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四章 月落(9)
    最後一次「泰克畢爾」念完之後,阿匐和穆斯林們向各自的左右兩側出「賽倆目」:「按賽倆目爾來坤!」向天使致意。每個穆斯林的雙肩都有兩位天使,左邊的記著他的罪惡,右邊的記著他的善功!

    全體穆斯林把雙手舉到面前,接「堵阿以」。在這一剎那,亡人的靈魂才確切地感知自己已經亡故了,該走向歸宿了!

    穆斯林們抬起安放著新月遺體的「埋體匣子」,為她送行,新月離家遠行的時刻到了!「博雅」宅,永別了!

    「新月!新月!……」陳淑彥哭喊著奔出來,撲在「埋體匣子」上,捨不得放開妹妹;「新月!新月!……」韓子奇沙啞地呼喚著奔出來,撲在「埋體匣子」上,捨不得放開女兒!

    穆斯林們沒有一個不灑下了淚水,但是誰也留不住新月了,她必須啟程了!

    韓太太含淚拉住丈夫和兒媳:「讓她走吧,讓她放心地走,沒牽沒掛地走!新月,走吧,孩子,別掛牽家!等到七日,媽再去看你!」

    「埋體匣子」緩緩地移動,韓子奇扶著女兒,踉踉蹌蹌往前追去……

    遺體抬出了「博雅」宅,抬上了等在門口的敞篷卡車。

    胡同裡擠滿了穆斯林,等著為新月送行。

    送葬的人都上了車,車子起動了……

    陳淑彥扳著汽車的攔板,哭喊著,不肯放手!為什麼不許女人去送葬呢?她怎麼能不送一送新月?

    天星突然伸出手去,把她拉上了車,人們不忍心再把她趕下去,自古以來的習俗為她破例了!

    汽車開走了,走在穆斯林人群當中,走在潔白的雪路上。

    「新月!新月啊!……」韓子奇無力地嘶喊著,撲倒在雪地上……

    「新月,新月!……」徘徊在胡同裡的鄭曉京和羅秀竹呼喚著她們的同窗,向汽車追去……

    汽車越開越快,她們追不上了!

    汽車駛出胡同,轉進大街。開齋節中,清真寺前的大街上湧流著成千上萬的穆斯林,交通阻塞了,車輛早就不能通行了。人們為新月讓開了一條道兒,懷著真誠的祝願,目送這位姑娘離去……

    阿訇一路默念著真經;天星和陳淑彥一路扶著妹妹;汽車沿著新月上學的路向西北方向駛去,這條路,她有去無回了;汽車駛出北京城區,新月生活了十七年的古都,永別了;汽車駛過北京大學的門口,新月念念不忘的母校,你的女兒再也不能返回了;汽車繞過頤和園,沿著燕山腳下的公路,向西,向西……

    巍巍西山,皚皚晴雪。

    山腳下的回民公墓,一片潔白:林木披著白紗,地上鋪著白氈。

    雪地上,一片褐黃的新土,一個新挖的墓穴,這是新月將永遠安息的地方。

    遠遠的,一個孤寂的身影佇立在樹下,默默地凝望著這片新土。他久久地佇立,像是一棵枯死的樹樁,像是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送葬的隊伍來了,他們穩穩地抬著新月,快步向前走去,走向那片新土。沒有高聲呼喚,沒有捶胸頓足的哭號,只有低低的飲泣和踏著雪的腳步聲:沙,沙,沙。穆斯林認為,肅穆地步行著送亡人入土,是最珍貴的。

    仁立在樹下的那個孤寂的身影,一陣戰慄!他默默地向送葬的人群走去,踏著腳下的白雪,沙,沙,沙。

    送葬的隊伍停下了,停在那褐黃色的墓穴旁邊。

    他們肅立在墓穴的東側,凝視著這人人都將有權享有的處所:七尺墓穴,一抔黃土,連著養育他們的大地。

    那個身影悄無聲息地走近墓穴,站住,又不動了。

    「您……」陳淑彥發現了他,眼淚噎住了她的喉嚨,望著與新月生死不渝的戀人,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天星悲痛地抱住他的肩,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會來送新月的,一定會來的!」

    楚雁潮一言不發,臉上毫無表情,像一塊冰。他一動不動,凝視著那墓穴。一個生命就要消失在這裡嗎?連接著兩顆心的愛、地久天長的愛,能夠被這黃土隔斷嗎?

    「亡人的親人,給她試試坑吧!」一個悲涼的聲音,昭示著那古老的風俗。

    這聲音,把他驚醒了,也把天星驚醒了。

    試坑,穆斯林向亡人最後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遺體嗎?底部平整嗎?為了讓亡人舒適地長眠,他的親人要以自己的身體先試一試。盡這項義務的,只有亡人的至親,或者是兒子,或者是兄弟。新月,這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女,能夠為她試坑的也只有她的哥哥了。

    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跳下墓穴!

    天星一愣!但並沒有阻攔他,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新月最親的親人!

    沒有任何人阻攔他。除了天星和陳淑彥,誰也不認識他,誰也不知道他不是穆斯林,這個墓地上也決不會有漢人來。他們認為,這個人毫無疑問是新月的親人了!

    楚雁潮凝望著直坑西側的「拉赫」,那是一個橢圓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頂如穹廬,幽暗而陰冷。這是新月永久的臥室、永久的床鋪、永久的家!

    他跪在坑底,膝行著進入「拉赫」。他從未到過這種地方,卻又覺得似曾相識,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四近無生人氣,心裡空空洞洞。」他伸出顫抖的手,撫摩著穹頂,撫摩著三面牆壁,撫摩著地面,冰冷的,凍土是冰冷的。新月將躺在這個冰冷的世界!

    他用手掌抹平穹頂和三面牆壁,把那些坑坑窪窪都抹平;他仔細地撫摩著地面,把土塊和石子都撿走,把碎土鋪平,按實,不能有任何一點兒坎坷影響新月的安息!

    淚水灑在黃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來,躺在新月將長眠的地方,沒有力氣再起來了,不願意離開這裡了!

    劇痛撕裂了天星的心!他強迫著自己把楚雁潮拉起來:「好了……讓新月……入土吧!」

    地面上,「埋體匣子」打開了,穆斯林們抬出了新月的遺體,緩緩地放下去。

    楚雁潮和天星一起站起來,伸出手臂,迎接她,托住她,新月在他們手中緩緩地飄落……

    他們跪在坑底,托著新月,送往「拉赫」。

    楚雁潮的手臂劇烈地顫抖,凝望著將要離別的新月,淚如雨下,灑在潔白的「臥單」上,灑在褐黃的泥土上。在這最後的時刻,他不肯放開新月了!

    「放開她吧,楚老師!」悲痛欲絕的天星純粹憑著意志這樣忍心勸著他、求著他,兩雙手輕輕地把新月送進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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