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收容站裡的人們來說今天還太早諸如我之類還在門廊下擠出的空間裡睡著諸如迷龍和他的躺椅則佔據著更清涼和幽靜的空間。
張立憲和李冰衝了進來對這個懶散的世界來說他們叫得如同殺豬「集合!集合!」
我們爬了起來茫茫然地因這道久被遺忘的命令而更覺茫然我們只是爬起來簇成一堆並沒做集合的努力實際上就我們五花八門的來路努力也徒勞。
虞嘯卿進來像支會走路的槍張立憲這伙子人是簇擁在他周圍的刀。他看著我們他不滿意但他不會暴露出他的不滿意。
「我姓虞!名嘯卿!我的上峰告訴我如果去緬甸打仗給我一個裝備齊全的加強團!我說心領啦——為什麼?」
他掃著我們我們低了頭他甚至掃了眼人圈子之外的迷龍迷龍在並不高的氣溫中毫無必要地搖著扇子並且在被掃到時僵滯了——虞嘯卿的眼神是槍尖。
「因為我要的是我的團!我的袍澤弟兄們我要你們提到虞嘯卿三個字心裡想到的是我的團長!我提到我的袍澤弟兄們心裡想的是我的團!——我的上峰生氣啦他說那給你川軍團!他知道的我也知道川軍團是已經打沒了的團!我說好我要川軍團因為川軍團和日本人打得很勇很猛!川軍團有人說過只要還有一個四川佬川軍團就沒死光!我是湖南人!我是一個五體投地佩服川軍團的死湖南人!」
我像夢遊一般臉上看不出激動看不出沸騰但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有多少人正在沸騰川軍團餘孽要麻那是一定的湖南人不辣也保不準阿譯的臉現在一定通紅。虞嘯卿那傢伙直接得像頂著腦門打的子彈連「在下」、「兄弟」這樣的謙虛詞都沒有一個個「我」字被他吼得像是用槍藥炸出來的。
不辣很榮耀地向要麻擠眼「湖南皮噯。」
要麻便報以極大的不忿「不得了啊?」
虞嘯卿根本不看人喝道「何書光!」
我們發現何書光不僅是近衛還是一個會走路的刀鞘虞嘯卿拔出他背上的刀一柄極利於劈砍的掃刀柄長平頭自刀鍔延伸的寬刃瞧起來能把馬也砍成兩半。虞嘯卿拿刀在手上揮動了一下「這是二十歲時我自己鑄的刀我一直拿它砍人。日本人拿刺刀捅我們我們拿刀砍他們。可這回你們用不著砍你們有更好的。」
原來何書光還是個活動槍架子虞嘯卿把刀交回了他摘下他背上那支湯姆遜。虞嘯卿的操槍很嫻熟但往下我覺得他是存心的他讓一整匣子彈全部傾瀉在迷龍頭上幾米的房簷上這也並不能怪他拒絕扎堆的迷龍實在給自己找了個太醒目的位置。
碎裂的磚瓦房簷落下迷龍將胳臂交叉了護住頭臉一瞬間我們認為迷龍會被砸死但煙塵散去後迷龍和他的躺椅仍在瓦礫堆裡最牛的是迷龍拍掉胳臂上的瓦屑粉塵根本罔顧擦出砸出的血痕——他仍躺著。
虞嘯卿和迷龍短暫地對視了一下像是槍尖對上了一頭睡獅。我幾乎肯定虞嘯卿是讚賞地看待這件事情——然後他把槍扔還給張立憲再也不看迷龍。
虞嘯卿覺得有必要跟我們解釋一下剛才那玩意兒是什麼「湯姆遜手提式機關鎗點四五子彈連馬都打得死。去了就是你們的。——李冰。」
李冰把背著的中正式步槍交給他虞嘯卿拉栓上彈幾個急速的單發鄰院的一個瓦當炸裂了幾次。
「七九步槍比三八大蓋准多了。你們的。——張立憲。」
張立憲拿的是ZB2捷克式虞嘯卿拿過來打了整梭子我們閃避著院子的磚牆又被啃掉了一角。
「捷克式輕機關鎗日本人的歪把子跟它比是孱孫。你們的。——勃朗寧重機槍風冷的太重沒拿得來你們的。坦克、高射機槍、戰防炮、重迫擊炮、野炮山炮你們的。」
他伸出一隻手余治知道是要什麼——余治掏出來的居然是一發迫擊炮彈虞嘯卿玩兒似的在手上掂了掂「被小日本手炮砸慘了吧?美國六十毫米迫擊炮比它狠比它准比它遠去了你們的。」他把炮彈扔還給余治看他們扔石頭樣的扔著炮彈真讓我們這幫擔心兼之羨慕。「去了槍炮管夠吃穿管夠一天是三頓有野戰醫院有美國醫生美國藥美國飛機管接送有軍餉成仁了有錢發要緊的最要緊的-有鬼子可以殺。」
