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向不都合作得很好嗎?」風林火山陰森森地笑起來。
「對,合作得很好,但那只是過去,我得感謝你把我囚禁在冥想堂裡,三年來一停不停地思索,終於領悟出了這柄刀的用法。今晚,我可以放你走,下次見面,大家就是不死不休的敵人,請吧——」這個自稱是谷野神秀的人驟然揮刀,長髮、鬍鬚紛紛飄落,頃刻之間,露出眉骨上方,左右各一顆花生米大的黑痣。
我對這個臉部特徵再熟悉不過了,當時在手術刀的別墅第一次見到谷野神芝時,就是這兩顆多餘的黑眼珠一樣的痣,給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好吧,不過我還是想提醒你,沒有我,誰也別想拿到『日神之怒』。那個地方,只有我才能進去……」風林火山又做出「大笑」的樣子。
他們兩個,身材都很矮小,是標準的日本男人的體型。不過,谷野給我的感覺稍微好一些,因為他的外貌,跟谷野神芝幾乎一模一樣,畢竟我曾跟他弟弟一起在萬蛇之窟裡出生入死過。
谷野彈了彈刀鋒,那柄黑沉沉的長刀上倏地射出一道冷幽幽的光,卻是來自於刀身上鏨刻的一條張牙舞爪的青色怒龍,就在離開刀柄兩寸外的位置。這又是我極其熟悉的一個標誌,出自於鑄刀名家屠龍刀的手下,必定是千錘百煉的寶刀。
「那麼,只有彼此保重了?」幸好有金屬面具的遮擋,沒人看清風林火山臉上的尷尬。當他匆匆向左側轉身時,手裡的紅旗看似無意地輕輕揮動了一下,身邊剩餘的兩個女子倏的閃身,肘後的短刀掠向谷野的下三路。
谷野大笑,刀身上的怒龍寒光一閃、再閃,接著他整個人就衝了出去。
「噹啷、噹啷」兩聲,兩把短刀落地,敲在青磚地上,等到谷野再次回到原地,收刀入鞘之後,兩個女子軟綿綿地倒地,身子幾乎被劈為兩半,而在我身後,不知有多少人瞬間人頭落地。
谷野的刀法太快了,我搜遍了腦子裡的所有武功,竟然沒想到任何一種,能破解他的這一輪屠殺。
籐迦還活著,踉踉蹌蹌地走到我身後,奄奄一息地抓住我的左臂。
「一切都結束了。」我沒有感到半分欣喜,只是慶幸籐迦的生命終於延續下來,還可以說出心裡埋藏的秘密。
谷野合掌在胸,垂著剛剛刮淨的光頭,默默地念了幾遍送魂經,神情非常虔誠。
籐迦伏在我肩頭,低聲在我耳邊說:「我們回藏經閣去吧?」
滿地殺戮後的慘狀,令她不忍回頭再看。我們緩緩穿行在縱橫的院落間,心情沉重,誰都不想開口。
那個保險箱始終沉甸甸地吸引著我,從埃及沙漠開始,我就對《碧落黃泉經》充滿了好奇,老虎盜經消失之後,我曾深深地感到失落過。
月亮落下去了,四周陷入黎明前最黑暗的時段。
藏經閣的院門四敞大開,我們徑直躍上三樓,籐迦胸膛上貫穿的斷箭仍在,只是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保險櫃沒有被移動過,仍舊是籐迦將它拖出來時的位置,奇怪的是,保險櫃的正面沒有任何密碼盤、液晶屏或者鑰匙孔,除了把手之外,空蕩蕩一片。
「它只被封印鎖住,只要我的生命還在繼續,鎖就永遠有效,即使最高明的神偷,也沒法打開。」籐迦苦笑著,走過去,伸手撫摸著那個把手。
我停在保險櫃側面,保持沉默。這個封印本來就是個錯誤,怎麼能用她的生命終結做為開啟密碼?如果她不死,保險櫃裡的秘密,豈不是會永遠禁錮在裡面一輩子。
「我要死了,風,我能感覺到,所以,這個秘密是屬於你的。不管『海神銘牌』的參悟有沒有到最後一層,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可以問心無愧地去見師父了。你知道嗎?靈魂離去的一瞬間,我的思想就能跟死亡的世界溝通,到達他們身邊,祝福我吧……」
籐迦終於不住,坐在地上,斜倚著保險櫃。
「籐迦小姐,我替你把箭拔出來,再封住傷口附近的穴道,馬上趕到醫院去好嗎?你不會有事——」我從她的側面看到了箭桿尾部刻著的一個黑色虎頭,立刻停嘴,陪著她一起苦笑。
「怎麼了?」她艱難地喘息著,如同離開河流的小魚。
「有點麻煩,這是『鶴虎派』忍者的箭,射中人體之後,立即爆發出極其強烈的震顫,加大傷口撕裂面積的同時,對人的五臟六腑起到摧毀性的震顫打擊,現代化的醫療手段,毫無治癒希望。」我不想對她隱瞞什麼,時間寶貴,如果還有什麼秘密,最好一起說出來,別帶入墳墓裡。
我從襯衫口袋裡小心翼翼地取出蟬蛻,托在手心裡。連番苦戰之下,我還在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它,只因為她曾經是籐迦修行的「屋子」。
「謝謝……謝謝你……」她真的很老了,並且這種衰老似乎一直都在加速延續著,撩起眼皮說話時,目光都有幾分渙散了。
「『海神銘牌』的神奇意義在於,每個人看到它,都會得到不同的解讀。我曾看到六隻胳膊的天神被囚禁在立體魔方的盡頭,不得逃生,他們把自己關在一扇又一扇門後面,悲哀地待在幽深的海底。他們來自一個遙遠的星球,那裡到處是火海與沙漠,終年無雪無雨……或許他們禁錮自己,只是為了等到同類的搭救,我不知道……他們存在的意義……他們墜落在地球上,肯定是為某件事而來……」
她猛的抬手扣住了我的手腕:「風,找到他們,師父到北海道來的目的,也是找到他們。幫助他們或者是殺死他們——」
六隻胳膊的天神,只會讓我聯想起曾出現在鐵娜記事本裡的幻像魔的形像,那是地球最危險的敵人,鑒真大師不惜犧牲十大弟子進入寒潭的目的是什麼?
