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五,微雨。
宮中在這一天便已開始張燈結綵,畢竟廿八日是太后壽誕,雖然已言明並不大辦,宮裡宮外依然忙了底朝天。各大世家、各部官員的禮單,流水般的送了入宮。
天方濛濛亮的時候,各宮的領事太監便流水價的往來於鳳儀宮。而等寧宛然交代完所有的事務,天色已然近晚了。
她微微的舒展了一下四肢,有些感慨的向明嫣道:「好久不曾這般忙了!」
日子,其實還是過得忙些的好,至少沒有那麼多的空閒時間來胡思亂想。宮裡的事情畢竟不比宮外,事事都要循例而為,她以前也並未做過類似的事情,便愈覺辛苦。為了這個並非大辦的壽宴,她光是查看昔時的記錄便已花了好些時間。
明嫣噗哧一笑:「娘娘忙了幾日,精神反倒比前些日子要好些了,可見畢竟還是個忙碌命,閒了倒覺得懶懶的。」一面說著,一面送了熱茶上來。
寧宛然不由也跟著笑了起來,端了茶,喝了一口,笑道:「我若是想要忙,倒是可以找些事來忙上一忙,單只宮裡這些人的壽誕便已夠我年頭忙到年尾了!」
明嫣做了個鬼臉,宮裡妃嬪生日原就是小事,再如何也實在輪不到皇后娘娘來忙。
「娘娘的壽誕卻是哪一日?倒是不曾聽娘娘說起過!」
寧宛然見殿中已無外人,便也隨意了些,帶了幾分閒散的倚在鳳座上,微微側了頭看著明嫣:「是九月廿四日,不過我素來也並沒有過誕辰的習慣……」
說來也怪,自己與寧馨兒還真是同日生的,她懶懶的想著,不過這或許也是個潛定律罷。
「為什麼?」
她於是一笑。秀雅清妍。光耀一殿:「我已老啦。只是過一年少一年了。」
口中說著喪氣話。她人卻笑得懶懶地。越發閒散淡定。
明嫣撇嘴。想也不想。隨口頂了一句:「娘娘又胡扯……」
一聲微帶怒意地輕咳忽然在殿門口響起。明嫣一個掉頭。早嚇得臉都白了。腿一軟便跪了下來:「奴婢……見過皇上……」
寧宛然見她期期艾艾地。不由一陣不忍。因起身向蕭青臧行了一禮。溫和道:「皇上恕罪。這個丫頭被我寵得慣了……」
蕭青臧冷了臉,終究還是淡淡道:「下去罷。」
明嫣如蒙大赦,忙謝了恩,急急的退了下去。
寧宛然苦笑了一下。這個丫頭每每見了蕭青臧,直如老鼠見貓一般,全然忘記了自己這個主子。只是躲得遠遠的,再是不肯露頭地。殿中二人都不說話,只是立著,過了好一會,寧宛然終於打破寂靜道:「皇上這個時候過來,可曾用了膳,若沒有,便一起用膳罷!」
蕭青臧倒怔了一下,有幾分訝異的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寧宛然看他神色,也不覺愣了一下,這才記起,其實入宮已有好些日子了,自己當真還不曾這般好言好語的跟他說過一句話,素日只是冷嘲熱諷,從無一個好臉色。她有些恍惚的發了一會怔,不由暗暗的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只是轉身走出了大殿。
北霄宮規只是規定了各宮膳食不得逾越規制,對於用膳時間、膳食定量倒也並沒有限制太多,皇后的鳳儀宮,規制本也是最高地。因此膳食雖不豐盛,卻精緻異常。
寧宛然不喜排場,對於飲食卻是極考究的,一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她在南嶽日久。口味清淡。其實與講求鮮香濃郁的北霄宮廷菜餚大不同。好在她入宮之時,晴兒也在。宮裡御廚在晴兒那裡很學了一些菜式,倒也能夠合她口味。
明嫣僵硬的站在一邊服侍,手都有些微微的發抖了。寧宛然實在不捨,於是開口道:「明嫣,你今兒服侍了一日了,想必也累了,去休息罷!」
明嫣一聽這話,幾乎拔腿便想跑,蕭青臧卻偏偏在此刻淡淡的抬眼看了她一眼,她打了個冷顫,搖頭低聲道:「娘娘還不曾休息,奴婢怎麼敢先去休息!」
寧宛然啞然失笑,只得換了一個說辭:「那你去看看小公主罷!看她可曾踢了被子。」
明嫣大喜過望,忙行了禮,一溜煙的沒了蹤影。
蕭青臧皺了眉,卻終究不曾說話。
晚膳撤下後,寧宛然發覺蕭青臧依然沒有要離去的意思,不覺有些微微的難受。
秀迎與明嫣都去照看小公主了,蕭青臧身邊只跟了一個榮瑜,此刻其實榮瑜也早已渾身僵硬,遍體不自在,他服侍了蕭青臧這麼多年,還真是從來不曾遇到過這種事情。
他猶豫了半日,終於壯著膽子,欠身行了一禮,笑道:「皇上與娘娘辛苦了這一整日,也該早些歇息了,奴才這便告退了。」
這話一說完了,他居然也不等人說話,轉身便急匆匆地退了下去。
蕭青臧忽然笑了一笑:「朕這奴才當真是善體人意!」
寧宛然有些尷尬,捧了茶盞喝了口茶,隨口打岔:「皇上今兒怎麼會忽然過來?」
蕭青臧默默的看了她一會,溫和道:「想來看看你……」
明亮的燭光下,他俊逸地面容半隱半現,沉靜深邃的眸子幽深如井,閃動著奇異的光芒,清冷卻又熾熱,如冰中之火,雖觸不到,卻有種奇異的灼痛感。
寧宛然心頭一顫,竟不敢看他,只是垂了頭靜靜的看著盞中的茶水。茶已泡了好一會子了,水色不再清澄如碧,卻變成了渾厚的黃色。她有些莫名的緊張,這種奇異的迷障已經很久不曾出現在他們之間了,她心頭混混沌沌地。
有人在她的頭頂輕輕的歎了口氣,手中的茶盞已被人輕巧地取走,她抿了嘴,沒有抬頭。蕭青臧已抬手擁住她。溫和道:「累了麼?」
她恍惚了一下,竟漫應了一聲。
累……我是真的累了呵……她茫茫然的想著……
我已不知道我究竟在做什麼?是在保護自己還是在害自己?
