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教規,最合法的洗亡人的人,應當是死者的至親,或者是有道德的人——堅守齋、拜,信仰虔誠的穆斯林,因為他們能夠為死者隱惡揚善。為新月洗「務斯裡」的,當然還必須是女性。韓太太符合這所有的要求,是無可爭議的最合適的人選。她先做了「大淨」,然後和清真寺專管洗「埋體」的女同胞一起,為女兒做神聖的洗禮。穆聖說:「誰洗亡人,為之遮醜惡,真主就寬恕他四十件罪過。」韓太太親自為女兒洗「埋體」,自己的罪過也得到赦免了!人生在世,罪過太多了,需要不停地懺悔,不停地求恕,至死方休……
房門外面,韓家的門頭師傅誦起了「塔赫雅」:以語言、動作和才能表現的一切祈禱和禮拜,都是為了安拉。啊,先知,祝你和平,祝你得到真主的仁愛和福祉!給我們和安拉的一切忠僕以和平吧!……
裡面,香爐在新月身邊繞了三匝,韓太大手執湯瓶,為女兒沖洗。先做「小淨」:給她洗臉,洗兩肘和雙腳。當媽的從來也沒為女兒做過這一切,平生只有這一次,卻是最後一次了!新月啊,媽欠你的太多了,這回都補給你吧,啊?新月什麼也不知道,她無聲無息地領受著這來得太遲的母愛。湯瓶裡的水在靜靜地流淌,伴著媽媽的淚水,灑在女兒的臉上、手上、腳上……
洗完「小淨」,再洗「大淨」:先用肥皂水從頭至腳沖淋一遍,然後用香皂洗她的頭髮,洗她的全身。一個人,不管生前有多少罪惡,身上有多少污垢,都將在這神聖的洗禮中沖刷乾淨!清水靜靜地流遍新月的全身,又從她的腳邊流下「旱托」,竟然沒有一絲污垢,她那冰清玉潔的身體一塵不染!
韓太太用潔淨的白布把女兒身上的水擦乾,三個人一起把她抬到鋪好「臥單」的床上,在她的頭髮上撒上麝香,在她的額頭、鼻尖、雙手和雙膝、雙腿撒上冰片——一個穆斯林在叩拜真主時著地的地方。
韓太太凝視著女兒,撫摸著女兒,不忍釋手。但是,女兒已經無可挽留了,該給她穿上葬衣送她出門了。穆聖說:「誰與亡人穿葬衣,在後世,真主將仙衣賜予他。」韓太太責無旁貸,親手為女兒穿葬衣——穆斯林稱之為「臥單」或「克番」。遵照聖訓,韓太太都為女兒準備齊全了……
現在,新月已經被「打整」完畢。六尺的大「臥單」和四尺的小「臥單」包裹著她的身體,「批拉罕」從兩肩一直漫過膝蓋,「圍腰」護著她的胸腹,護心「堵瓦」貼著她的胸口,「蓋頭」蒙著她秀髮,全身散發著清香……這就是一個穆斯林告別人世之前的全部行裝,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西廂房裡的書籍,媽媽留下的照片、如意和那封字字含淚的信,她臨終之前不肯割捨的校徽,楚老師送給她的巴西木和留聲機,都必須丟下了,她就要這樣兩手空空地啟程了!
