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楊天的形象怎麼會出現在那裡?是由於夕陽下光影的折射反映成了海市蜃樓嗎?
「當然,我只想讓你明白,殺了你或救醒你是輕而易舉的事,最好告訴我實情,否則隨時都可能死在鐵線蛇的毒牙下。」
我起身坐起來,伸了個懶腰。朝霞在窗口漫射著,景象綺麗壯闊無比。
「你真的看到……那個男人出現在二樓窗口裡?」她仍在重複這個問題。
如果只有我看到那一幕,實在是太難解釋了。我翻身下地,穿好鞋子,指著那道窄窄的木梯:「我們可以上去談,其實我也很想知道,他是怎麼出現的。」
何寄裳幽幽地歎了一聲:「上去又能怎麼樣?這麼多年來,我每天都會上去打掃,早晚各一次,但他從來沒出現過——」她手裡握著一本書,正是那本英文版的《諸世紀》。
我強忍著驚駭:「我看到他在看書,應該就是你手裡這本。」
何寄裳陡然手腕一振,書本直飛到我面前。
我接下書,翻開扉頁,一行熟悉的行楷小字跳入眼簾:「世上最好的刀法,就是永遠不必思考如何出刀;穿越光影與空氣,目光所及,刀鋒便能到達。古人有『逾距之掌』,我自然可以有『逾距之刀』,拘泥於古人者恥,師古人長技者榮。」
這絕對是大哥楊天的筆跡,確定無疑。
「真的是這本書?」何寄裳的聲音裡混合著失望與希望。
我迅速向後翻著,卻再沒發現有字跡存在,除了紙頁已經泛黃外,與我讀過的版本毫無區別。
「這是一本刀譜,他把它叫做『逾距之刀』,可惜我看了十幾年,一點都沒參悟到。」何寄裳困惑地仰面歎息。
「我的朋友們呢?」我放下了書。
「他們都很安全,並且昨晚飽飽地吃了一頓飯,還舒舒服服地在木樓裡睡了一覺。看在你面子上,我不會為難他們,但是你要告訴我,他為什麼會出現在二樓上,不早不晚,偏偏在你到達寨子前出現?」何寄裳滿懷期待地盯著我,或許是希望從我的表情變化中得到什麼訊息。
我起身踱了幾步,忽然問:「何小姐,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單身進山的探險者,是個中國女孩子,名叫蘇倫。」
她斷然搖頭:「沒有。」
從窗口東望,這個村寨就建在小路旁,是通向蘭谷的咽喉要道。如果蘇倫一直向前走,肯定會經過這裡。時針已經指向七點鐘,但所有的木樓仍舊一片安寧,似乎所有人都處在高枕無憂的酣睡之中。
「那個人是『盜墓之王』楊天?昔日名滿天下的大英雄?」我故意再次試探她。
她點點頭,即使在幽暗的角落裡,仍舊遮不住那張醜陋的臉。
「他怎麼會在這裡?在江湖上消失了那麼久,難道就是隱居在這神秘的山谷裡,與五毒教的高手在一起?江湖風波險惡,我實在不敢相信你說的話,除非——」
「除非什麼?」她對我的詰問不以為忤。
「除非你先摘下那張人皮面具來,讓我看到你的真面目。真正的前五毒教聖公主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井字形傷疤,而你的臉上卻只是一副面具,嗯,我想它應該是出自於印度人的手工產品,價值不菲吧?」我微微一笑。從昨天在木樓前第一次見她,我就察覺到了破綻。
何寄裳愣了愣:「我是五毒教棄徒何寄裳,難道江湖上還有那麼無聊的人,肯冒充這個角色?」
我搖頭:「那你為什麼不露出自己的本來面目,卻在面具遮掩下裝神弄鬼?」
角落裡忽然蕩漾起了殺氣,像是突然被巨石投中的湖心,蕩起陣陣波瀾。
