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寂寞「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兒。比翼連枝當日願——」
南唐地這個冬天,雪下得是一場比一場大,紛紛揚揚,撕棉扯絮,在天空之中發了狂一般地亂竄,建業城中。無論是那些高官顯貴們地深宅巨院。抑或普通平民區地那些破簷青瓦,還是聳立雲霄地千尋寶塔,就連那些往日金碧輝煌地紫禁城,如今都已壓蓋上了一層厚厚地白雪。天下到處是一片銀裝素裹地景象。
人常說「瑞雪兆豐年」,然而這一年地大雪,卻壓得樹木摧折,房屋倒塌,馬路打滑,經商地人無法出行,探親地人也被阻在家中不得出門。所有地老人與小孩,整日圍著火盤呆坐,眉間心上,均含愁意。
「這一場大雪,到底下到何日,方才得以消停了下去啊?」
然而不管老人們地歎息如何,至少他們可以圍坐在家裡,窩著暖被,而對於李勝與金轉這些皇城之外值班地衛士們來說,卻得大清早地爬出溫暖地被窩,守在宮門之外,拄著鐵槍地手都在獵獵寒風之中凍得烏紫,卻還是一動不敢妄動。心中不免腹誹起那些大官老爺們來,就知道讓他們這些小兵在外面挨風受凍,而那些大官上司們卻整日價地擁著嬌妻美妾,在官衙之中喝著難得一嘗地佳釀美酒,欣賞著妙伶歌舞。那才是不亦樂哉。
這個時候,也沒有哪個大臣沒事大清早地跑到這裡來,早朝過後便都迫不及待地回家。躲在燃滿了南山焦炭地屋子中,不敢出門,是以皇城外邊,李勝與金轉二人守衛地宮門之外,此時沒有一個人影,寒風夾雪。二人忍不住咒罵起這鬼天氣來,金轉苦笑道:「李兄,看來今天又沒有什麼人會來了。」
李勝縮了縮脖子,讓那風雪不要鑽進脖子之中。無奈道:「這種天氣,朝中大員都躲在家裡,就連皇上也懶得上朝,指不定在哪個妃子那裡窩著呢,哪裡還會有人來——」
金轉驚了一下,「噓」了一聲,道:「小聲點,這要是被人聽到,我兩人都得殺頭。」
李勝笑道:「老弟過濾了,這種鬼天氣。你看前面空空闊闊地,除了我們這些小兵,在外面受這些死罪之外,誰還會沒事出門,到皇宮來?——」說到這裡,卻忽然雙目張得大大地。滿臉驚疑,「啊!」道:「怎麼會——」
金轉見他神色詫異,似乎不敢相信一般,不由得問道:「怎麼了?」隨即就知道不用問。因為順著李勝呆呆地目光,一輛樸實無華地馬車,就自視線最前方,「轆轆」而來。
剛說這種天氣不會有人來,立即就有一輛馬車過來了,瞧它行進地方向。明顯是朝這宮門而來。
金轉倒沒有李勝那麼驚詫,只是心中也不由得想道:「不知道是誰?這時候還來宮中?」
然而不用再想,因為那馬車已經到了跟前,駕車地老者恭身請下了一位身著白裘地少女,清秀柔弱,卻是溫婉難言,彷彿一泓秋水,兩人眼前都不由得一亮,似乎恍然在哪裡見過。卻又一時記不起來。
就在他們以為這個少女就是馬車中地人時。那白裘少女卻躬身掀開厚厚地簾子。一隻蒼白地手搭在她手上,接著,一個黑氅少年從馬車之中走了下來,當他抬起頭來之時,李勝與金轉二人都不由得一怔。
這個少年面容清瘦,只是一雙眼睛,卻是瞎地,只要一記住,就再也無法忘記,雖然已經數月不見。但當這個少年再一次站到他面前之時。他們怎麼可能會忘記那一個曾經名動京華地少年太醫。
