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將熹之時,楚青衣輕捷的掠出宮牆,仿如一陣輕煙。眼光落在一處時,身形卻不由頓了頓,於是便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宮牆邊上,上官憑穩穩當當的立在那裡,發上被朝露打得有些微濕,顯然已侯了大半夜了。
二人並肩走在北山的小徑上,二月的北山,風依然寒酷,山木依舊蕭瑟,只是枝條已有些微微返青。上官憑微微的笑了一下:「北山其實很美,絕不比瓊都景山略差的,只是北方的氣候,春日來的總是遲些……」
楚青衣懶懶的應了一聲,東方的天空,此刻正是紅霞翻湧,赤日生輝,天地廣大遼闊。她發了一回呆,才忽然問了一句:「聽說你辭官了?」
上官憑點一點頭。
楚青衣聳聳肩,忽然便問了一句:「你可知宛然是怎麼解釋你辭官之事的麼?」
上官憑愕然,隨即搖了搖頭。
「她說,山既不肯就水,水也只得去就山了……總要有人肯讓上一步,事情方能有所轉機……」楚青衣定定的看著上官憑:「我並不想遷就你,可也並不願勉強你來遷就我……」
她揚起頭,青色衣衫被狂猛的山風吹的獵獵作響,烏黑的發隨風飄揚,朝陽的金色光輝灑了她一身,在微曦的晨光中儼然便成了一個金色的發光體,瀟灑絕世、風華無上官憑忽然之間便覺得有些淡淡的懼怕,只是一步之遙,卻覺她會隨風而去。他向前走了一步,將那個金色的人兒深深擁進了懷裡,聲音低低的。
「青衣,我自小到大,從來不曾有人問過我,你想要什麼……你要做什麼……自我出生,他們便早為我安排好了,祖母害怕我會如叔叔他們一般死在沙場之上。便拘著我,教我學文;祖父一生沙場馳騁,卻又覺得男兒該當沙場馬革裹屍還……」
我便在這之中左右搖擺著,無所適從。
從來沒有人會對我說:我不想遷就你,你也無須遷就我……
你心中覺得山無須就水。水也不須就山。因為……山就是山。水就是水。縱不能相依。遠遠看著。其實又何嘗不可。可是我不這般覺得。我不願遠遠地看著你在遠處流淌。我也並不想做那遠處地山。即使那山上花團錦簇。我也只願輕掬那一捧清水……
「我不曾遷就過你……青衣……我這一生遷就了許多人。惟獨不曾遷就過你……」因為怕失去。所以一度禁錮你。可是禁錮了又如何。我心中深愛地是那如風一般自由不羈地心靈。因為……那也是我一直嚮往地……
他低聲笑起來。忽然便覺得通體舒暢:「我已經為上官家活了快三十年了。人生不過短短百年。一小半地時間我已給了家族。如今……剩下地時間也該是我自己地了……」
青衣……沒有認識你以前。我從不曾覺得我這樣地生活有何不對之處。我所認識地人。他們都是這般過來地。所謂世家子弟。哪個不都是這般地……
便有那桀驁不馴地。最終也不過落了個紈褲子弟地名稱而已……
青衣……虧得有你。看到了你。我才真正明白……真正知道。我想過地是怎樣地生活……
他珍惜的擁著她,朝陽的金輝便落在他們身上,沉靜而包容。
寧宛然拉著晴兒坐下,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番。才笑道:「錢煜之倒是將你照料的不錯,如今是越發的珠圓玉潤了……」
晴兒眼圈有些微微發紅,忍不住道:「主子……」
寧宛然拍拍她地手,淡淡的笑起來:「莫要為我擔心,我都有數的,我知道你思念家人,錢煜之此刻正在勝京,青衣已見著他了,他很好。青衣昨晚過來。問我是不是安排你們見上一面。我說就不必了。待到我見了皇上,為你求一道恩旨。這便為你過了明堂,從此你不再是宮中地人,也可以光明正大的與他廝守一生,再無須膽戰心驚了!」
晴兒鼻子一酸,幾乎便要流下淚來:「可是……你……」
你卻該如何是好呢?我知道……你是不想進宮的……
寧宛然明白她的意思,不覺笑了一笑,溫和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一心想要遠離,卻反而越來越近了,這就是天意罷!」
我原是從不肯信天的人,卻莫名的穿越到此;我費盡心力逃出宮去,兜兜轉轉卻又重回宮廷;或者……這就是我的命,注定我要過這般的生活……
她不願再提及這些事情,只是拉了晴兒,笑著問起她在錢家的生活。晴兒便也一一答了,神色溫婉柔靜,提及剛剛半歲地兒子,眼中更是充盈著溫柔。
寧宛然笑著看她,忽然便覺得有些淡淡的悲意,於是歎道:「晴兒,我忽然便覺得很是羨慕你……」
晴兒便噗哧一聲笑了起來:「主子日後也會有孩子的,或者那還是將來的皇上呢……」
寧宛然心中微微的苦笑了一下,面上卻微笑道:「這些都是後話,此刻說了還早,你那兒子,我可是一定要見見的……」
晴兒便笑著滿口應了:「你便是不想見,也是不成的,我還指著收你一份厚禮呢!」