「殺了我可以,就永遠不會有人再看見二樓上的『盜墓之王』楊天,你最好想清楚再動手。」單純論武功,她還不是我的對手。
「我是何寄裳,沒有什麼好證明的。戴不戴面具,我都是那個被逐出門牆、又被男人拋棄的可憐的何寄裳——」她的臉轉向窗口。
我向前跨了長長的一步,瞬間躍過十步距離,「哧啦」一聲,撕去了她的面具。她發出一聲驚呼,雙臂揮出,十根尖銳的紅色指甲劃向我的面門,但我身子一仰,又以同樣的速度急退回來,停在床前。
「你到底是誰?」我們同時驚駭地叫起來,同時大吃一驚,她驚異於我突進突退的身法,而我發現她臉上光滑細膩,根本沒有傳說中的井字形傷疤。
「逾距神功?逾距神功?你也懂得這種武功嗎?」她驚愕地望著我,露出一張蒼白但精緻嫵媚的臉,特別是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像兩泓幽幽的深潭,風情無限。
「你到底是誰?傳說中的井字形傷疤呢?」我苦笑著舉起手裡的精緻面具。印度人的易容術冠絕亞洲,在這種薄如蟬翼的面具上,可以做出任何讓人眼花繚亂的效果,比如那兩道井字形傷疤,逼真之極。
樓裡的氣氛突然尷尬之極,因為她是一個那麼漂亮的女人,特別是等她輕輕搓了搓自己的臉,恢復淡淡的血色之後,陡然間艷光四射,彷彿將那個幽暗的角落一下子照亮了似的。
「我是何寄裳,良玉滅斑,那兩塊傷疤早就磨平了,只是心裡的某個傷疤卻永遠不能癒合。你呢?怎麼懂得天哥的『逾距神功』?難道你跟他會有什麼關係?」她狐疑地盯著我。
我輕輕搖頭:「世間的輕功門派數以萬計,這只是微不足道的功夫,而不是什麼『逾距神功』。至於我,江湖上的無名小卒而已,跟他那樣的大人物毫無關聯。」
只有這樣的臉,才配得上「蛇蠍美人」後面這兩個字。這種「驚艷」,讓我有猝不及防的喜出望外。我希望大哥那樣的大英雄,愛上他或者被他愛著的,都是世間獨一無二、卓爾不群的奇女子,容顏冠絕天下。
自古美人愛英雄,他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身邊自然應該有舉世無雙的美人相伴。
何寄裳重新戴上了面具,但這張醜陋的臉似乎已經變得溫情脈脈起來。
「你在想什麼?」她走到窗前,渾身沐浴在霞光裡。
我由衷地讚歎:「你真美,可惜——沒能見到大俠楊天當年的神仙風姿,如果跟你在一起並駕齊驅,遊歷天下,必定是江湖上最讓人羨慕的神仙眷侶,為凡夫俗子們爭相傳頌。」
何寄裳既然能受到五毒教老教主的青睞,選定為未來的接班人,本身的資質必定是萬里挑一的高手。一個既美麗又本領出眾的女人身上折射出的燦爛光華,是任何花瓶樣的年輕女孩子所無法比擬的。猶如滿月比之星星,即使繁星滿天,等到月亮緩緩出現,所有的星光便無一例外地被壓制住了。
她忽然發出一聲苦笑,我急忙解釋:「我說的是真心話,即使楊天大俠在這裡,我也會這麼說。」
「謝謝,但他心裡已經有了另外一個女孩子。終此一生,他愛的只有她。」她倚著窗子,任由兩塊井字形傷疤被霞光鋪滿,思想似乎已經沉浸到了無邊往事裡。
「哦?是誰?是不是江湖上一直傳說的藍妖、藍姬兩姐妹?」從手術刀那裡聽來的大哥的往事,似乎那兩個女孩子一直都跟在他身邊。所以,在見到何寄裳之前,我覺得大哥生命裡唯一欣賞的,或許就是她們兩個。
「你真的有興趣聽?」何寄裳皺著眉。
「對,大俠楊天是我最尊崇的江湖前輩,更是我學習的榜樣,所以我渴望知道他的故事。」如果大哥愛著另外一個女孩子,手術刀為什麼從來沒提起過?
