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子奇,你解除了我的一塊心病!」她說,「在這以前,我從來也沒有這樣問過你,我不敢問。當我熾烈地愛著你的時候,我也曾經在眼前看到了壁兒,她是你的妻子,是我的姐姐,我擔心自己的舉動傷害了她。可是,愛是不顧一切的,感情衝破了理智,我讓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後果,我們相愛了。但我心中仍然有一種莫名其妙、時隱時現的歉疚,對她的歉疚,這種情感牽著我回來,離家越近,就越強烈了。我並不是來向她道歉,也不是來接受她的懲罰,而是要……要獲得心理上的解脫,現在,你給我解脫了,把我對她的歉疚,解脫了!」
「可是,這一切又怎麼向她解釋呢?」韓子奇並不感到輕鬆,「對她說,我不愛她了,從來就沒有愛過她?她會怎麼想呢?不,她根本不理解我們!她只能認為我是喜新厭舊,拋棄糟糠之妻!」
「她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你又不是賣給她終身為奴,走自己的路吧!我們離開她,把房子、財產、這兒的一切都留給她,我們問心無愧、兩手空空地去開闢自己的家!」梁冰玉心中已經做出了決斷,「子奇,奇哥哥,我們走!」
「走?往哪兒走?整個北平哪兒都有我的熟人,想找個藏身之地,辦得到嗎?人言可畏,社會輿論能殺人!」韓子奇感到為難,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閃爍著憂愁和恐懼,「而且,她……也不會答應!」
「那麼,我們就離開北平,離開中國,回倫敦去!」梁冰玉重新激起了遠行的念頭,「遠遠地離開她,彼此無干無涉了,誰也不欠誰的,誰也沒有對不起誰的了,我們去尋找自己的歸宿,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業!我們走吧!」
韓子奇沒有回答,緩緩地垂下頭,雙手支著沉重的額頭。
「怎麼?你不想走?」
「我……」
「不敢走?」梁冰玉微張著嘴,吸進一股絲絲的涼氣,她覺得自己那顆灼熱的心在收縮,在冷卻。
「走?」韓子奇一想到走,就看到了一雙雙的眼睛,梁君壁的眼睛、天星的眼睛、姑媽的眼睛、全北平人的眼睛,都在盯著他,問他:你走?你哪兒走?你敢走?你憑什麼走?他無言以對,他不寒而慄!
「你……沒有這個膽量?」梁冰玉的心越來越冷了,在海外相依為命十年的韓子奇,使她感到陌生了。這是那個在倫敦的玉展中當著幾千名觀眾用英語做滔滔不絕的演講沒有片刻的猶和絲毫的驚慌的韓子奇嗎?是那個不為利誘所動、斷然拒絕出售他的藏品、毫不可惜地丟掉成為百萬富翁的機會的韓子奇嗎?是那個耗盡了心血供她就讀牛津大學、把滿足她的願望作為自己的最大欣慰的韓子奇嗎?是那個在戰爭災禍中用熾烈的愛溫暖了她的心、拯救她的人生的韓子奇嗎?是那個徹夜守在產房門口、聽到新月的第一聲啼哭而欣喜若狂的韓子奇嗎?……應該是啊,怎麼會不是了呢?紛亂的思緒使她覺得這個韓子奇似是而非,變得模糊了,不易辨認了,也許她過去看到的一切都是錯覺?也許是他在一夜之間改變了面目?也許世界上本來就存在兩個韓子奇?她不敢再往下想了!「你……準備怎麼辦?」她問他,心在不安地悸動,「總不能真像她們說的那樣,『娶兩個老婆』吧?」
「我……我糊塗啊!」韓子奇陷入了無法排解的矛盾之中,用拳頭打著自己的腦袋,「我們不該回來,不該回來!」
