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龍老婆就快樂地笑了「別心事太重了。我今天都快笑死了可算有個人治迷龍了——你爸爸在堂房。」
我早看見了堂房大堂餐桌邊坐著等飯的一個暈暈地拿本書也不看垂了頭打瞌睡我慢慢地走過去在我邁過門檻時老頭子醒來抬頭便瞪著我。
我父親「出去。」
我愣在那。我母親從裡屋出來看見我想過來。
我父親「你不要管——出去。」
於是我出去。
我出門雷寶兒看見我就跑開了但是他發現我只是在門外找個地方直挺挺地跪下便又戳那看著我。
我的父親很快就出來了還拿著那本永遠不會看的書他說「你礙了我家裡人過路——滾吧。」
我就起身過了整條路然後朝著迷龍家的院門跪下。
我父親已經轉身回去。
天高雲淡過路的禪達人訝然地看著一個跪在路邊的軍官這個傢伙拿了一塊銀元和對面拿鏡子的雷寶兒在玩一場看誰能把陽光折射進對方眼裡的戰爭。
我被瞪煩了的時候便轉頭對禪達人皮裡陽秋地笑笑如我所料他們立刻被嚇跑了。
可不我不知羞恥。從前在家犯了錯父親會用一切辦法來讓我覺得羞恥直到有一天我再也不覺得羞恥。
一個成年人的影子映在我身後雖然和雷寶兒玩得正高興我也只好回頭迷龍老婆拿了些吃的站在我身後。
我「吃不得也。要知道我還偷吃了東西這事更加沒完。」
迷龍老婆「這是在幹什麼?」
我「是教育。在重溫我們老孟家的教育。」
迷龍老婆「不想說就不要說。不過你爸爸現在在砌牆。」
我「砌什麼牆?」
迷龍老婆「把包裹好的書都拿出來砌成書牆——一邊說偌大的中國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
我愣了一會兒。「還是在這舒服。嫂子您多包涵我已經夠惹人厭了要再在別人家拌嘴就沒得救了。」
迷龍老婆「你不惹人厭啊。迷龍念叨最多的兩個弟兄除了他的團座就是你了。」
我又愣了會兒「……真是受寵若驚。唉嫂子您別管我我這人東欠西欠前邊的還沒還後頭又欠足一屁股……唉也不知道想說什麼。您別管我就是了……」
迷龍老婆「想說什麼?——想說傻話就是了。」
我連忙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對。可不是傻話就是想說句傻話。」
迷龍老婆「那也挺好的要不你太聰明了。」
我「我聰明?豬聽見都要笑話的。」
迷龍老婆「迷龍說煩啦哪都好就是聰明過了。」
我忽然間很不想說話迷龍老婆也不是那種要勉強人說話的人。她基本上不勉強任何東西包括那些我不會去吃的食物。
迷龍老婆「你在這跪著可好像也沒覺得自己錯在哪。」
我「是個遊戲老爺子愛玩的遊戲。我常年也不在家盡孝只好陪他玩這個遊戲。」
迷龍老婆「一般都玩多久呢?」
我「沒個數。您也看見了啥都沒了也就越發有了閒氣和時間。」
迷龍老婆「你沒有吧?」
我只好聳聳肩我沒有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即使不忙於戰爭也要用來忙於生存。
迷龍老婆「小醉很擔心你。要去她那你大概是不用跪的吧?」
我愣了下低了頭看著膝下的土地。雷寶兒可得意了他一直在用鏡子晃我。
迷龍老婆「我跟她說你沒事了。可這種事說沒用一定要看到的。」
一個遠得三生九世一樣的名字我好像上輩子見的她。
我「……早幾天才見過。」
迷龍老婆「是以為你死定了那時候見的。現在你又活過來了。」
一寸都不讓我只好撓著頭笑笑「是啊我說怎麼覺得那麼久呢。」
是的我是個聰明人這表示只要開了竅我用不著別人再說廢話。
我站起身拍拍膝上的土「那我就去。」
雷寶兒拿鏡子追著我晃。我假裝瞪他實則是看我那父親大人打進去後就再沒現身過的院子空空如也迷龍的老婆沒必要騙我。
