔實,便笑道:

    「無浪覺得好玩,除了下手做菜外,他什麼事都只做一會兒。我想他拿了面具冒充家主,也是覺得有趣。」她不清楚無浪為何對蘭家之主感到興趣,但蘭家展示鴛鴦劍等事,全是無浪以蘭家家主之身參與,雲家莊去參與盛會的師兄們跟她提及,無浪似乎以此為樂,但她想,他多半還是為她代她解決鴛鴦劍之事。

    這裡的人,她都捨不得,可是她必須割捨,才能有未來。

    「你對他,真是瞭解。」蘭青淡淡地說。

    她轉向他,朝他笑道:

    「我也是瞭解蘭青的,所以,我帶蘭青回家了。」

    瀅瀅月光在那略寬的少女臉上流轉,他凝視良久,才撇開目光,道:

    「哼,你話說得好聽,要等我想回家時再回家,如今卻是蠻幹作風。」

    她難得咧嘴一笑:

    「因為我曾看著蘭青十年,所以蘭青心裡在想什麼我都知道。蘭緋死了,以後蘭青不必害怕他要折磨你而來害我,那你現在回家也是理所當然的。」

    蘭青動了動嘴,本想反駁蘭緋之事,終究沒有說出口。最後,他輕聲道:

    「你不怨我讓蘭緋帶走你麼?」

    「不怨。」

    「在那五天裡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蘭青當年在地牢裡的感覺,一定跟我一樣,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出去,我還要疼蘭青,蘭青一定要有大妞。」

    「是麼?你是為我,遠離江湖麼?」

    「我想為我跟蘭青,我想跟蘭青在一塊。」

    「我已非當日那個抱養你的蘭青,大妞,咱們若在一塊,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一天會捱不住心裡懷疑而下手殺了你。」

    「嗯,我知道,等事情發生了再說吧。」

    他聞言輕笑一聲:

    「若是到時你反悔了呢?我要留住的,是一心為我的大妞,而不是遲早背叛我的大妞。」

    「蘭青,我跟我爹一樣。你見過我寫給你的信,爹在臨死前還是信你的,他要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要我用眼睛去看,那時他便已信了你,我是他所出,我跟他都一樣的。我想跟蘭青一塊生活,再一個十年,然後再再一個十年,到那時,我們再搬回來跟今今一塊過著剩下的日子。」

    「你的計畫真好啊。」

    「嗯。」

    「你知道,當年我入關家莊,曾想色誘你爹嗎?」

    她沒答話。

    「我沒有下手。我想,就算我下手,他也不會像那些人一般壓我在地。」

    她抿起嘴。

    「大妞,下午的話你都聽得一清二楚嗎?」

    「嗯。」

    「你也聽見,我如何被那些人整得死去活來,最終一個個死在我手裡的過程嗎?」

    「嗯。」

    「覺得噁心麼?」

    她直視著他,道:「不噁心。蘭青活下來,我為此感到高興。」

    是麼……這就是李今朝說的,大妞站在模糊界限上仍然毫不考慮擁抱他嗎?「你就一心一意,只要我嗎?」

    「嗯。」

    「你知道我以前送你的碧玉簪,蘭緋奪來後在我面前親手折斷它嗎?我以為,簪斷人死,再也沒有緣分了,如今那簪被丟到哪去連我也不知道了。」

    「簪子斷了沒有關係,蘭青活著我也活著,還是有緣分的。」

    接著,蘭青不再吭聲了,長平卻是一顆接著一顆蜜餞吃,途中偶爾蘭青會捻一顆去。她知道蘭青在掙扎,沒關係,那就讓蘭青掙扎,只要當他掙扎時她在他身邊,她想蘭青不會有事的。

    一直到公雞啼叫,遠方泛起天光,她那袋蜜餞幾乎要被清光了,她重複再問一次:「蘭青,我們慢慢走,走到適合我們的地方,然後住下,好不好?」

    「我若說不好,你這頭小蠻牛,怕也會不顧我的意願,強行帶我走吧。」

    長平沒有靦腆的笑,只定定看著他。

    蘭青轉頭看向她,美麗的眼眸一對上那雙清亮的目光,就知道自己終究會屈服藏在內心深處的渴望。

    沒有江湖、沒有仇恨,不用猜忌,只有大妞。

    只有一心疼他的大妞。無論他會不會有二心,都只會一心憐惜他的大妞。

    聲音輕輕淡淡地。

    在這一年的年初,這一個晨與夜交接的模糊時刻,他願意放下曾有過的屈辱、怨恨、算計……只想單純地信賴眼前老實的少女。

    不管以後他是不是會做出後悔的事,不管以後他會不會面對她的背叛,甚至,他這次的決定將害了大妞,他還是放下開他一生中唯一掛在心上割捨不去的大妞。

    這麼普通的大妞,只有成衣鋪的衣物適合她,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心裡有多高興大妞的不出色。

    當年的蘭青,就是要這麼普通的大妞。

    大妞聞言,極力壓抑面上喜悅,眼眶已紅。「嗯。」

    「你很高興?我不再是過去的蘭青,不要奢想過去的日子。」

    「我沒奢想。」她笑道:「蘭青,我扶你進屋,你該多休息。我好困呢。」

    他聞言皺眉。「又困?」

    她揉揉眼,又笑:「有蘭青在,我總是放鬆著。」

    蘭青靜默一會兒,才道:「別睡熟,明兒個你還要早起照顧我。」

    「嗯。我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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