江湖往事,像很多糾纏在一起的毛線團,彼此牽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跳出一點點頭緒,如果不能及時抓住,很快就又淹沒在雜亂無章裡。所以,我希望何寄裳能把關於大哥的往事說完。
「那好,請稍等,我去沏一壺蛇膽茶來,邊喝邊談。」她走向灶台,體態窈窕,腰肢輕盈,絲毫表現不出三十多歲的女人那種慣有的疲態。
看著她的後影,我心裡浮起了一個以前從沒考慮過的問題:「大哥究竟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除了被手術刀一直念念不忘的藍妖和藍姬,除了五毒教聖公主何寄裳,他的生命裡是否還充滿了更多美若天仙、翩若驚鴻的女孩子?」
「喂,我還沒請教你的名字呢?」走到門口,何寄裳忽然轉臉問了一句。
「你可以叫我『風』,所有人都這麼叫我。」不知為什麼,我的鼻子有些發酸。其實我希望有一天大哥也能這麼叫我,等我們見面時,我不會再是他抱在襁褓裡的累贅,而是跟他平分秋色的新一代「盜墓之王」,同樣受萬人景仰。
「大哥,你在這裡嗎?」我喃喃自語,眼眶裡有什麼東西要流下來,但我強裝出一個笑臉,把它們硬生生擠回去。
在這棟古老的木樓裡,我覺得大哥總在冥冥中看著我,所以,我不能表現出兒女情長的軟弱來。
灶間裡傳來茶杯、茶壺碰撞的叮噹聲,我信步登上樓梯,空蕩蕩的二樓已經被霞光照得紅彤彤一片。到現在為止,我確信自己沒有看錯,無論是基於海市蜃樓或者是光影折射,總之,我曾在昨天下午夕陽落山前,千真萬確地看到了窗口出現的人。
按照物理學上的解釋,在某些特殊地質條件下,人類的活動影像會被完整地保留下來,就像光學鏡頭加上錄影帶的攝像功能一樣,只是另外一些自然界的物質充當了鏡頭和錄影帶的功能。等到跟「保留」時完全相同的天氣條件出現時,這些影像就會被重放出來。
如果需要解釋我看到的那一幕,只有這種說法能令人明白幾分。也就是說,在很多年前的一個黃昏,大哥在窗前看書,大概有三分鐘左右的影像被保存了下來。等到昨天,或許是因為相同的光影條件,影像又在我的眼前播放出來。
梁威沒看到這些的原因,或許是緣於他的眼球成像結構跟我完全不同而已。
現代應用物理學可以解釋的自然現象,真的是非常有限,有時候簡直是束縛人類想像力的瓶頸,把很多本來可以有重大突破的項目都給否決了。
「風,茶來了。」聽何寄裳這麼叫我,忽然覺得心裡暖融融的,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
我們在窗前相對席地而坐,茶具竟然是難得的羊脂玉壺和碧色玉杯。何寄裳提起茶壺,壺嘴裡傾瀉出的茶水亦是碧綠色的,泛著淡淡的清香。
「蛇膽茶是用五步蛇、草上飛、青竹口三種毒蛇的膽,加上春天的嫩茶尖炒制而成,可以去心火、清眼目、驅散瘴氣毒霧,請——」她親手捧起一杯茶,雙手獻給我。
這一刻,她不是曾令天下英雄談虎色變的五毒教聖公主,而是我的某個家人。我在世界各地遊歷了那麼久,處處為家,處處都不是家,卻在西南邊陲這個小小的村寨裡,找到了「家」的感覺。
「多謝。」我接過杯子,溫潤的玉質帶著淡淡的暖意,直暖到我心裡去了。不必舉杯去看,我也能想像到它的底下應該鏨刻著「秦時明月」四個漢隸小字,這是正宗的唐代宮廷玉器,兩隻無耳玉杯下面,刻的是「秦時明月」,短頸扁口玉壺下面,刻的則是「漢時關」三個字。
「用這樣的玉杯喝茶,真是太奢侈了!」我由衷讚歎。即使像手術刀那樣身家數億的高手,至多只會用幾千美金一隻的杯子喝茶,還沒到用價值五百萬美金以上的真正古董來宴客的地步。
何寄裳專心倒茶、品茶,對剛剛的話題再不提起。
我只能主動發問:「何小姐,關於大俠楊天,你能否再說些什麼?在下洗耳恭聽。」
她雙手捧著玉杯,輕輕搖頭。
太陽已經懸起於東方的叢林之上,天空一片晴朗,如果沒有昨晚這場變故,現在我們應該已經向前推進了五公里不少。
「何小姐,剛才說得好好的,怎麼忽然停了?絕代好茶,千年好杯,如果再有江湖前輩們的快意往事做伴,豈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我明白,她以沏茶做借口,肯定在心裡反覆權衡利弊,才做了閉口緘默的選擇。
木樓後面突然響起了一種深沉雄渾的吼叫聲,似乎來自於極深的地下,聲音經過幾度折射才傳到樓上來的,連續響了十幾秒鐘。
「別怕,那是護寨神餓了的動靜。」她提起玉壺給我續杯。
我坦然笑著:「我不怕,以前在亞馬遜叢林裡,見過當地土著人用長矛和毒箭圍獵『勒高垣巨蟒』。它們的體積雖然龐大,毒性卻只跟眼鏡王蛇在伯仲之間,的確沒什麼可怕的。」每一類巨蟒發出的聲音都不相同,不必看到它們,單憑聽力,我就能清晰判斷出種類。
勒高垣巨蟒屬於地球上的一類兇猛動物,我只是不明白,五毒教的人有什麼辦法把生長在另外一個洲的兇猛生物當作自己的護寨神呢?他們又是怎麼把勒高垣巨蟒長途跋涉運抵此地的?
