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半個月的行進,八月中旬,蕭然、蘭兒一行順利抵為此行屬於遷都,有歷代先皇的靈牌畫像,因此接駕儀式尤其正式,比皇帝出巡還要隆重。江寧方面派出前後八撥接駕的隊伍,從滬上開始迎鑾,然後溯江而上,到達江寧。
此時距離太平天國滅亡,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在蕭然的印象中,經歷了戰火劫難的南京城,雖不至於殘垣斷壁、一片荒涼,至少也應該是個流民遍野、餓琈滿地吧?誰知剛進城郭,就看那來來往往跑生意做買賣的絡繹不絕,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相形之下,反倒是搭建在秦家橋頭的粥廠,顯得冷冷清清,只有三五個叫花子在那裡挑肥揀瘦,估計嫌這粥太淡了不中吃,頗有些不滿的情緒。
所謂粥廠,是清代荒年賑濟的一種形式,說白了就是衙門施粥,災民或是貧困戶可以無償到這裡領稀飯。由於江南長毛禍亂剛剛平定,所以朝廷特別下了詔令,命各地方衙門開設粥廠,賑濟飽受戰亂之苦的百姓。但是此時看到粥廠的生意如此冷清,蘭兒跟蕭然都是大出意外:難道這裡的百姓都已經富得流油了麼?
蘭兒命鑾駕停下,叫蕭然派人去取了粥來看。早有小太監飛奔過去端來一碗,只見這粥熬的比尋常人家吃的還要稠上三分,裡頭還添了蘿蔔鹹菜。蕭然皺眉道:「是不是李鴻章這廝故意做戲給我們看?」
接駕隊伍中級別較高的是江寧按察使,蘭兒命人傳他來到駕前。道:「這粥廠怎麼這麼冷清?是不是為了迎鑾,衙門事先將流民都遣散了?」
聲音不大,但語氣卻很嚴厲。那按察使嚇地一哆嗦,忙跪地奏道:「回稟太后:奴才等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上瞞天聽啊!按照朝廷的詔令,江蘇境內各地方都已經開辦了粥廠,李鴻章大人還特意下了督察令,賑濟災民。可是……可是現在各地最緊缺的便是勞力,上趕子去找流民。都還愁找不到呢,哪裡還敢遣散?」
「缺勞力?」蘭兒一怔,道:「這話怎麼說?」
按察使小心翼翼的道:「是這樣的。自從滬上同然堂分號創辦以來,江蘇轄內工業商業發展尤為迅猛。各地紡織廠、機器製造局、礦山、冶煉等等,都在大批的招募勞力,即便如此還顯得緊缺。尤其是年初船務招商局創辦,連帶著興起了四家民辦的小型船廠。由李鴻章大人牽頭,將這四家船廠以合股經營的方式合併為江南造船總廠,僅這一家船廠,需要勞力至少上萬。哪兒還有多餘地流民吶?」
「原來如此!」蘭兒跟蕭然對視了一眼,心裡都說:這李鴻章果然有手段,有魄力!略一沉吟。蘭兒又問道:「這些招募的勞力。可還穩定?工錢大概是多少?」
按察使道:「以紡織廠為例。多由當地農民趁農閒之時幫工,平均每月的工錢。一般在二百文左右,布四到五尺。江寧跟滬上一帶,工錢則要略高一些。至於機器廠跟船廠,招募的是正式工人,工錢一般為三百文左右。」
自辛酉政變之後,由於新錢地流通,以及朝廷出台的一系列平抑銀價跟穩定物價的措施,白銀跟制錢的兌換比例,已經從咸豐十年地一兩白銀兌換兩千三百文錢,下降到了一兩白銀兌換一千六百文錢。也就是說,三百文的工錢,約折合白銀一錢八分還富裕,這在當時的物價來說,是普通人家相當不錯的一筆收入了,只要不是大手大腳,基本上夠一家人兩三個月地花銷。
看來江蘇一帶的工人收入,相當不錯,難怪當地的工業會在短短一年地時間裡發展地如此之快,甚至比京城做地還要好,也難怪這用來賑濟的粥廠形同虛設了。蕭然禁不住面露喜色,工人收入地增加,也利於進一步提高工業的生產輸出,推動整體工業的建設和發展。這關係到的不僅僅是工業發展或是百姓生活水平的問題,還包括原有封建體制經濟的逐步瓦解,以及原有士紳階層的沒落。與之對應的,將是新一代資本體制的誕生,以及資產階級的迅速崛起!