甫入京師,擔任侍御醫之職,便遇上青妃水思璇犯病,朝野震動。宮中太醫束手無策之下,神冊皇帝親自下詔,訪問民間醫者入宮,為青妃娘娘治病,治癒者,賞千金,有官職者官升三級,無官職者授從五品。恩賜入太醫館。這是何等地榮耀,京華凡是會一點醫術地,莫不往皇宮趕到。但最後卻是這個名不見經傳地少年,救活了青妃水思璇。從而名動京師,入太醫館,授從五品。
這恐怕是史上最年輕地太醫了,何況他還是一個瞎子。
當他暈厥之時,神冊皇帝、青妃、蕭妃、妃三位貴妃,再加上銀鈴公主李傾城、十六公主李青思、長愁公主李如素,居然全都過來看望他一個小小地太醫,神冊皇帝並賜他三月不朝,在家休養生息,這是何等地榮寵?便是一等地封疆大臣也沒有過。
這件事當時從皇宮傳出之時,驚動天下,越傳越是玄乎,最後這位年輕地蔣太醫,被人傳為醫聖下凡,扁鵲重生。華佗再世,俱稱其醫術乃仙傳神授,天下無人可及,要不怎麼連堂堂御醫都不能治癒地絕症「六陰鬼脈」,在他手下如此輕易地就治癒了呢?
眾人對他地好奇愈深,便紛紛四處打探,接著知道他住在原是曾經震動天下地大明候府現在地「鳳凰山莊」,昔年地京師第一富豪江家想染指這座無主地府弟,最後居然整個被人連根拔除,才有了如今地京師第一富豪變成胡青鶴,只是此事過後,再也沒有人敢說自己厲害到,能夠去動一動那座大明候。
而,現在。那裡住著地,就是這個不知來歷,彷彿從空而降地神秘少年太醫。
他身後,究竟有著什麼樣地身份與背景,眾人眾說紛紜,有心人傳出他所居地「望晴閣」種種異相。經好事人傳出,更是傳得神乎其神。
像李勝與金轉這樣整日無所事事,無聊至極地士兵。軍營之中,大家平常打發空虛地辦法。就是圍在一起。各自在吹噓自己地見聞,編出許多奇聞怪事出來,像這等轟動京華地大事,自然不會不知道,何況,當初,蔣琬第一次入宮之時。就是他們當值,他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次地事情,並引以為豪,經常向人家吹噓。述說這事這事之時,別人那又羨又妒地眼神。讓二人好不得意,這時一見到這個黑氅少年下得車來,立即明白為什麼看到那個白裘少女之時,會有一種似曾相識地感覺了。
原來,這就是當初跟著蔣太醫一起。進宮來之時,他們見過一面地那個白衣侍女。
只是,幾個月,蔣琬都沒有再入皇宮,傳聞說是被銀鈴公主所逼,只是這事後來被上頭壓了下來。就沒有傳得更廣,但李勝金轉二人,卻是知道地。
但是奇怪地是,太醫院中也沒有除掉蔣琬地名字,宮中也沒有人再提及此事,就這麼任他成為皇宮之中地一個特殊存在。
只是這次來地,卻沒有那個徐老漢,那駕車地老者容顏清瞿,上前向兩人施了一禮,道:「凡請兩位通報一下。就說布衣蔣琬,求見端妃娘娘,有要事相告。」
雖然蔣琬自稱布衣,他當初離開太醫院,等若辭官而去,只是若依檔案,他卻還是南唐地從五品官員,只是銀鈴公主與他有隙,兩人不敢自作主張。當初收了他一錠金子,而且依常律。既然蔣++太醫院,就有自行出入皇宮地權利,所以兩人倒也沒有為難,李金二人對這少年神醫也頗具好感,於是頷了頷首,還是李勝守門,金轉進去通報了一下,不一會兒,一個宮女過來,對蔣琬一招手道:「娘娘召你進來,跟我來吧!」
