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裡瀰漫著一股說不出的腐朽氣味,應該都是從席勒身上散發出來的。
衛叔站起來向旁邊挪開的時候,身子都有些僵硬了,緊緊地皺著眉,連續做著氣沉丹田的深呼吸動作。
我把手伸向他:「衛叔,你的內力包容陽剛、陰柔兩大特性,本來應該非常奏效的,怎麼會一小時多的時間還勞而無功?」
他會意地握住我的手,一瞬間,兩個人的內勁從掌心裡一吐即收,做了一次小小的無形碰撞。衛叔的內力深不可測,猶如月圓之夜的大海波濤,滾滾而來,感覺不到盡頭。
「竟然是陰陽神力?風先生,你身體裡蘊含著日本人的武功?」他驚愕地退了一步,立即撒手。
這一次,連顧傾城也愣住了,不過僅僅一兩秒鐘之後,她已經迅速明白過來:「唔,是北海道楓割寺裡的布門履大師——風先生,你是他的嫡傳弟子嗎?」
布門履大師傳「陰陽神力」給我的那段經歷,被籐迦復活的震撼場面所掩蓋,所以在北海道之旅的漫長過程中並不起眼,他們如此驚訝,只不過是覺得我作為一個中國人,不該擁有日本人的武功而已。
「我不是他的弟子,那些事,我不想再提了。」楓割寺那些事解釋起來非常複雜,我不想為此分神。
衛叔的內功中夾雜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一種剛猛如鐵、熾熱如火;另一種陰柔似絮、酷寒似冰,每一種都有二十年以上的修煉深度。唯一不足的是,他並沒有把兩種力量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達到水火共濟、寒暑交融的境界。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成功地輸入席勒的丹田氣海,也只會害得對方遭受冷熱夾攻,不死也要重傷。
武功一道,博大精深,完全在於個人領悟,自身資質的重要性遠遠大於修煉時間的長短。我敢斷言,以衛叔的資質,現在這種狀態已經是他能夠達到的極限。
我客氣地向著仍然處於錯愕中的顧傾城:「顧小姐,請幫忙準備一大碗濃縮的參湯,我想席勒先生需要補充一些液體,而不是任何藥物。」
顧傾城臉頰一紅,順從地點點頭,與衛叔一起走了出去。
中醫最講究「人參吊命」,對於一個快要死掉的人來說,一株名貴的千年人參能夠神奇地延長他的壽命,甚至能把人從鬼門關上救回來也未可知。我不清楚探險隊的裝備裡有沒有攜帶人參,但以顧傾城的能力,往往能夠變魔術一樣拿到我需要的東西。
當然,興奮劑類的毒品能夠達到比人參更明顯的效果,或許衛叔、顧傾城更喜歡使用這種非常手段,但那是「殺雞取卵」的招法,結果可能是皆大歡喜,也可能是令席勒瞬間斃命。只要有一線希望,我更願意用比較柔緩的方式,保留住席勒的性命。在我的直覺中,他不會僅僅是生物學家那麼簡單。
「我……有些話要單獨告訴你……」比起在北海道時,席勒瘦了很多,喉結顯得格外凸出。
我的雙手分開按住他的左右太陽穴,陰陽神力源源不斷地輸送進去,三分鐘之內便有了效果。他撩開身上蓋著的薄被,挺身坐起來,眼睛裡也重新充滿了倨傲的神采。
「蘇倫是怎麼失蹤的?我只想聽這些。」我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的眼睛,迫切地想聽到真相,現在大家真的都沒有多少時間可浪費了。
「我正是要告訴你這一點,蘇倫是那麼優秀的中國女孩子,在她身上,我找不到哪怕是一丁點的缺陷。風,如果有機會,我會努力表現自己,不會輸給你,至少在她嫁給你之前,我——」
沒想到他一旦恢復體力,先說的竟然是這些長篇大論的廢話,我雙掌微微加大力度,氣息加強,他的臉頓時漲得通紅,用力甩頭,企圖掙脫我的束縛。一大綹金髮陡然從我們中間飄落下來,隨即又是兩綹,其中一綹更是飄落在我小臂上。
他愣了,驀地提高聲音尖叫著:「風、風——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我放鬆了掌心裡的壓力,一個字一個字地、冷靜而緩慢地重複著那個問題:「蘇、倫、是、怎、麼、失、蹤、的?」
「呼啦、呼啦」兩聲,帳篷頂被勁風鼓動,抖落下一陣紛紛揚揚的塵土。風從門簾下撲進來,停留在我小臂上的頭髮翻了個身,打著旋飄然落下。
