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第八閒 第二卷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人生不滿百
    雯夏慢慢地走進去,每一步都像是用去了一年的歲月。

    蔡文姬回過頭來,她的臉上尚帶著些許的黯淡傷感,但是當她微笑的時候,卻依然是那般波瀾不驚風平浪靜,那是一種沉澱了歲月的光華,是經過無數磨礪打造而變成了美玉的柔和,並不光彩耀目,卻柔和直入人心。

    「文姬先生,王弼他——」雯夏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在發顫,她既希望著蔡文姬的回答,又懼怕蔡文姬的回答,雯夏不知道自己會聽到什麼消息,她緊張地看著蔡文姬,希望從她的臉上先看出一切端倪來。

    蔡文姬的神色卻一如往昔,平靜安詳。

    「弼兒再過一會兒,就會醒過來了。」蔡文姬笑了笑,站起身,道:「一會兒董郎會拿藥來,給弼兒吃了就沒事了。」說罷,蔡文姬便緩緩前行。

    「文姬先生,他是真的沒事了麼?」蔡文姬經過雯夏身側的時候,雯夏咬了咬牙,問道:「他還能活多久?」

    蔡文姬幾不可聞地歎息一聲,道:「還是被你看出來了,我也從未見過這毒發之時的狀況,不過估算來,應該會有如此這般三次,三次過後,神仙無救。」

    三次,如果這算是第一次的話,王弼真的是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雯夏想笑,卻笑不出來,「到我死的時候,也會這樣吧?很好。」

    蔡文姬看著雯夏一步步向著靜臥在睡榻上的少年走過去,光影斑駁,從雯夏身上一一掠過,看起來就像是從這個世界走到了其他什麼地方一樣。

    雯夏伸出手,這一次,她的手碰到了王弼的臉,那張臉蒼白而冰冷,但卻是在微笑著的。很釋然的笑,好似放下了一切重擔一樣。雯夏緩緩坐在王弼枕旁。緊緊盯著靜臥的少年,生命正從他身上一點一滴地流逝,只有靠在這麼近的時候,雯夏才能感覺到他那細微幾不可聞的呼吸。

    雯夏握著王弼那只放在被子外面地手,不敢握緊,生怕弄疼了夢中的少年,又不敢鬆開,生怕這一鬆開,就再也沒有辦法碰到他,接近他。

    「我上輩子一定是欠了你。這輩子來還債地,真是的,我怎麼會喜歡上你呢。脾氣又不好身體又不好的傢伙,為什麼我總是要碰到你呢?」雯夏趴下來,讓自己的頭輕輕挨著王弼的頭,「不過我知道,喜歡就是喜歡,不管你是不是喜歡我,我就是想要在你的身邊。」

    挨得近了,雯夏忽然發覺王弼枕下有一角紙頭露了出來,紙頭上似乎還寫著什麼字,是什麼東西。非要壓在枕頭下面不可?雯夏雖然明知窺探別人隱私是不應該的,但是還是忍不住好奇心,心想:我就偷偷看一眼,再放回去。

    造紙術從漢代發展到此時,已經十分完備。所造之紙雖然色做淡黃,不能和現代那些潔白的紙相比,卻已經算是平滑柔軟。眾人平時所讀的古書雖然有不少是寫在竹簡上的,但是平素寫字用地卻已經以紙居多,只有非常富有的人家寫很重要的東西。才會在白色絹帕上。

    雯夏小心翼翼地將王弼枕下地紙抽出來。映著從窗外射入的陽光一看,卻頓時呆住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紙已經撕破了。角落裡還殘留著半個字,依稀是個「夏」字。

    這是《越人歌》中的句子,雯夏前兩日讀書的時候,曾讀到過此句,其實就算沒有讀過到,雯夏當然也明白此句是什麼意思。王弼幹嘛在自己的枕頭下面放這麼一張紙,還寫上這樣一句話?雯夏愣了半響,盯著似乎是「夏」字的痕跡,心中千般念頭不可言。

    這個字是「夏」麼?如果是,那指的是什麼?雯夏心中早已經隱隱將這半個字和自己的名字「雯夏」想到了一處,但是卻不敢認真去想。也許只是指夏天到了吧?雯夏這般為自己解釋著,顫著手想要將那一小片紙頭再塞回去。

    抽出來容易,塞回去便不是那麼容易,雯夏將王弼的枕頭用力拎起來一角,正想將那紙頭塞回去,卻發現王弼枕下居然是塞滿了這樣的紙,拿出兩張一看,依舊是那兩句話,而這一次,紙上剩餘地空間裡,都寫滿了「雯夏」兩個字。

    原來是這樣,真的是這樣,她沒有會錯了意!他也是喜歡她的!