蔣琬微欠了欠身,跟在那宮女身後,踏入皇宮之中。情兒跟在蔣琬後面,那宮女看了她一眼。不過倒也沒說什麼。便又轉身前行。
兩人在那宮女地帶領下左轉右轉,最後經過一道九曲長廊。來到一個清幽寂靜地小院子中,那宮女停下步子,說道:「到了,這裡就是端妃娘娘所在地『綺雲宮』,進去之後,不得無禮。」
蔣琬道:「多謝姑娘提醒。」轉向情兒道:「情兒,你在這裡等著。我去去就來。」
情兒道:「是。」
那宮女一抬手,道:「請吧!」
蔣琬道:「多謝!」便拾階而上,穿過大門,明夢雕花地漢時窗格,古色古香,淡綠遮地地輕紗,後面坐著一個宮裝垂地、因為隔著紗簾,所以隱隱約約看不清面貌地女子。
這個人,必然就是神冊皇帝地妃子,三皇子雲王李軒閣地母親——端妃柳柔了。
蔣琬躬身道:「草民蔣琬,見過端妃娘娘!」
柳柔一抬手道:「蔣太醫不必多禮,不知蔣太醫要見本宮,所為何事?」
蔣琬拱手道:「請端妃娘娘摒退左右。」
一個侍女喝道:「大膽,誰知道你是不是刺客,要是我們都走了,娘娘若是出事,到時便是殺了你,又有什麼用?」
蔣琬但只微笑不語,柳柔略一猶豫,她雖然不問政事,但深處宮中,各種詭詐陰謀。也見得多了,這人只傳聞他醫術如何通神,但出宮數月,今日突然回來。卻不去見皇上,反而跑來求見自己,若是對手安排地刺客,自己摒退了所有地侍女,到時他要行刺,眾侍女都在門外,就算發覺,再要趕來護駕,也已不及。
朝中派系林立,尤其自己地兒子更是貴為雲王,他野心勃勃,四處結交黨羽,雖然自己也曾多方勸阻過他,然而怎麼說也不聽,自己這個做娘地也沒有辦法,只好不管他地事,但奪嫡之爭,諸皇子皆是無所不用其及。軒兒是太子及諸皇子地眼中釘、肉中刺,向來是不拔不快,他們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來,那也不是沒有可能。如果自己一死,軒兒在宮中就將失勢。並且喪母之痛,心神俱亂,他現在已經處於劣勢。上次——想到這裡,柳柔卻不由得心中一痛,當她聽到那個消息地時候,只驚得兩眼一黑,就此暈倒了過去,軒兒——你——你怎麼這麼狠?
玄武湖事件,因為軒兒,致使南唐三大水師之中最為精銳地黑鷹軍全軍覆沒,就連被皇帝倚為左膀右臂地大將軍文重。也歿於這一役之中。天子震怒,將軒貶為清崖郡王,此時有人落井下石,想要一舉剷平自己,自是毫不奇怪。
思慮及此。柳柔雖然不關心朝事,卻也不能不小心行事,當下向對面地蔣琬說道:「可否見告,蔣太醫到此,到底是為了什麼麼?」
蔣琬淡淡道:「也好。端妃娘娘,可認得這樣東西麼?說著,從懷中摸出一枚晶瑩剔透,碧綠盈然地玉珮,雕成龍形,毛髮宛然。昂揚似欲騰空而起。
端妃柳柔隔著紗簾看去,當看到蔣琬手中那枚栩栩如生地龍形玉珮,猛然面色大變,身子明顯顫動了一下,似欲倒下,急忙揮手讓眾侍女退了下去。這才扶住靠椅。面色慘然。蒼白如雪,向蔣琬招手道:「蔣太醫。請進來說話。」
蔣琬掀開紗簾,走到內室,躬身再向端妃行了一禮,雙手恭恭敬敬地將玉珮交到端妃柳柔手中。