席勒怔了怔,大口喘著氣,夢遊一樣地舉起雙手,按在自己頭頂,眼神絕望如陷入枯井的困獸。
「那是我的頭髮,它們不會無緣無故落下來,你們到底對我做了什麼?到底做了什麼?」他小心地揪住自己的頭髮,只是輕輕一帶,滿把金髮被無聲無息地連根拔起,頭頂立刻出現了三四個硬幣大小的空白。
「啊——」他撕心裂肺一般大叫著,身子一挺,從我掌心裡掙脫出來,再次鯉魚打挺落在地上,赤著腳向外跑。我只能一掌砍在他的後頸上,令他暫時陷入昏厥,以免過度激動後再出別的意外。
我把席勒抱回床上,替他蓋好被子,無意識地拂過他下頜上的柔軟鬍鬚,也是應手而落。他的身體百分之百是發生了本質的變化,這種毛髮大面積脫落的情況,只出現在遭受了過度輻射的前提之下。
「強輻射?與『捕王』歸洛相同的遭遇?那麼,蘇倫呢?難道、難道——」
一陣燥熱在我胸膛裡瞬間炸開,這是我最無法容忍的結果。
人類探索到了輻射的存在,把這種奇異的力量大範圍地引入到疾病治療之中,但有一點是所有病人都不知道的,那就是直到今天為止,任何國家和醫療機構並沒有真正控制得了輻射技術。當諸多光療機器用射線殺死癌症患者體內的病毒細胞時,對正常細胞的損傷更是觸目驚心。
我援引上面的例子,只是想明明白白地再次告訴自己:「假如蘇倫也遭到了強烈輻射的話,等我找到她,她已經是——」
大哥、蘇倫先後都有了這種與強輻射近距離接觸的傳聞,蘇倫的武功當然無法跟大哥相比,所以現在很可能與席勒一樣,陷入了極度危險的狀況。在那個幽深的地下宮殿裡,沒有人替她運功續命,她能等到我們趕來救援嗎?
不知不覺中,我身上的衣服全部被冷汗濕透了,衣領也濕漉漉地貼在脖子上。
我捏起落在地上的金髮,小心翼翼地審視著,心裡痛得不敢呼吸,五臟六腑像被一柄尖刀殘忍地插來搠去一樣,滿腦子裡顛來倒去只有這一句話:「蘇倫現在怎麼樣了?」
最先見到蘇倫時,她留著烏黑閃亮的滿把長髮,在沙漠裡給每一個人驚艷的感覺。後來,她到達北海道與我會合時,頭髮已經剪斷,略顯憔悴,但神采依舊。真的不敢想,一個漂亮女孩子頭髮掉盡之後會是什麼樣子。
「風先生,你在做什麼?」顧傾城悄無聲息地走進來,手裡捧著一罐可口可樂。
我向她展示著指尖上的金髮,低聲回答:「看這些頭髮,你會聯想到什麼?」
地上、枕頭上、床沿上,到處都沾著頭髮,曾經驕傲灑脫的席勒就算身體完全復原,也會變成一個頭頂光光的病態禿子,毫無成功男人的帥氣。
「我已經注意到了,所以才會著急打電話催你回來。」她替我開了可樂,褐色的泡沫爭先恐後地湧出罐口。
「那麼,你的意思是不是認定那件不好的事已經發生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自己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
顧傾城沉吟著,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風先生,你說曾打通了蘇倫的電話,詳細情況是怎樣的?哦對了,參湯已經在熬,不必擔心。」
我仰面思索了一會兒,盯著不斷起伏的帳篷頂,整理著自己的思路:「蘇倫說,她現在是困在一個巨大的古代建築群裡,四面都是筆直的石壁,無法攀緣。她看到的天是灰色的,大概是這個地下空間的穹頂。還有,她在建築的最後方發現了一扇金屬門,正在試圖打開它。我想這些敘述恰好能跟『捕王』歸洛說過的話前後印證,就在石隙的盡頭,可能存在某個進入地下世界的通道。」
顧傾城只關心一個問題:「她沒告訴你,是怎麼進入那裡的?」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已經不安地彈了彈指甲:「算了,蘇倫肯定是連發生過什麼事都不清楚,或許像席勒一樣突然昏迷,再醒過來時已經身在那裡了。風先生,現在的事情非常難辦,強輻射對人的傷害不言自明,如果不向隊員們說明情況,肯定還會帶來意外傷亡;一旦說出所有真相,僅存的十四個人便馬上逃跑了,誰也不肯為了金錢而冒生命危險,你說該怎麼辦?」
這是實情,就像山民們對龍格女巫的巨大恐懼一樣,只聽到她的名字已經望風而逃。每個人都不傻,不會把錢看得比命重要。
席勒掙扎了一下,身子蜷縮得更緊,並且一陣一陣劇烈顫抖著,迷迷糊糊地把被子拉過頭頂,將自己從頭到腳蓋得嚴嚴實實。
