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的這一番攀談,直到午時才算結束。左宗棠率,頗對蕭然胃口;而蕭然對政局的敏感、前瞻和洞察力,還有果決明快的作風,都令左宗棠極為歎服,大有相見恨晚之意。也許是由於年紀的關係,蕭然言語之中,難免帶出些直率,心機跟城府也遠不如官場老手那般油滑深沉,但是對於大局的判斷跟掌控,卻又極為老道,似乎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左宗棠對時局的諸多疑惑,他都對答如流,侃侃而談。這相互矛盾的兩面,竟在他身上居然如此巧妙的結合起來,形成一種獨特的風格,愈加令左宗棠欽佩不已,在他看來,即便是諸葛年少、公瑾當年,怕也不過如此吧?
當然,如果他直到蕭然是二十一世紀穿越來的投機分子,故意一定會萬分鄙視的。
兩人從早上一直談到中午,興致勃勃,越說越是投機。直到在外頭把風的梅良甫餓得頭昏眼花,實在頂不住了,進來央求二人用飯。左宗棠這才發現已是午時了,連忙告辭。蕭然笑道:「都這個時候了啊?時間過得可真快,好像我肚子裡還有好多話沒說完似的!」
左宗棠十分欣賞他的快言快語,雖顯稚嫩,卻不失真情真性。當下慨然道:「蕭老弟,該說這話的人是我才對啊!我今年已五十有二,除去友師曾公,未嘗真正佩服過誰,直到今天見到你,才知道我原來不過是井底之蛙。人嘗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只恨季高緣淺,未能早遇高人啊!老弟的眼光見識,實乃當世之奇才,久後必成大事!左某誠心拜服,從今往後,但有效命之處,我一定不遺餘力,赴湯蹈火!」
左宗棠地性格。素來是言出必踐,這一句話,其中深意不言而喻。蕭然十分感動,但是也不便過多解釋。只抱拳一揖,便帶著梅良甫等人離開客棧。
回到皇宮,剛好眉跟蘭兒下朝回來。這天朝堂上果然如預料的那樣,風平浪靜的。只處理了一些關係到遷都的瑣碎雜事。眉看蕭然精神十足,打趣道:「小三子這一覺在哪兒睡的啊?氣色不錯麼!」
蕭然苦笑道:「睡什麼睡啊?打昨兒晚上到現在,我這眼皮還沒撂下過呢。上午出去見了個人,這不才回來麼。」
蘭兒奇道:「出皇宮了?見的誰啊這麼大的排場。讓蕭爺親自出馬啊?」
蕭然嘿嘿一笑,道:「左宗棠!」
這個名字,讓眉跟蘭兒兩個多少有些驚訝。不過仔細想想。卻也在意料之中。這一遷都。不單是李鴻章,包括左宗棠這些督撫都算在內。誰能坐得住?當下蕭然將上午見面的事情說了一遍。這裡頭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裁軍。
事實上這個主意是蘭兒想出來地,也是整個倒清計劃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這個時候提出裁軍,真正要矛頭所指的,並非漢軍,而是滿洲八旗軍!
自打滿清入關以來,八旗被認為是皇權統治賴以維持的主要支柱,因此被視為「國家之根本」,享受種種特殊待遇。清政府制定了一系列優養旗人地政策,宣佈永遠免征旗人的差徭、糧草、布匹,從此只承擔兵役。這樣的政策,是希望在經濟上給予八旗官兵優厚的待遇,以便使他們長期保持勇武精神,為大清效力,但是這同時也是將一個龐大地白吃群體強加到了漢人的頭上。這些八旗子弟,生下來就享有「月賜錢糧,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的待遇,除了定期領取糧餉,清廷還要分配給他們份地。
而八旗駐防制度,開始於順治朝,並貫穿整個清朝歷史。順治年間,各地駐防八旗軍只有一萬五千餘人,到了清朝中期,人數便激增到了十餘萬人,這種狀況一直延續至清末。所有省份,多則三萬,少則一兩萬不等。清朝入關後實行「滿漢分居」制,除了將在京旗人遷入內城、漢民遷到外城之外,在各駐防地也陸續修築了滿城,八旗兵跟家眷就住在其中,與當地漢民分治。無論是西安,杭州,還是成都,都設有滿城,住在裡面的旗人不需要從事任何生產,所有地糧食跟生活用品的供給,都由附近州縣的漢人繳納。
以成都為例,附近十六州縣,每年向滿城繳納地僅糧食一項就高達九十二萬石!對當地漢民來說,這是一項多麼沉重地負擔,可想而
在全國,八旗官兵地開支,居然佔去了清政府總支出上!