寧宛然笑笑,又拉著她卻只是說些了家常閒話,正題卻是一個字也不曾提起。晴兒已嫁人了,便不該再將她扯進這污濁的宮闈情仇之中,沒得害了她。二人說了好一會的閒話,晴兒忽然想起一事,便正色道:「主子如今已打算回宮了,只是不知宛記該如何處置?」
寧宛然蹙了眉,半日才淡淡道:「原本我是打算將宛記交了給你地,只是……」
只是如今他們二人都已知道了我的這份產業,想必蕭青臧早在心中算計著了,雖然未必在乎這幾個錢,若是被他弄成了南嶽的內線細作那也實是令人惱恨之事。岳漓涵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兩邊相扯,宛記只怕也落不到什麼好下場。
「你將宛記收拾了罷!該賣的都賣了,有些不易出手的貴重東西,就留了給你……」她想了想,答道。
晴兒一愣,下意識道:「那怎麼可以……」
寧宛然伸手制止了她下面的話語:「晴兒。沒有了宛記還可以有青記,你難道還不明白,只要那還是宛記就脫不了與我的關係,掛在你名下卻也並不妥當,倒不若掛在青衣名下……」因拉了晴兒細細地計較了一番,又將有些事情細細地提了出來指點了。
她最後笑了笑,道:「你如今雖是夫妻恩愛不疑,又有了孩子,卻也不可太依靠男人。拿捏好分寸才是正道。宛記地錢財你也不必給我了,只留在手裡,我們三人。誰若有需要,便自行調用罷!我在宮中,若得了得意的圖樣,便托人送出宮去轉了給你……」
晴兒點點頭,一一記在心中。
快入夜地時候,楚青衣神采飛揚的到了,依然是悄無聲息地潛了進來。見了晴兒正在麻利的收拾被褥,便笑嘻嘻的從後一把便抱住了晴兒,倒把晴兒唬了一跳。
寧宛然笑著搖頭。忽然之間,便有回到金華的感覺,心中不由滿是溫馨。三人笑謔了一番,又將宛記之事對楚青衣詳細說了,眼看著已到了晴兒便笑道:「好些日子不曾下廚了,今日重逢,我去做幾個拿手菜,大家也好聚聚!」
楚青衣一聽,便笑道:「正該如此。好久不曾吃晴兒親手做的飯菜了,實在想念得緊!」
晴兒噗哧一笑,便自轉身出去了。
寧宛然看了她一眼,笑道:「問題都處理完了?」
楚青衣點點頭,懶懶道:「算是罷!」她看著寧宛然,眉目間有些淡淡的隱憂。
「我們都走了,你該如何呢?」
寧宛然淡淡道:「人生百年,不過如白駒過隙,匆匆而已。聚散都如浮萍。終無不散之理。各人總有各人的際遇……」她笑了起來,神情輕鬆而寧靜:「我會在宮裡過得很好的……這些事情。都不要對晴兒說起,以免節外生枝!」
楚青衣微微點了點頭。一路而來,遠遠的便見了北山行宮,忽然之間,竟覺得有些微微地緊張。寧宇昀看了北山行宮,想到寧宛然,不由便想起那花解語,忍不住便歎了口氣。
蕭青臧不由一笑,問道:「想起西皖了?」
寧宇昀忍不住抱怨道:「皇上,您都不知道……」他很想說,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丟人,卻終究不好意思說出來,生怕蕭青臧詳細問了起來,更是丟人現眼。
蕭青臧笑了笑,倒也不曾多問什麼,只是徑直打馬上山。進了行宮,寧宇昀便識趣的自行去了,他便一路走進景華宮中。
這日天氣不錯,春陽熙和,雖在山上,風也並不甚大。偶有風過,吹在面上已覺出綿軟不復冬日的料峭陰冷。剛進了景華宮,便遠遠見了寧宛然正悠閒地立在一株梅樹前,笑著指點著,與那晴兒說話。他不覺停了腳步,只是遠遠看著。
那二人閒閒的說了幾句,寧宛然便笑著抬手,折下了一枝開得正艷的梅,他忽然便覺得有些好笑,這才明白她們原來是在商量那一枝梅生的最好。寧宛然笑著細細端詳了一番手中的梅枝,似是頗為滿足的點了點頭,那晴兒便笑笑,卻走到石桌前,捧了一隻梅瓶來。
寧宛然隨手將梅枝插進了瓶中,眼尾掃處,卻剛剛看到蕭青臧,不由愣了一下,微微的頓了頓。蕭青臧不由一笑,便也走了過去。
宮室中,晴兒默默不語的捧了茶來,又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蕭青臧抬眼細細打量著寧宛然,不由一笑,溫和道:「數月不見,宛然倒是清減了些許,好在日後再不用奔波勞碌,想來很快便能養了回來了!」
寧宛然淡淡一笑:「承蒙皇上處處關照,那是自然地……」她說的平和,眼中卻無絲毫溫度,語氣隱隱帶了嘲諷。
蕭青臧不由搖頭,便笑著伸手去牽她的手,寧宛然卻仿若不曾見到他的動作,只是淡淡的伸手捧了茶盅,揭了蓋,淺淺的飲了一口。蕭青臧牽了個空,不由眼眸微凝,卻忽然笑道:「自來情場如戰場,朕昔日從不信這等說法,如今卻是信了!」
他歎了口氣,忽然問道:「岳漓涵對你說了什麼?」
寧宛然微微側頭,放下茶盞,淺淺的笑了一笑:「他只是對我說了一個故事……」她放下了茶盅,緩緩開口,聲音低若微風:「北霄天香寧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