「我跟衛叔做了個決定,希望你能同意,明天一早,讓剩餘的隊員送飛鷹他們撤回去,這裡只留你、我、衛叔、老虎、紅小鬼和席勒。現在看來,席勒只有幾個小時可活,也就是說,只有我們五個人探險就夠了,不必拖一群無用之輩來墊底,你說呢?」
這似乎不是一個太明智的決定,用人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我只恨幫手太少,無法面面俱到,但我不願意反駁顧傾城,輕輕點頭:「好吧,我會再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從川中幾大門派裡挑些高手過來相助。」
顧傾城嚴肅地指著滿地的頭髮:「風先生,再多的人,在這種超強輻射下又怎麼能保全自己,咱們不要自欺欺人了好嗎?」
我一時語塞,無言以對,在各種神秘力量面前,人所能做的反抗的確太微不足道了,只能順勢而動,不能逆勢而行。
「好吧,遣散隊員們,大家各司其職。我已經拿到了碧血夜光蟾,明天早晨就可以重新進隧道去了。」
我把金屬匣子取出來,平放在掌心裡。這是唯一的希望,它不像普通蛇藥一樣會散發出濃重的怪味,外表看來,只是一個普通的匣子,體積約等於兩副摞起來的普通撲克牌,沒有任何鎖眼,蓋得嚴絲合縫。
顧傾城對它表示巨大的懷疑,但卻識趣地閉嘴,我們兩個又都變得無話可說了。
良久,顧傾城才輕撫著自己的長髮幽然輕歎:「風先生,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放心,哪怕最後戰鬥到只剩你我兩個,我也會一直陪著你,決不退縮。找回蘇倫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每個人都要首先保證自己的安全,車上的裝備裡雖然有十幾件鉛板防護服,卻只能抵擋微小當量的射線,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我知道,謝謝你。」這是我目前唯一能說的話,危難當頭,有個美麗的女孩子甘願陪在身邊,對於每一個男人來說,都是莫大的榮幸。
忙忙碌碌奔走之中,我已經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簾子下露出的光影提醒我,晴朗的一天又已經過了大半。穿越石隙的行動只能在明天一早展開,人的一生之中會面對無數個明天,但卻沒人能準確預報明天的晴陰,正如我們都無法預言行動的成敗一樣。
「現在,席勒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很關鍵,我不想再有人步他的後塵,相信你也會這麼想,對嗎?」
顧傾城距離我只有三步,呼吸時帶出的幽香讓我漸漸地有些迷醉,身不由己地點頭:「是,不能再步他的後塵。」
「我提出來的建議,每一個都是為你好,希望你能認真聽,盡量採納,好不好?」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沉醇和,我張口打了個沉重的哈欠,腦子裡一陣迷糊,大半邊身子疲乏得只想躺下來,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
「你很累了——」她凝視著我。
席勒「啊」的一聲大叫,手舞足蹈地掀掉了薄被,一下子把我的睡意驚得一乾二淨。那一瞬間,我有種陷入被催眠狀態之後的危機感,後背、肩膀上涼意橫飛,起了薄薄的一層雞皮疙瘩。
「我要死了。」席勒坐起來,直愣愣地瞪著我,又用萬分肯定的語氣重複了一句,「我真的要死了。」
這是不得不面對的事實,他是生物學家,對自己的身體狀況瞭如指掌,瞞是瞞不過去的。
我在床前坐下來,冷靜地回答:「對,出現這種意外,我們也很難過。」
門簾「噗啦啦」一聲捲了起來,外面陽光燦爛,綠草茵茵。
「我在這一分鐘突然明白了,活著實在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可惜從來沒有好好珍惜過。風,蘇倫是個好女孩兒,答應我一定要珍惜她,全心全意地善待她。她的外表雖然強悍幹練,內心的一大部分卻無比脆弱,很容易受傷,你在北海道時所做的每一件事,對她而言,都是一種沉重的傷害——」
顧傾城焦灼地瞥了我一眼,因為我們想要聽的並不是這種兒女情長的廢話,而只是蘇倫失蹤的真相。