他盯視著我們我在發抖其實不是我在發抖是我身邊的不辣在發抖帶累得我一起抖。崇拜的、敬仰的、懾服的我身左身右身後沒一道目光不在放射著這樣的信息我身前的虞嘯卿看著我們他身後的精銳們如同雕像迷龍躺在他們身後的屋簷下動也不動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對我們中很多人來說他是神仙有把一灘爛泥變成標槍的魔力。我看著他看著鳳凰鳳凰飛臨雞群之上讓雞們不再安於現實但雞最後還得在泥裡啄食他讓我發抖了但抖過之後我並不覺得我有了魂魄。
對虞嘯卿來說他要講的話已經接近尾聲出征前昔他還有得要忙。「我是虞嘯卿三十歲湖南人。跟我來的袍澤弟兄們要記住我生平最敬的武人是岳飛最敬的文人是屈原。如果和屈原同時代我會為他死戰絕不去投他媽的汨羅江。——我話講完。要來的立刻參加體檢。我們是川軍團川兵優先上過學的優先打過仗的優先。咱們前線再見。」
要麻於是得意了「聽見啦?湖南驢。」
不辣於是很不忿「這年頭的湖南皮胳膊都長反了呢。」
虞嘯卿就這麼毫無徵兆地出去了他的精銳們跟走了好幾個留下了張立憲和何書光。
張立憲幾乎無法掩飾對我們的不屑「列隊檢查!列隊檢查!」但我們絕大部分人幾乎就在原地坐了下來。
康丫還沒有從剛才的震懾中回過神兒「我的媽耶。」蛇屁股摸著自己的菜刀把兒說「我要去我要去。」不辣改口宣言像他剛才沒罵過虞嘯卿似的「湖南佬兒就是湖南佬兒!」阿譯一副神往的表情「管他哪兒人能帶我們打勝仗。」
何書光喝道「列隊!死剩了的知道啥叫列隊?」
而迷龍終於在此時跳了起來如其說拍掉不如說砸掉一身的磚土碎屑。
他仰天長嘯「什麼王八犢子?!」
我們開始在天井裡列隊我在一隊站作七八隊的隊列之後。我脫掉了左腳的鞋子趁著沒人看見給扔了。
張立憲東張西望地叫這「醫生!醫生!誰是醫生?」
郝獸醫擠出了那個難看的隊列答道「我是醫生。」
我擠在郝獸醫的身邊「我是醫生。」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我和郝獸醫交換著眼神後者在猶豫但我瞪著他。老頭兒囁嚅半天「……他是我助手。」
何書光指了指幾張已經並在一起的桌子「快去檢查!」
我隨著郝獸醫走向那裡但被張立憲喝住「你那腳怎麼啦?」我讓他看我沒鞋的左腳「少只鞋地不平啊。」
「鞋呢?」
「被一個死鬼子抱著不放一塊兒入土為安了。」我說。
張立憲實在是比禪達人更好哄「要得。」
我控制著自己盡量是瘸而不是拖地走向那幾張桌子在桌上攤開非常有限的幾件診療工具。「排好隊!檢查啊!檢查啊!」我喊得比郝獸醫響多了。
蛇屁股吃驚得看著我「這樣也行啊?」
我把他摁倒在桌上拿聽診器捅他順便掐他「少他媽廢話。」
康丫擠在我身後撓著肋骨「煩啦回頭寫上『不要臉』三個字給我貼床頭長長見識。」
「你有床的沒呀?貼了你又認識?『臉』換成『屁股』你分得清那是多了個字換成『臀』字你認得不?」我把他撓我的回去。
郝獸醫在對面衝著我苦笑「行啦行啦你贏啦。不過聽診器能還我不?你不能拿它當刺刀使啊。」
他說得也對張立憲和何書光根本就沒怎麼在意我們這邊說真的他們盡量離我們遠一點兒而我一直在用聽診器的金屬邊捅得蛇屁股痛不欲生。
我把聽診器還給了郝獸醫拿起一塊劃粉以便往檢驗通過的貨色身上劃上記號。混蛋們忍著笑不再說什麼了看著我在蛇屁股身上畫勾。當我轉身時撞到了阿譯那位是唯一沒忍笑的一位並且他那一臉凝重對我的殺傷力大過別人的訕笑。
「孟煩了我知道你在做什麼的。你終於做了一件讓我感動的事情。」他誠懇地對我說。
我愣了幾秒鐘然後將他安頓在桌板上死命摁著他很癟的胃讓他大笑著鬼哭狼嚎。
「你們都欠收拾啊?!」他從站起來以後就沒坐下過手叉了腰瞪死了我們並且我們都知道他所喊的是一句在東北很嚴重的挑釁話——形同他一個人在挑戰我們所有人。
但是現在還有什麼關係呢?「瘋子」「腦袋叫馬桶砸了」這樣的話在我們中悄悄傳開張立憲和何書光也聽得真切於是當他是瘋子再也不看。
迷龍鬱悶地瞪著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