新月的遺體抬出來了,安放在院子中央,頭朝正北,臉朝著西方——聖地麥加的方向。
穆斯林的葬禮隆重、莊嚴而簡樸,沒有絲毫的浮華。它是為亡人舉行的一次共祈,是穆斯林的「法雷則·其法耶」——副主命,每個人都有為亡人舉行葬禮的義務,至少要有一個人履行了這項義務,別人才能卸去責任。葬禮和平常的禮拜不同,它沒有鞠躬和叩頭,只有站立和祈禱。沒有音樂。穆斯林的祈禱不需要任何音樂來伴奏,它是對真主沒有任何擾動的靜默,它以特殊的形式而永垂不替,以莊嚴的站立去感覺真主的真實存在,去沉思他的偉大、光榮和慈愛。它是忠實的靈魂對於真主的無限崇敬,是每個人衷心情感的傾瀉,是為了全體穆斯林包括亡故的人而向真主發出的切望於將來的籲請。參加葬禮的穆斯林必須是潔淨的,而且必須是男性。
女人們自覺地朝後面退去,垂華門外擠得水洩不通。她們感歎著,傾聽著,默默地悼念著她們的同類。
「博雅」宅大門外,匆匆趕來了兩個前來參加葬禮的人:鄭曉京和羅秀竹。她們被楚老師那喪魂失魄的樣子嚇壞了,被韓新月的死訊驚呆了!一個活生生的姑娘,就這麼死了嗎?上次見面還和她們談笑風生呢!韓新月,你的病真的那麼嚴重、真的不可救藥嗎?早知道,我們應該常來看你、常來陪你!啊,鄭曉京是知道的,但是她沒有再來。她有那麼多的難處,也應該想到新月有比她更多的難處。新月,你死之前想到我們的班、我們的同學了嗎?想到我了嗎?知道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嗎?楚老師對你說過什麼嗎?一定說過……可是你什麼也沒表現出來,仍然對我那麼信任!你心裡一定很煩、很苦,也許你會恨我?別,新月,別恨我,我沒有害你的心,我是為你好……現在,你走了,什麼煩惱也不會有了。可是我,我還得沿著原來的路走下去,懷著希望也帶著煩惱……
一位女鄉老攔住了她們:「於嗎?幹嗎?你們是哪兒的?」
「我們是……韓新月的同學,來參加……」羅秀竹淚流滿面,氣喘吁吁。
「是咱們回回嗎?」
「哦,不是……」鄭曉京一愣,「我們是她班上的……」
沒等她說完,女鄉老就像避瘟疫似地往外推著她們:「不成,不成!連我們都不成,還能讓你們進去?走吧,快走吧!」
熱淚從鄭曉京的眼中湧流出來:「讓我們見她一面吧,最後一面!」
「什麼?亡人的『埋體』帶著『伊瑪尼』呢,誰也不能見了,別說你們漢人了!」
「讓我們進去!」羅秀竹抓著女鄉老的手,哭喊著,「求求您,求求您……」
「嚷什麼?裡面正站『者那則』呢!主啊!」
匡地一聲,「博雅」宅大門緊緊地關上了。
垂華門裡,新月的遺體旁,「伊瑪目」和阿訇們面向西方肅立;在他們身後,眾多的穆斯林面向西方肅立。一個穆斯林死去,如果有一百個人為他舉行葬禮,他就可以進天園了。新月的葬禮來賓遠遠超過了這個數目!
香爐圍繞著新月,在阿訇手中傳遞,週而復始,一遍,兩遍,三遍,《古蘭經》的聲音在「博雅」宅中迴盪……
阿訇兩手下垂,雙目平視,為「者那則」默默舉意,兩手抬到耳旁,念誦「泰克畢爾」:「安拉胡艾克拜爾(真主至大)!」
穆斯林們隨著阿匐一起念誦:「安拉胡艾克拜爾!」然後隨著阿訇垂下雙肘,抄起兩手,共同默念對真主的讚辭:啊,安拉!讚美你,你真當讚美!你的名稱是尊貴的,你的威儀是高超的,我們只崇拜你,沒有什麼可以和你匹配!
第二次抬手念誦「泰克畢爾」:「安拉胡艾克拜爾!」
穆斯林們共同默念對穆聖的讚辭:啊,安拉!你賜福於穆罕默德和他的追隨者吧,就像你賜福於易卜拉欣和他的追隨者那樣!你確是應當讚美和稱頌的!
第三次抬手念誦「泰克畢爾」:「安拉胡艾克拜爾!」
穆斯林共同默默地為亡人祈禱:啊,安拉!寬恕我們這些人:活著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啊,安拉!在我們當中,你讓誰生存,就讓他活在伊斯蘭之中;你讓誰死去,就讓他死於信仰之中。
啊,安拉!不要為著他的報償而剝奪我們,並且不要在他之後,把我們來作試驗!
一片肅穆,一片寂靜,除了「真主至大」的讚頌,沒有任何聲音。禱辭發自穆斯林們的心中。他們相信,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的主都聽到了,他們的心和主是相通的。
「博雅」宅上方,明淨澄澈的天空清得像水,藍得像寶石,連接著人間的穆斯林世界,連接著茫茫無際的宇宙。神聖的靜穆之中,只有一個雄渾博大的聲音在迴響:「安拉胡艾克拜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