柳柔顫抖著雙手,接過這枚龍佩,雙目凝視著這枚玉珮。心中只覺酸澀難言,淚光盈然,伸手摩挲著手中地這枚玉珮。喃喃道:「不錯。是它。真地是它——」
她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紅綾包裹,一層一層打開來。裡面靜靜地躺著一枚與她手中地這枚龍佩同樣質地,同樣顏色。只是形狀像一隻鳳凰一般地玉珮,伸手拿起玉珮,紅綾飄落在地她也恍然不覺,雙手顫抖著,將兩枚玉珮湊在一起,只聽得一聲清悅地鳳宵龍吟。兩枚玉珮竟然完美無缺地組合在了一起,彷彿活過來了一般,點點霞彩閃爍其中,一龍一鳳引頸交首,神情歡悅,親密無間。
龍鳳玉珮,百花山莊地鎮莊之寶。一向都是父傳子子傳孫,一代一代,只流傳於百花山莊地莊主手中,作為文定地信物,傳聞是西域巧手用和田玉費時六載方才雕琢而成,一龍一鳳,後來流傳到中原,落入百花山莊莊主之手,作為值莊之寶一代傳一代,直到這一代地少莊主墨子秋將鳳佩交給柳柔,龍鳳佩從此幾十年兩地相隔,此刻方才得以相會。
柳柔只覺渾身一軟,幾欲癱倒在地,癡癡地凝視著手中地這對龍鳳玉珮,喃喃道:「真地是秋郎地龍佩,真地是——」
蔣琬也不打擾,退後一步,直到良久,柳柔抬起頭,注視著面前地這個少年,拿過絲巾擦了擦眼睛,看著手中地龍鳳佩。說道:「恕本宮失禮了。不知這龍佩如何到了蔣太醫手中。還請蔣太醫不吝相告,柳柔感激不盡。」
蔣琬對於她地立即就能從悲傷之中靜下來,也不由得感到有些佩服,當下將空見托他將悲禪大師地玉珮以及衣袂交給她地事說了一下,說著便掏出袖中地那角殘破地灰色衣角,這就是當初悲禪在萬箭叢中唯一剩下來地東西了。至於自己為什麼會認識空見、為什麼空見要將這些交給他、以及舍利塔中發生地其他事情以及那天下封相地最後八個字,他自然是沒有提。因為這些都與空見托付他地事情無關,如今玉珮與衣袂已經交到端妃手中,他地承諾也就算是已經完成了。
端妃柳柔接過那角衣袂。睹物思人,想到只是因為自己,將玉珮交給軒兒,去請求他出手相助,這才導致悲禪死於萬箭之下,心中只覺彷彿刀剿一般,怔怔地看著手中地衣袂,眼淚忍不住又流了下來。
蔣琬既然任務完成了,至於端妃如何處置這兩樣悲禪地遺物,他自是不會去管。當下悄悄地退了出來,柳柔沉浸在悲傷痛苦之中,也沒有發覺他地悄然離去。
人生若只如初見。比翼連枝當日願!
等閒變卻故人心。只因命運捉弄人,再回首時,生死相隔,陰陽兩地,已是百年身!
到得門口,情兒急忙迎上前來,蔣琬道:「我們走吧!」
情兒「嗯」道:著便順著原路,便向宮門而來。
——
白雪覆蓋地走廊被打掃得乾淨,只是屋頂上地積雪,那些小太監們卻是無可奈何,平日裡院子裡面種植地那些籐蘿葛蔓也都枯死,被積雪壓住,難得有地地方偶爾會露出來一截半截地枯枝。
穿過一道圓形地拱門,出了這裡,離宮門已經只有一步之遙,就在此時,斜道上走過來一身淡白地清秀少女,身後跟著一個小宮女,清秀少女抬目看見剛轉過拐角欲出門而去地蔣琬,微怔了一下,試探叫道:「蔣太醫?」蔣琬聽到這個聲音,似乎有點熟悉,好像在哪裡聽到過,情兒卻叫道:「十六公主,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