很顯然,席勒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對我們臉上的苦笑視而不見。
我只能在他話音稍停時插嘴進去:「席勒,真要為蘇倫好的話,你首先得告訴我,她是怎麼失蹤的?進山之後,你們到底遭遇到了什麼?」
李康和飛鷹兩隊人馬談及蘇倫失蹤前的情況時,都提到過在天氣、環境一切正常的條件下,兩個人突然不見了,沒有留下任何戰鬥、襲擊之類的痕跡。
席勒停下來,敲著自己的額頭,凝神思索著:「那是一次非常詭異的經歷,風,我只告訴你一個人,現在你是唯一能令我相信的。」
顧傾城悒鬱地長出了一口氣,略帶不滿地苦笑著:「席勒先生,如果沒有我和衛叔竭盡全力地救治你,此刻風先生面對的應該是一具餘溫尚存的屍體才對,也就輪不到你挑三揀四地選擇合適的聽眾了。」
她說的是實話,席勒能在迴光返照的狀態下支撐這麼久,跟衛叔長時間的內力灌輸是分不開的。
「我只告訴他一個人,別的管不了那麼多。」席勒冷漠地重複著,並沒有因為顧傾城的話而讓步。
顧傾城懊惱地甩了甩頭髮:「算了,我從來不跟不明事理的人慪氣,再見。」
我伸出手臂攔住她,決絕地回應席勒的話:「顧小姐是探險隊的絕對負責人之一,營救蘇倫能否成功,她會起很大一部分作用。席勒,蘇倫現在一定很危險,任何固執都會害死她,你明白嗎?」
顧傾城已經為我做了很多,我不想讓她產生被冷落的挫敗感,只要是對救援蘇倫有利的方面,我會毫不猶豫地去維護並堅持。
在楓割寺時,我曾見識過席勒的傲慢、固執、狡黠、自大,對他的某些怪脾氣早有準備。
顧傾城感激地掃了我一眼,很多複雜的情感盡在不言之中。
「風,我說的話關係到一個大秘密,只能說給絕對值得信任的人聽,你真的百分之百相信她?」
席勒還要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我默默地舉手阻止他,並且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伸手去抓自己的頭髮,但只伸到一半便尷尬地停住,任何人都知道,一抓下去,又會帶下來滿把金髮,只能令人趨近瘋狂。
「你堅持?」他的眼珠子連連轉動著,兩頰上的肌肉緊緊咬住,看樣子很難下決心。
「我堅持,要麼一起聽,要麼都不聽,最終結果只能是你死、蘇倫死,就這樣。」說到底,我對什麼大秘密並不感興趣,只想知道失蹤之前到底發生過什麼,偏偏在這個問題上,席勒一直都在三緘其口。
他是堅持不了太長時間的,一旦缺少了內力灌輸,心臟和脈搏都會停止跳動,隨之全身各個器官功能相繼衰竭而死。
門簾下面的陽光開始變得黯淡了,時間正在無意義的僵持中分分秒秒地溜走,就在我覺得已經失去信心的時候,席勒終於不情願地點頭:「好,看在蘇倫面上,我就信你一次。」
我鬆了口氣:「請講,我們洗耳恭聽。」
「首先,我得說明一下我的身份,這一點跟接下來事態的發展至關重要——」席勒舉起右手,靠向自己的右耳邊,那是一個行美國軍禮的動作,只是他的拇指用力翹起來,其餘四指筆直排列在一齊,做出了一個奇怪的手勢。
「我的真實身份,是屬於這個地區的外派人員,兩位都是見多識廣的高手,無須讓我解釋這個動作的具體含義了吧?」他的口氣透著七分驕傲,也夾帶著三分無奈。
我輕輕點頭:「對,知道。」
顧傾城卻是驚駭地倒吸了一口涼氣:「五十一號地區?你來這裡,難道這山腹裡真的藏著外星人或是不明飛行物?」
那個手勢代表的是美國境內的一片神秘禁飛區,在全球新聞媒體眼裡,五十一號地區又被稱為「外星信息匯總中心」,是美國航空航天署內部的核心機密區。
小燕和紅小鬼都曾從這裡竊取過資料,萬沒想到,在我們眼前就有一位活生生的出身於五十一號地區的高手。
「對,我這一次接受的行動指令就是找到傳說中那個『潘多拉的盒子』。現在我就要死了,不想把秘密爛在肚子裡,說出來也許對找回蘇倫小姐有用。五角大樓派駐在南亞、西亞的諜報人員曾經傳回消息,就在中國大陸的川藏邊界附近,發現了超強的輻射源,其旺盛程度和不間斷放射時間,是美國迄今為止人工合成產品的四萬倍。所以,五角大樓的情報分析官們懷疑,那是外星人的飛行器燃料系統洩漏造成的。」
他艱難地喘了口氣,臉色漸漸變得晦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