    沒有什麼比知道自己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更讓人高興的了,這樣地喜訊來的太快太突然,讓雯夏甚至有些應接不暇。

    可惜這幸福,卻也伴隨著讓人傷感的現實而來,如今她難得自由,他命不久矣,他們還能有多長時間在一起?看著沉睡中少年那張平靜安詳的臉,雯夏忽然覺得,那樣又如何?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現在我知道了,能有片刻時光在一起,也比此生永不相知的好。

    不知是蔡文姬著意吩咐了,還是別地什麼緣故,一直沒有人來打擾雯夏和王弼,雯夏靜靜看著王弼,曾今縈繞心頭地彷徨、擔憂、害怕,此刻都煙消雲散,雯夏甚至覺得,自己一直想要的生活,此刻已然得到。

    她想要地,不就是內心的這份平靜、幸福和安詳麼?

    坐的久了,雯夏感到有些累,便自然而然趴在王弼的枕邊,靠著他的肩膀睡著了。

    媚兒輕輕推開門,想要照著母親的吩咐給王弼送藥來,一推開門,見到屋內二人相互依偎的樣子,會心一笑,輕手輕腳將藥放在屋內几案上,又將門緩緩掩住。媚兒早就看出屋內那兩個人不肯言說的心思,看著兩個人別彆扭扭的相處,媚兒自己都難受,如今這般,看起來是不會再繼續原先互不搭理的冷戰了,多好!

    王弼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肩頭沉甸甸的,側過頭一看,卻是雯夏趴在哪兒睡著了。王弼想要動一動,讓雯夏睡得舒服些,怎奈自己全身像脫了力一般,一點力氣也沒有,又被雯夏壓著,根本不可能起得來。

    王弼心中一動,忽然發現自己藏在枕下的紙片,不知何時已經被翻了出來,整整齊齊碼放在一旁。

    那些東西,被雯夏看到了麼?王弼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是他內心最私密的念頭無處宣洩的產物,雖然心中隱隱存著這個念頭,希望被雯夏看到,才會將那些東西放在枕下,但自己也知道那不過是最不著邊際的幻想,如今這幻想變成了現實,王弼卻不知該如何面對了。

    王弼又動了動,他的一隻手被雯夏握著,雯夏就算是在睡夢中,也不捨的鬆開,生怕這麼一鬆開,就再也抓不住了。

    身畔人的動作驚醒了雯夏,她爬起來,因為以彆扭的姿勢睡了很久,雯夏覺得渾身都酸痛,但是看到王弼醒了,這份高興的心情將一切不適都壓了下去。

    夕陽將落黃昏已至,屋內的光線更暗淡了些,就算是面對面的兩個人,也沒法看的很清楚。

    王弼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過頭,看著別處。雯夏卻沒有一點不好意思,她緊緊盯著王弼,能看到他醒過來,太好了!雯夏很清醒,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擱時間在那些無所謂的事情上,上天很吝嗇,留給他們的時間並不多。

    「你以為自己活不了多久,才故意不理我的麼?」雯夏笑了笑,也不管王弼有沒有在聽,便繼續道:「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的,你不奇怪我的眼睛為什麼好的這麼快麼?因為又有殺手找上了我,他雖然給我醫好了眼睛,卻也要我乖乖跟著他回洛陽去,如果我不回去,就要殺了我。」

    雯夏頓了頓,她這一番話雖然大都是真話,卻也不是全無假話,那個彈奏廣陵散的傢伙是說過要雯夏回去,卻沒說過她不回去就殺了她。雯夏這是將上次的事情和這次的事情來了個嫁接,好讓自己的說辭更有說服力。

    「我是寧死也不願意回洛陽去的,而且就算回去了,也是做別人棋子的份兒,做棋子,就總有別遺棄的一天,那樣的日做過一輩子也比不上在這兒開開心心過一天。

    人生匆匆,不過百年,遇到喜歡的東西,就不要逃避,避過了一次,說不定此生都不會再有機會相遇。你吃的藥,我也有在吃,我也會有這麼一天的。你是想讓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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