我甚至都覺得迷惘,我來到這個世界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從來不想改變什麼,而我也似乎無力去改變什麼……
命運於我是早已規劃好了的,我只是一步一步的在掙扎中慢慢沉淪……
她忽然歎了口氣,閉上眼。慢慢地靠近蕭青臧地懷裡,我已累了,從此便只是做一個糊塗的人罷……做好我該做的,迎接我該迎接的……
蕭青臧帶了幾分驚疑的擁著她,他可以明白的感覺到她的順從與那從骨子裡透出的疲憊,即使在中虞,她也從來不曾這般地完全地順從過。
她總是淡淡的笑著,站在你觸手可及地地方,卻讓你感覺遙遠而虛渺。
即使順從。你也可以感覺到那種骨子裡透出地不馴。
「你……怎麼了?」他有些無措,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即使是在即位初。大權旁落的幾年裡,他也不曾這般的無力過,疲憊而無力。
她靜靜的靠著他的懷裡,許久之後,才睜了眼慢慢道:「我只是累了,清醒了這麼多年,掙扎了這麼多年,我已累得恨不能忘卻了所有的前塵往事,重新來過!」
她仰起了頭。向他盈盈淺淺的一笑,明眸顧盼流轉間,瓠犀微露,梨渦隱隱,說不盡的甜美柔婉,道不完地嫵媚風姿,直起腰背,她輕輕的吻上他的唇……
蕭青臧身子一顫,如被電擊。雙臂一緊,狠狠的箍緊了她柔若無骨的嬌軀,抱起她,快步走向寢殿。
偏殿裡,明嫣與秀迎百無聊賴,面面相覷了一會,明嫣看一看旁邊的沙漏,忍不住低聲道:「皇上這時候,也該走了罷!」
秀迎懶懶道:「娘娘的性子。你還不知道。估摸著這個時候也該走了!」
明嫣點頭道:「我想著也是。」她看了一眼床上睡得正安穩的笑笑,心中畢竟還是有些害怕。便扯了秀迎道:「小公主一向睡得沉,你喚了別人看她一會子,陪我回寢殿罷秀迎看她面色,不由笑起來:「若是娘娘與皇上有一日和好了,那你可如何是好?」
明嫣苦惱的扯了扯頭髮,皺起了小臉。秀迎喚了個外面守夜地宮女來,便陪著明嫣沿著內室一路徑往寢殿。寢殿之中,無燈無燭,長長的彩幔輕輕飄動,月色隱然,沉靜而曖昧。
秀迎忽然一把扯住了明嫣,明嫣愕然,張口正欲相詢,已被秀迎一把掩住了口。明嫣楞了下,耳中隱隱便聽到了一絲曖昧而隱晦的聲音。二人僵了一會,對視一眼,均有不可置信的感覺。一旦聽得明白了,二人哪裡還敢多待,忙忙的悄聲沿著原路返回偏殿。
明嫣怔怔的坐在椅子上,愣愣的看著秀迎。
秀迎於是抬頭向她笑笑:「終於是和好了,實在太也不容易了……」
明嫣恍惚著點了點頭,雙眼發直,茫然道:「我剛才可是睡著了,做夢了?」
秀迎瞠目,看她猶自傻愣愣的,不由噗哧一聲便笑了起來。
寧宛然有些茫然的躺著熟悉地臂彎裡,溫暖而似曾相識地懷抱。她淡淡的歎了口氣,輕地幾乎連自己也聽不出來。勉力支起慵倦到不想動彈的身軀,便要起身。身子才剛一動,便又被人扣緊了,她抬眼看著他:「我只是想尋個東西……」原來他也並沒有睡。
蕭青臧靜靜的看她:「你要什麼?在哪兒?我給你取!」聲音低沉而潺緩。
她忽然想笑,他敢情是以為我想喝水了?
這般一想,她忍不住笑起來,於是帶了幾分惡意的看他:「是讓我不會懷孕的藥……」
他的身子忽然便僵硬了,慢慢的鬆開了手,別過眼去。
她伸手抓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開始翻箱倒櫃的找著東西。
那東西原是在南嶽配的,卻在中虞用了,如今居然又在這裡用上了。
她忍不住一笑,世事果然多諷刺,在北霄的宮中服用在南嶽配的藥。
找了一會,她終於蹙了眉,幾個日常用的箱籠中都並沒有。晴兒素日是仔細的,這種藥本也是難以啟齒的東西,想來是壓到箱底去了。
床榻上忽然響起一聲充滿怒意的聲音,壓抑而低沉:「你夠了沒有?」
她冷笑著轉了頭,毫不畏懼的與他對視著:「臣妾之所以這麼做,豈不正是為了皇上能江山永固,社稷長存麼。皇上實在也該幫著臣妾一同找上一找的!」
我終究還是控制不住,還是糊塗不了呵……
她譏嘲的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