「『海神銘牌』仍在幽篁水郡的水裡,希望你能看到最正確的答案……」
籐迦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晨曦從東窗裡射進來,正好照在她蠟黃的臉上,衰老憔悴之極。
我失望地凝視著這張臉,原以為可以得到所有問題的答案,到了最後才發現,她也沒有答案。在所有謎一樣的循環路線上,她只不過是其中一個小小的節點,知道某些東西,卻有著更大、更困惑的空白。
她死了,是殫精竭慮參悟「海神銘牌」與忍者的暗襲共同奪走了她的性命,如果死亡、拘禁、昏睡、復活、死亡真的是她這一生的宿命,那麼她不過就是鑒真大師東渡後的一個犧牲品,沒有自我,只為使命而生。
蟬蛻留在她僵硬的掌心上,完整如初,靜止不動。
我捏起它,舉在眼前,深切地懷疑她的生命會不會又一次回到蟬蛻,等待下一個千年後的轉世投胎?一念及此,小小的蟬蛻竟變得沉甸甸的,彷彿具有了某種靈性。
「喀啦、喀啦、喀啦、卡嗒」四聲,從保險櫃內部傳出來,打破了藏經閣上的這片寧靜,隨即那扇銀色的門無聲無息地向外打開,我的心臟驟然緊縮——「籐迦的生命封印打開了,她確確實實已經死了!」
我的手指並沒有任何發力的動作,蟬蛻卻毫無預兆地迸碎了,化為細密如沙的灰色粉末,洋洋灑灑地隨著夜風飄落在籐迦身上。她的身體似乎抽搐了一下,我的雙眼感到一陣急驟的酸痛,頓時涕淚橫流,彷彿有什麼東西,從籐迦身體裡飛出來,一直射進我的心裡。
她的面頰上閃現出了兩團紅光,但雙眼緊閉,一動不動。
紅光來自於保險櫃裡,因為櫃門打開的一剎那,裡面立刻噴出熊熊的火焰,我能看到蝴蝶一樣翩翩飛舞的紙灰,根本連搶救資料的機會都沒有。
我騰的站起來,僵直地默然站著,腦子裡一片空白。《碧落黃泉經》在沙漠裡失盜、老虎失蹤、籐迦死了、譯文燒燬……前後只相隔幾秒鐘,本來滿懷希望的一件事,驟然灰飛煙滅一場空,所有希望同時破滅。
火焰持續了不到五分鐘,我靠近保險櫃,撿起地上的一柄短刀,忍受著煙熏火燎的灼熱在紙灰裡翻動著。這把火燒得很徹底,連片紙屑都沒留下來,或者已經隨著籐迦嘔心瀝血記下的譯文消失了。
籐迦的確死了,對《碧落黃泉經》的追索,也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
我頹然丟掉短刀,「噗通」一聲坐在地板上,任由東窗上的朝霞越來越亮,然後感受到了打在臉上的第一道陽光。
理智告訴我,應該回小院去,命令象僧開始火化邵家兄弟。現在,又多了籐迦公主的屍體,或許該向大人物報告,總之這不是件好事,畢竟她身上也曾承載著大人物的夢想,企圖從這裡打開攫取「日神之怒」的缺口。
我走近南窗,一夜的格殺,讓我感到心神俱疲。
天井正中,多了個提著黑鞘長刀的人,光禿禿的頭頂沐浴在朝陽之下。那是谷野神秀,相貌與谷野神芝相似,但深沉靜穆的氣勢卻要遠勝於後者。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早就過時的陳舊西裝,也看不出原先的顏色,唯一能夠讓人眼睛一亮的,就是那柄出自屠龍刀的寶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