「你不必這樣衝動,打壞了自己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梁冰玉撥開他的拳頭,「我們不是小孩子打架,意氣用事沒有用處,我在誠心誠意地跟你商量事兒呢,這將決定我們的命運!」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你說吧,我聽你的……」
「我哪能讓你聽我的?你有權利決定自己的生活道路。何況,我要說的都已經說了,你都並不贊成啊!」
「我……唉!」韓子奇仰面長歎,「我為什麼要回來啊!」
韓子奇顧左右而言他,極力迴避他無法迴避的抉擇。梁冰玉心目中的那個頂天立地、有膽有識的男子漢,像冰山一樣融化了,坍塌了。滿懷希望的人往往易於衝動,一旦失望了,反而倒冷靜了,「是啊,你到底為了什麼才回來的?」
他不語,呆呆地望著頂棚。
「是為了這所宅子,為了奇珍齋,為了運回那批寶貝?……」
「我不能失去這一切!玉,是我的生命……」
「是為了把『玉王』的旗號打回北平,重新開始你的事業?……」
「我不能沒有我的事業,我的事業在中國……」
「是為了保住這個家,不讓天星成為沒有父親的孤兒?……」
「是……是吧?天星,可憐的天星!」
「還為了讓你的妻子不至於失去『當家的』?」
「哦……」他噎住了。
「你答應啊,你應該說『是』啊!這一切都是明擺著的!」她望著他,等待回答,「你不愛她,可又不能、也不敢離開她!」
「玉兒,」他惶然地說,「是我們都想……想家,才回來的……」
「家?家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走了都丟掉了,回來又都有了,你什麼也沒失去!」
「啊,奇珍齋已經倒閉了!」他淒楚地說。
「噢,你也有損失?」她一個歎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別難過,你的那些寶口還在,『博雅』宅還在,你的老婆孩子還在!你的家沒毀,你應該回來!可是,這兒還有我的什麼?我幹嗎要跟著你往這兒跑啊?」她愣愣地望著前面,茫然張開兩隻手,像問那頂棚,問那牆壁,問那窗紙,「幹嗎要往這兒跑啊?」
「玉兒,你……」他惶惑地轉過臉,「你是怎麼了?這兒也是你的家呀……」
「我的家?我的家沒有了!」她頹然垂落兩隻空空的手,撫在自己的膝上,「沒有了!我的家在奇珍齋後院那低矮的小房裡,窗外有陽光,有花兒,石榴、牽牛、草茉莉、指甲草,很香呢;屋裡有溫暖,媽媽給我做糖餑餑、豆沙包兒,很甜呢;夢中有催眠曲,爸爸深夜還在磨玉,『沙,沙……』很美呢。可惜都沒有了,我再也沒有那個家了,只留下美好的回憶!那個家,雖然貧困、狹小,生活得艱難,可我總也忘不了啊!沒有了,沒有了……」
梁冰玉自憐自歎,憂傷的眼睛充盈了淚水,無聲地墜落下來。她不去拂拭,讓冰冷的淚珠流過面頰,澆滅心頭那一點殘焰。
韓子奇站起身來,撫著她的雙肩。掏出身上的手絹兒,為她擦去淚痕,「玉兒,我求你……別這麼傷感,這兒永遠是你的家!」
她撫住他的手,男子漢的手,似乎又讓她感到了力量的存在。「是嗎?」她吻著那隻手,眼淚流在他的手上,「不,奇哥哥,這兒不是我們的家了,我們走吧,為了你,為了我,為了新月!」
她感到那隻手在痙攣。
「你……為什麼非得走呢?」他說,聲音很低,很弱,「就不能先忍耐忍耐嗎?……」
「忍耐?你叫我怎麼忍耐?低眉順眼,向她就範,裝做回來住娘家?讓新月叫你『姨父』、『舅舅』?等找著『主兒』打發我改嫁?是嗎?」
他不語,顫抖的手撫摸著她的頭髮。
梁冰玉猛地甩掉他的手,推開他,站起身來:「韓子奇啊韓子奇,你也算個男人?」
韓子奇一個趔趄:「玉兒……」
「這兒沒有玉兒,站在你面前的是梁冰玉!」
「冰玉,你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