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深夜。
一燈如豆。拉長的人影投射在窗紙上,優美柔和的側面,可以看到那人以手支頤,動作凝固般動也不動,頭上的幾支金釧步搖微微晃動著。良久,那條柔美的手臂才從下巴邊上拿開,人影垂下頭,似乎幽幽歎了口氣。
多爾袞站在窗外已經看了多時,不知為什麼,大事將近,他就想見見她。看起來她跟他一樣難以入眠,都子時了,依然獨坐青燈想著心事。
進去還是不進去?多爾袞問著自己。他已經在外面站了小半個時辰,秋風從紫禁城的黃瓦紅牆間隙中吹過,帶來深宮的凜冽寒意,身體感覺很冷,內心卻火燙不安。
世事捉弄,一對愛侶變成叔嫂,夾在中間的,還有國仇家恨愛憎糾纏,數不清的溝溝坎坎。多爾袞已經不能肯定這個女人依然心裡還是只有他,可是,那道騎著白馬身穿火紅衣裳的蒙古小格格身影卻早就深深烙在心底最深處,怎麼都揮之不去。
他無聲地歎了口氣,慢慢轉過身,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他寧願她恨他,也不要以後有遺憾。
忽然,彷彿被腳步聲驚動,那人猛地掀開窗格,朝外探出頭來,多爾袞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
四目相對。大玉兒的臉色在幽暗燭光下看起來蒼白毫無血色,但眼底卻閃動著幽幽火花,良久她道:「已經站了這麼久,為什麼不進來坐坐?」
她知道他在外面!多爾袞心裡說不出的滋味,腳彷彿不是自己的,不爭氣地朝她那裡移去。
兩人端坐炕上,中間只隔著張炕桌,但是卻像隔著千山萬水大海汪洋,許多話堵在喉嚨口,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
「你恨我麼?」良久,多爾袞忽然問道。
「不恨,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那你會怪我麼?」
「怪,當然怪你!如果你真的心狠手辣,也許我們不會落到今天這個田地。」
「世事弄人,我只希望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恨我。」
「很久以前,我只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小格格,忽然一道詔書改變了我的命運。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裡面,我從來沒有得到溫暖,這麼多年,如果不是你幫我我,也許我早就成了深宮怨婦、一個犧牲品,又何來今天的地位?你幫了我,可你也把我推上了不該推上的地位。到了這個地步,一切事情都不是你我能夠左右的。」
「所以你還是恨我。」
「不恨,恨的只是命運。」
「你知道我接下來要做什麼?你明白我的心麼?我只是想得到本來屬於我的東西。」
「有些東西失去了就失去吧,永遠不要妄想時光會倒流,如果失敗,我怕你會經不起打擊。我已經老了,不願看到你有任何閃失。何必呢?」
「我不甘心,玉兒,你明白我的為人,而且我也不會失敗。」
「可你最終傷害的還是你自己!我擔心你。」
「不,你擔心的只是你的兒子!在你眼裡,只有福臨。」
「天底下沒有一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兒子,多爾袞,你應該明白。」
「我不明白!」多爾袞握緊雙拳,大聲道:「那本該是我的親生兒子!你也本該是我的妻子!都是被人硬生生奪走的!」他冷笑著站起,「等著瞧吧玉兒,不過我提醒你,不要妄動,要知道,對於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麼有耐心一直等待著,而我的耐心已經都頭了!」他大步朝外走去,邊走邊冷冷道:「早些安歇。不要想太多心事,對女人不好,這樣會老得很快的。」
大玉兒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遠去,煢煢獨行,透著說不出的淒涼,可是他的頭高高昂起,渾身上下已經掩蓋不了逼人的殺氣。他真的會對自己下手麼?兩行淚水終於溢出眼眶。已經盡力勸他了,可是她知道他不會聽的,他就是這樣一個倔強的男人。到底自己和福臨會死在他手上麼?一切都是未知數。
宮外忽然傳來大隊腳步人聲,來得非常急。不大工夫,全副明黃龍袍生絲纓冠、皇帝裝束齊整的福臨帶著魏小寶等一干侍衛快步進了慈寧宮。
順治見大玉兒從窗格後探出頭來才長長吁了口氣,臉上露出寬慰的神情,不過馬上又轉為疑惑。他快步走進寢殿,給母后請安之後馬上擔心地道:「聽說多爾袞深夜進慈寧宮,兒子非常不放心,特地帶人過來看看。」
大玉兒欣慰地看著兒子,眼裡依然有淚光。她緩緩先對小寶等一干人道:「你們都到外面去守著,哀家要跟皇帝說會話。」
小寶見大玉兒神色不對,心裡很是狐疑,難道剛才多爾袞對她說了什麼厲害的話,以至於把她嚇成這樣?但看神情彷彿又不是。他心裡帶著大問號,揮揮手帶著鰲拜等人退出殿外。
良久以後,順治才慢慢踱出來,神情說不出的又悲又喜,對小寶道:「走吧,回乾清宮,太后已經安歇了。」
走出慈寧宮,順治最後回過頭看了眼慈寧宮東暖閣寢殿,那裡已經吹熄燈燭,裡面鴉雀無聲。他似乎很是感慨,背著手沉默地帶著小寶等人慢慢往回走,始終不發一言。
回到寢殿,只剩君臣二人時,他呆坐在御床上,仍然毫無睡意,忽然開口問道:「小寶,你覺得我們有幾成勝算?」
小寶對於這個問題仍舊無法回答,反問道:「皇上,剛才多爾袞對太后佛爺到底說什麼了?」
順治似乎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你先回答朕的問題。」
小寶老實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東風是啥皇上也知道,就看老天爺幫不幫咱們了。」
順治無力地點點頭:「皇額娘剛才告訴朕,多爾袞已經明確要反了。唉,其實我也不希望他這樣。這一仗,鹿死誰手真的要看天意了!」
窗外不知何時開始淅淅瀝瀝撒下冰冷的雨點,君臣二人對坐著,各懷心事,聽著秋雨敲窗,毫無睡意。天漸漸亮了。對某些人來說,這是生平最難熬的一夜;而對某些人來說,則是生平最緊張的一夜。
雜亂的腳步聲逼近乾清宮。順治驀然起立:「小寶,他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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