新舊體制的轉變,難免會產生一系列的矛盾,但是衙門如果推行政策得當,在這條資本積累的道路上無疑會起到緩解矛盾、保駕護航的作用。事實證明,這一年來江蘇各地仍保持著相對穩定。那麼整個江蘇的工業之路,也未嘗不可以視為一個典範,一種模式,在全國的範圍內推廣。
一念至此,蕭然就忍不住考慮著是不是要讓李鴻章辦個報告團之類的,去巡迴指導、介紹先進經驗,或是令其他地方督撫組成考察團來參觀學習下什麼的。吩咐啟鑾,再望前過了秦家大橋,李鴻章率領江寧文武官員在此接駕,按
大小排列,肅立道邊。先是三聲長角,李鴻章親自道:「臣江蘇巡撫李鴻章,恭迎聖駕!」
身後百官跪下,三呼萬歲。蘭兒傳旨平身,扈駕進城。這是蕭然第一次見到李鴻章,前世曾經在照片上一睹這位叱詫晚清政壇四十餘年的大佬晚年時的風采,寬闊的額頭,高高的顴骨,炯炯有神的目光,自然而然的透出一種睿智。而此時的李鴻章剛好是四十歲壯年,身材高大,少說也有一米八幾的個頭,肌膚較黑,稜角分明的一張臉孔,顯示出一種格外的果決。頜下三僂鬍鬚,又顯出一種從容不迫的風度。
李鴻章其人,也是晚清歷史上最富爭議的一個人。同樣作為胘骨大臣以及洋務派先驅,左宗棠堪稱一代名臣,鐵骨錚錚,曾力排眾議率領六萬湖湘子弟收復新疆,為表決心,六十多歲的老將毅然抬著棺材上戰場,收復了六分之一的國土!如此豐功偉績,拳拳愛國之心,百年之後亦足以令人肅然起敬!而曾國藩雖然號稱曾剃頭,然平定江南,創辦洋務,倡導西學,等等功績終究不能抹殺,號稱中國歷史上真正「睜眼看世界」並積極實踐的第一人,匡救時弊、整肅政風,使晚清出現了「同治中興」;乃至於後來的毛澤東跟蔣介石,居然說出了同樣的一句話:獨服曾文正!
而唯獨這位李鴻章,自始至終背負著千夫所指的罵名。因其一生簽署喪權辱國條約無數,甚至於到了二十一世紀,仍然有人指責他是「賣國賊之最」。歷史上在1885年,他代表清政府在天津與法國簽訂《中會訂越南條約》(這是中國軍隊在戰場上取得重大勝利之後簽訂的一個地地道道的喪權辱國條約)之時,左宗棠拍案說出「對中國而言,十個法國將軍,也比不上一個李鴻章壞事」,還說:「李鴻章誤盡蒼生,將落個千古罵名。」很不幸的是,這句話果然應驗了。
甲午戰爭的慘敗,《馬關條約》的簽訂,種種賣國條約,從李鴻章的筆下一個個的被簽署。一直到他生前簽訂的最後一個條約——《辛丑條約》,標誌著大清國無論從政治、經濟、軍事上,都已經完全淪落為帝國主義統治中國的工具。以至於素來以權威著稱的《辭海》中,對「李鴻章」這三個字的註釋是:中國近代史上媚外賣國的典型人物!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也是對近代中國影響最大的一個人,開創了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現代化」運動!中國歷史上第一支近代意義上的海軍;作為早期中國工業基礎的一系列軍工企;中國歷史上最早的民族資本企業「輪船招商局」的創辦;中國最早的近代採掘企業和冶煉工業;中國第一條鐵路、第一根電報線的鋪設;率先提出派遣人員外出留學、後來造就出包括詹天祐在內的大批人才的留美幼童;最早在各省設立洋學局;最早在上海設立外國語言文字學館;最早在天津設立醫學堂……
有人說,沒有李鴻章,就沒有中國的現代工業,如果拋開賣國的情感理論,那麼這句話,無疑是比較中肯的。梁啟超曾經說過,「中國洋務人士,吾未見有其比也」,而美國總統格蘭特退休後周遊世界,稱李鴻章是他遇到的「四偉人」中的最偉大者(另三位:德國首相俾斯麥,英國首相迪斯累裡,法國總理甘必大)。蕭然還記得在前世看過的《李鴻章傳》中,美國哈佛漢學家費正清老先生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列強未能『分裂中國』的部分原因是由於中國善於巧妙地利用(對這種方法我們還缺少研究)一個國家來牽制另一個國家.|一個國家來牽制另一個國家、避免了晚清中國最終被八國聯軍肢解的人,無疑正是李鴻章。
至於那林林總總的賣國條約,這也是一直將李鴻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的一顆最尖利的釘子。可是沒有人能夠預測,在晚清那早已腐爛到了根基的政權下面,在大清國那落後到了近乎垃圾的軍力面前,如果換上另外一個任何人去談判,是否就能夠保留中華民族的尊嚴、利益、以及那不被列強凌辱和奴役的命運?……
「吾敬李鴻章之才,吾惜李鴻章之識,吾悲李鴻章之遇」,梁啟超這樣說。他還曾說過,李鴻章是「只懂洋務,不懂國務」,這句話也許是對的,那麼也就難免李鴻章其人,在醉心與洋務運動的同時,注定成了一個悲劇式的人物。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該如何去利用?望著李鴻章那一米八幾的身影,蕭然不覺暗暗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