「看得出,你很聰明,也一定明白,我們五毒教的行事原則,有恩必報,有仇必報,而且會提高十倍加諸於對方身上。」她的目光穿過玉杯裡冒出的氤氳熱氣,直盯著我。
我點點頭,她肯自稱「五毒教棄徒」、提「五毒教的行事原則」,也就能證明,雖然被逐出門牆,她仍然當自己是五毒教的人。
「在你之前,曾有不下一百人居心叵測地到寨子裡來打探『盜墓之王』的消息。他留下那麼多財產、古墓挖掘圖紙、盜墓要訣,肯定會引起江湖人物的覬覦。結果,他們都進了護寨神的肚子,無一倖免。我希望你不是,如果抱著跟他們一樣的心思而來,結果也將完全相同,不會有什麼例外,即使我覺得你很順眼——」
財寶動人心,自從大哥神秘失蹤後,很多抱著「盜墓發財夢」的人,都在孜孜不倦地尋找他的下落,準確說,是在找他遺留下的盜墓地圖,從而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地進入那些深埋在地下的寶庫。
手術刀之所以隱瞞我的身份,也是為了我的安全考慮,免得成了搜尋者們手裡的人質。
我明白何寄裳的心情,喝完了杯子裡的殘茶,取出衛星電話,彬彬有禮地笑著問:「可以打個電話嗎?」
要想取得她的信任,必須得做些什麼才行。
何寄裳點頭,銳利如刀的目光始終不離我的面門。
我撥了小燕的號碼,足足等了十秒鐘,他才接電話,發出夢遊一樣的囈語:「誰……找誰……」
「是我,風,你怎麼了?又在睡覺嗎?」作為一名超級黑客,他向來習慣於晝伏夜出,長久的黑白顛倒的生活,讓他養成了每個月都要不吃不喝連睡四十八小時的怪癖。
小燕突然興奮起來,睡意全消,帶著異乎尋常的狂熱:「風——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回答我一個問題,我知道,這樣超級奇怪的問題只有你才答得出。問過小蕭姐一百次了,她總是說不知道……」
我只能提高聲音打斷他:「小燕,你先停一下,幫我找一份資料,前蘇聯雷電物理學家米揚洛夫——」
他反過來又打斷我:「不不,不,你先回答我,先回答我!」口氣強硬暴戾之極,根本不像平時的說話風格,並且巨大的聲浪從聽筒裡直射出來,連何寄裳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我只好暫且妥協:「好,你說。」
「是這樣,世界上所有的計算機硬件專家們都說,所謂的超級黑客,不過是些精神變態的『鍵盤上的巨人、行動中的矮子』——我要徹底改變這一點,為了給黑客正名,讓那些只懂得焊接元器件電路板的傢伙們知道,黑客的力量無處不在、無所不能。所以,我正在分析獠牙魔的資料,你看,谷野神秀死了,他生前操縱的獠牙魔去了哪裡呢?別告訴我說,隨著他的死,獠牙魔也消弭在空氣中了。我在想,獠牙魔仍然存在,不過是以另外的不可感知的形態存在,猶如水遇冷結冰,遇熱汽化。可以大膽地設想一下,我只要用恰當的途徑,將已經『汽化』的獠牙魔還原為固體狀態,然後侵入它的思想,加以操縱,也就翻身成了獠牙魔的主人,對不對?」
小燕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興奮程度越來越高漲。
只簡單地回了一個字,他的話,在理論上是成立的。
「哈哈,我就猜到你會這麼說,風,你太偉大了!你的想像力超出地球上所有的人,嘿嘿,看我的吧,或者將來的某一天,我會帶著獠牙魔去找你,操控一切,成為地球的主宰……」
黑客是一群游弋在互聯網海洋裡的特殊種群,很多人把他們比喻成十八世紀橫行歐洲的海盜,總是有很多在常人看來屬於「變態」的想法,異想天開之極。
「好了小燕,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該聽我說了吧?」我覺得他的亢奮正在減退,像是剛剛吸足了海洛因的癮君子。
一陣「辟里啪啦」敲擊鍵盤的聲音傳來,他懶洋洋地回了我一句:「米揚洛夫的所有資料都已經備好,包括打著『俄羅斯絕密』記號的、五角大樓絕密記號的,全部丟在你信箱裡。不過,很多尺寸巨大的圖片,你用衛星電話上網是無法解開的,我也愛莫能助,誰叫你跟蘇倫姐一樣,莫名其妙地鑽進深山溝裡?當然,我可以傳一份純文字版的東西給你,不過要在四十八小時之後,我需要睡覺,再不睡就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