於是我走開有人把書從北方背到南方當作精神上的太陽也有人把書從北方背到南方用來搭築自己的牢房。我父親最愛說的話就是偌大中國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抗戰開始後變本加厲可恰巧是哪怕前院著火他照樣可以在後院放下他的書桌。
我站在小醉家的門外我輕輕推了推門是鎖著的從外邊鎖上我相當的錯愕我摸著門上的那個印痕印痕還在但那塊標誌有客與否的牌子是真的不見了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只好悻悻做著鬼臉。
後來我試著輕輕敲門沒人應後來我重重地敲。小醉家的牆防君子不防小人我至少不是君子我扒著牆往裡瞧確定了是沒人。
一扒二扒的我就翻了過去。
我落在小醉家院子的地上她養的那隻雞在啄我的腳面牆角的籐架掩映著幾根瘦唧唧的絲瓜門虛掩著她是那種關了院門就覺得沒必要關房門的傢伙。
我晃了兒進了她的房子什麼都沒變變了的只是我的眼睛。作為一個一向手很欠的人我開始在不弄亂房子的前提下翻騰。
我翻了那個我一直很好奇的放錢的罐子那裡邊沒什麼錢我也只有一個半開我把半開拿出來投進那個罐子。
然後我開始翻櫃子我看見我做逃兵時換下來的衣服。洗乾淨了掛在那。我滿意地研究著她補上去的補丁。
我知道我又在干促狹事了我把我那套不會再穿了的破軍裝拿出來在牆角的絲瓜籐上佈置成了一個人形這個不難難在我還要讓它彎腰鞠躬做出一副紳士相。我拿紙板畫了張臉並且為它戴上帽子我把它畫得笑眼瞇瞇地我不知道那像不像我。
後來我終於把它搞成了。我就和它站在一起對著仍未開啟的院門。用和它同樣的姿勢扮演一個紋絲不動的稻草人一我竭力模仿它的表情我甚至試到用手把眼睛扳成一個笑咪咪的樣子但是那更加猙獰。
但是我的臉我自己知道很多的戾氣太多的憤憎。我很想做——但我從來不是一個會用眼睛微笑的男人。
我放棄了我衝著那個人形汪汪地吠了兩聲然後我去修小醉家的煙囪它上次被我卸下來就再沒裝好聽說後來導致小醉做飯時炊煙一直往她屋裡倒灌。
我又一回在翻小醉家的牆這回是從裡邊翻出來我把自己蹭了一手一臉的油煙我落寞得很於是我吃飽了撐的又回去敲小醉家的門。
奇跡當然不會發生我剛從裡邊翻出來的。
我在門外又踱了兩圈我悻悻地叉著手離開。
我的團長給了我足八個小時不可謂不寬綽可我和我父親斗了五個半小時的氣剩下二個半小時我跟自己玩兒——我是我知道的最晦氣的人。
我戳在禪達的主街上做一根樁子街對面虞嘯卿的幾個手下——真難得他們大概在聚餐張立憲、何書光、余治和李冰四個剛吃完飯從一家館子裡出來。他們比我們有錢湊湊份子就在館子裡吃得起飯。作為老大張立憲還是永恆的在那裡扮演著玉樹臨風何書光就放肆得多掐著余治的脖子在搶後者嘴裡叼著的一塊棒糖。我一直認為李冰是最陰鷙的果不其然。他第一個看見我並且第一個指出了我。
張立憲嫌惡地瞧了我一眼他當然不會瞧得起炮灰團什麼都穿混在一起的軍容。何書光一定是他們中最愛打架的他把一口唾液飛過了半條街。我往後退了半步彬彬有禮地讓半口唾液垂直地落在自己腳尖跟前。
何書光撓了撓頭然後確定那是個巨大的侮辱。余治跑向一根棍子被他一腳踢了回來——可不對付個瘸子哪還用得上任何器械?張立憲不屑於動拿手指頭輕輕彈著永遠掛在腰上的一柄七九刺刀儘管我從沒見過他使步槍——但正過來的那三位一定夠把我好好收拾一頓了。
一輛卡車橫在我們中間我等的人來了阿譯坐在副駕座上遲疑不定地看看那邊又看看我好在不指望他死啦死啦的吉普車從卡車後抄過來他沒下車就衝我嚷嚷。
死啦死啦「你待錯地方啦。」
我厚顏無恥地笑了笑「我爹不要我啦。」
死啦死啦「聽說你在城裡有個女人?」
我只好瞪了眼多嘴多舌的阿譯那傢伙正瞧著虞嘯卿的精銳們發呆——張立憲摘了何書光的眼鏡架在自己鼻樑上讓那個近視眼的火爆小子也只好跟著走人今天沒架打啦。
死啦死啦「痛快?」
我伸了個懶腰「痛快死啦——就到手這麼點?虞師座真大方。」
死啦死啦「還有驚喜。」