在清政府推行「優養政策」地同時,也為旗人制定了一套嚴格的管理制度,不得擅自離城,不得謫居他地,像經商貿易、學習技藝、與民人交產、通婚或抱養民人之子,都在反覆申禁之例。這樣一來,八旗子弟既不能從事農業生產,又不能經商,只能依靠俸祿糧餉為主要的經濟來源,當兵就成了旗人的唯一出路。八旗兵丁俸餉遠高於綠旗漢兵,康熙年間八旗馬兵每月餉銀3,每年餉米46(23石),比起七品、八品的官員俸祿還要多(清政府規定滿人只擔任六品以上的官職),更非一般漢民所能攀比。
因為上述種種因素,旗人一旦裁軍,就意味著旗人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糧餉,無疑是個噩耗。
入關之初在北京周邊圈占的那方圓二百多公里內的十八萬公頃漢民土地,就是旗人的份地,但是由於旗人不事生產,早就佃耕出去了,到嘉慶朝之後,甚至變賣給了漢人。儘管後來朝廷搞了幾次「官代贖回」,但是治標不治本,旗人典賣土地已然成風。如果這些人回到北京去,靠什麼生活?
因此這一次裁撤八旗軍,必然遭至旗人的牴觸。而牴觸的結果,只能是造成滿漢矛盾的進一步激化。在北京的時候,怎麼著都成,現在卻是在江南,漢人的地盤上,這種矛盾的爆發,會導致一個什麼樣的結果,也就不言而喻了。
這是暗度陳倉的一招,目前最關鍵的問題,是李鴻章的態度。裁軍的利害關係,以李鴻章的精明自然不會看不出,但是這是個老謀深算的傢伙,他究竟會如何應對,誰都不敢打包票。
蕭然唯一可以賭的,就是李鴻章的野心。只要他還想當這個皇帝的話,推翻滿清是必然的一步,這樣的誘惑,希望可以迫使李鴻章跟自己站到同一條戰線上。
十天後,杭州四百里加急送來一份奏章,正是左宗棠的《奏請裁軍疏》。奏折中陳述,長毛捻匪覆滅後,江南時局平定,但是各省軍隊龐大,即消耗了朝廷的巨額軍費開支,同時也不利於國家的安定。因此奏請由浙江楚軍開始,正式裁軍。
此折一出,不啻於憑空丟下一枚重磅炸彈,朝內朝外一片嘩然。江南諸省,省省駐有重兵,對於朝廷來說,其壓力是不容置疑的。但是裁撤地方軍備的同時,就等同於把八旗軍擺到了一個異常尷尬的層面上。八旗軍不裁,地方督撫都在那看著呢,誰敢輕易放棄多年拚殺來的家底、鬆開手中強有力的權柄?勢力間的平衡一旦有被打破的危險,為了自保,就算朝廷下達詔令,顯然到了地方也變成一紙空文。而地方督撫一天不裁軍,朝廷就要難受一天。
如此兩難的局面,所有人都在猜測朝廷的意圖。一時間山雨欲來,由江寧開始,一種空前沉悶的氣氛迅速在各省蔓延開來。十月十二日,慈安、慈禧召開軍機處、內務府、兵部及步軍衙門,緊急會議。但是這本來就是個異常敏感的問題,是顆隨時都可能爆炸的定時炸彈,進退都不是。包括議政王奕亂拿主意。
接連兩天,會議在死氣沉沉中進行,繞來繞去都還是一句「尚須再議,不可操之過急」的空話。肅親王華豐素來強硬,提出江南省份先即裁軍,綠營跟地方軍、團練一律裁減半數;當地駐防八旗軍,北調河南,會同山西八旗軍去攻打石達開,收復西安。這樣一來,短時間內應該可以緩解江南的矛盾。但是軍機大臣文祥、步軍衙門統領景壽的意思,近十萬人的八旗大軍突然北調,必然給北方造成巨大壓力,八旗軍的最終歸屬不解決,旗人仍然是人心不穩。最關鍵的問題,北方時局本就不穩,一旦動亂,只怕連江南這短暫的和平也無法掌控了!
這種拆東牆補西牆的辦法,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甚至還不如在江寧重新圈分土地、構築滿城來的穩妥。可是這樣辦法,李鴻章能答應麼?
而在這一籌莫展的時候,李鴻章也終於一紙奏折遞到了兩宮的案頭:奏請裁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