我上著他的車往那輛卡車上看了看我沒能看出任何驚喜。
我「那是輛卸了貨就要回去的卡車又不是坦克。」
死啦死啦「說不定咱們哪天就成了坦克團啦。」
我「就算天上掉坦克下來我還怕你被砸死。」
死啦死啦笑著讓司機開車我們回祭旗坡。
我們小小的車隊駛過河上的小橋這裡是禪達人的洗滌和休憩之所現在在洗滌的婦女和在水裡撲騰的孩子中間又加上了滿身瘡痍在其間望呆的傷兵。
我在車上看著一個眼睛受傷的傷兵他呆呆地看著我們我不知道一個人如何透過包得密不透風的雙眼看見外邊但他在淺水裡深一腳淺一腳向我們走過來那樣子好像他沒有兩隻眼睛還能去西岸再大戰三百回合似的。
然後他摔倒了爬起來。抓著一條繃帶憤怒地大叫。那種繃帶是清洗了以後還要給傷員再用的他手上抓的那條從上游拖下來足十幾米長剛才纏住了他的腳。
我瞪著那個禍源她從一大堆還沒洗完的繃帶中站起身來忙著來解救這條她無心中網住的大魚。
我瞪著小醉。那傷兵聽見年青女人的聲音也就不再罵了茫然地被他的耳朵指揮著眼睛。
我手忙腳亂地往車下跳為了過橋車速和步行差不多但是我跳不下去——死啦死啦從後邊揪著我的皮帶。
我「我要下車!我告假!」
死啦死啦「不准假。我用得上你。」
我「你存心的!」
死啦死啦「看見啦她看見你啦。威武一點。你醜態百出的。」
我知道我不好看我們倆都在後座。我兩條腿吊在車外屁股還在車座裡掙扎著像一把壞了的折刀。小醉看著我我連忙掙起來那傢伙是只要我不下車就放手我站直了把著槍架車就要上橋她在橋下我看起來很高大。
我「我回陣地啦。我去過你家……」
小醉「我不做啦!」
我很啞然了一下「……什麼?」
小醉「我不做啦!我那天跟你說我做什麼的我跟你說就是我不做啦!」
我「我……我去過你家你進院子的時候不要被嚇到!是我幹的!」
小醉「你聽懂了沒有?」
我「我……」
車上了橋就駛得快了很快就把她甩在河那邊。我嘴上支吾但還是那麼英武地站著向她揮著手——因為她一直看著我。
死啦死啦坐在那腳很欠地踢著我的屁股豎著大拇指嘲笑我「男人!」
我看也沒看一巴掌揮過去正著。他一腳回過來正中我的下部。我表情木了一下然後戳在車上。盯著小醉的身影直到消失。
死啦死啦豎著大拇指笑著「男人!」
我頹然倒在座位上死死地抱著腹部忍痛已經讓我忍到面部扭曲但真正給我打擊最大的是小醉剛才的話。但她為了我做的難道我要去告訴她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
我只好抱著肚子對自己嘀咕「……不做了?她怎麼活?靠洗洗刷刷嗎?怎麼活?」
死啦死啦完全不管這個。他拍著我的肩「看後邊!驚喜!」
我茫然地看了眼。另一輛吉普車從遮住它的卡車後超了上來我這才發現我們這個小車隊是三輛而不是兩輛。那輛車上只有兩個人而車後座上是他們堆得如小山一樣的豐富物資——兩個美國人一個上尉和一個中士。方向盤操在中士的手上而他向我嚷嚷他覺得有必要發表一下對方才事件的感慨。
中士(英語)「五個印度女人!像叢林一樣熱情!我用她們的地址跟你換剛才那女人的地址!」
我嘀咕著表示我的意見「媽拉巴子。」
死啦死啦「把這兩個媽拉巴子伺候好老子還指望著從他們那弄點東西。」
而那位中士幾乎把車頂到了我們的車屁股他熱情得像個瘋子而他旁邊的上尉死樣活氣地看著。
中士(英語)「你身邊的長官問我需要什麼我說中國情人。」
我也斜著死啦死啦「你說什麼啦?」
死啦死啦「挨咚漏。師裡的人告訴我這樣回他們就好啦。可你不行翻譯官先生。」
我悻悻地罵道「媽拉巴子。」
我的團座所說的驚喜聯絡官阿瑟·麥克魯漢和軍械士阿爾傑·柯林斯。虞嘯卿無心為我們提供更多的物資便發來了兩個滯銷貨充數。
柯林斯的車超過了我們——他們開車總是又快又急——然後毫不猶豫地上了一條岔道我訝然看著他們開走。
我「他們去過陣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