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老師,您的府上是在……?」他突然問。
「上海。」楚雁潮愣愣地回答,他記得這個問題是韓子奇早就問過、他也明確回答過的。
「祖籍就是上海,還是……?」
「不,祖籍南京……」
「噢?」韓子奇抱著一線希望追問他,「南京的回族人數不少,您的祖上會不會是……?」
「不,從來都是漢族,」楚雁潮說,他此刻多麼希望自己變成回族,但是他不能撒謊啊!「家裡傳下來一部《楚氏族譜》,我看過的……」
「那麼,您的旁系親屬有沒有回族呢?比如:母系、祖母系,甚至更早一些……」韓子奇仍然窮追不捨,他希望楚雁潮能夠多少和回族沾親帶故,哪怕有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的回族血統,性質就立即可以改變了。
「沒有……」楚雁潮悲哀地答道。
韓子奇失望地歎息,這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
「那可就沒有法子了,」韓太太沉下臉來,對楚雁潮說,「咱們兩家沒這個緣分,您也別怪我們無情無義,只能怪您自個兒不是個回回!叫我還能說什麼呢?」
楚雁潮愣在那裡,他的心,他的全身,他的靈魂都在戰慄!這是韓太太代表女兒向他宣佈絕交了?這就是對他的判決嗎?為什麼這一天到來得這麼突然,使他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下遭到了這樣致命的打擊?一道人間天河橫在他的面前,他怎麼能離開新月,新月又怎麼能離開他?兩顆緊貼在一起的心,分開了還怎麼能活下去!
「韓伯伯,韓伯母……」他喃喃地說,那聲音已經不是口中流出的語言,而是心中湧出的血,「我不能……不能丟下新月,離開了我,她……她會死的!……」
「主啊!」韓太太驚惶地呼喚著主,楚雁潮所說的那個不祥的字眼兒使她反感,「楚老師,我們家攤上這麼個病丫頭就夠『鼠霉』的了,您怎麼還說這種話?」
「韓伯母,我能願意她……死嗎?我是怕啊!」楚雁潮悲倫地望著她,「您難道不知道她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嗎?手術治療根本不可能了,只能*藥物一天天地延長生命,她的心臟十分脆弱,再也經不起感情的刺激和病情的反覆了,說不定哪一天,我害怕真有那麼一天……可是病魔無情啊,隨時都會從我們身邊奪走新月!」
韓子奇不禁打了個寒戰,他扶著桌子,垂下了頭:「我知道,我都知道!」這些日子,他白天不能安心工作,晚上常常被噩夢驚醒,他怕啊,怕失去女兒!他抬起眼睛,恐慌地盯著楚雁潮,「可是,我沒有回天之力啊,連盧大夫都已經束手無策!我把她托付給……不,沒有人可以托付,誰也救不了我的女兒!……」
楚雁潮的眼睛裡湧出了男兒淚,動情地握著韓子奇那瘦骨嶙峋的手:「韓伯伯……」
「楚老師!」韓子奇也不禁老淚縱橫,「您把我們看做長輩,我……不揣冒昧,也真願意把您當做自己的孩子!可是,您也是父母所生,培養您苦讀成材,很不容易;您很年輕,很有作為,我不能讓新月連累了您!既然如此,就不要讓感情折磨自己了吧?把新月交給她的父母,您走吧!我雖老邁,也會盡心照顧她,不讓她受委屈;人壽幾何?誰也不能預料。您有您的前途,不要再為她費心了,孩子,好自為之吧……」
「不,韓伯伯!」楚雁潮淚眼望著他,「如果天上真有神靈,我願意祈求讓我來代替新月承擔一切痛苦和災難!我請求您,不要趕我走,有我在,還可以為您分擔一些憂愁,助您一臂之力!我的心既然已經屬於新月,就別無他求,只希望她……別丟下我,決不能讓她丟下我!韓伯伯,您應該相信,愛的力量能讓她活下去!」
韓子奇完全被這種熾烈的情感征服了,他動情地撫著楚雁潮的雙肩:「雁潮!」
「這叫幹什麼?」韓太太不悅地扭過臉去,她不願意看著這兩個男人哭哭啼啼地越說越近乎!哭,算什麼能耐?眼淚這東西是騙人的玩藝兒,它能把穆斯林和「卡斐爾」之間的界限泯滅了嗎?能讓韓太太亂了方寸、做出什麼讓步嗎?「愛的力量」?她聽見這句話就各漾!她壓著心裡的火兒,對楚雁潮說:「楚老師,您的這份兒好意,我們領了,我替孩子謝謝您!可是,一人一個『乃綏普』(命運),誰也救不了誰,新月攤上了這樣的病,能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吧,我們不能破了回回的規矩,這婚事,萬萬不能答應您!」
「婚事?」楚雁潮含著熱淚,回頭望著韓太太,「您以為我和她之間還會有什麼……婚事嗎?我是求您答應我把她娶走,去……生兒育女嗎?命運對她並沒有這麼寬容,人間的許多美好的事物已經很難再屬於她了!她是一個病人,面前時時都潛伏著危險,現在,她需要愛,需要力量,需要希望,為了她,我一切都願意獻出來,只要她不失去對生活的信心,只要她能活下去!韓伯母,不要奪走她心中的這點兒希望,我求您!」
韓子奇心亂如麻,他眼巴巴地望著妻子:「孩子的命,就攥在咱們手裡了,給她一條活路,別打破這點兒希望……」
上房裡的這一番難分難解、摧肝動腑的密談,並沒讓姑媽參加,她卻完全可以猜得出所談的內容,也猜得出結果,在「博雅」宅生活了二十七年,她對這個家庭太瞭解了!坐在倒座南房,她暗暗垂淚。她心疼新月,這孩子是造了什麼孽?怎麼事事不順呢?她擔心待會兒新月回來,趕上了上房裡的這齣戲,該怎麼好?她更擔心今兒個韓太太把楚雁潮得罪了,再也不來了,新月又該怎麼好?這孩子心裡受得了嗎?她的心思,姑媽猜個差不離,姑媽不傻,姑媽是經過事兒的人!可是那個楚……唉,是個「卡斐爾」,明擺著不是一家人,進不了一家門!姑媽早該提醒新月,可又心太軟,不忍傷了這孩子!這不,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她正在這麼胡思亂想,心裡理不出個頭緒,外邊「啪,啪,啪」地門環響,新月和陳淑彥回來了!
姑媽嚇得一哆嗦,慌著去開門,見了新月也不知該說什麼,就問:「這麼快就回來了?檢查得怎麼樣啊?」
「挺好的!」新月的心情好像挺順當,臉上紅撲撲的,走路趕得直喘氣,「姑媽,楚老師來了嗎?」
唉,這個新月,她還什麼都不知道呢,還這麼一個心眼兒地等著楚老師,你知道楚老師今兒個該怎麼出這個門兒?
「噢,來了,跟你爸、你媽說話兒呢!」姑媽神不守舍地說著,搶在她頭就往裡院跑,有意大聲嚷嚷,「新月倒是回來得真快當,這麼會兒工夫就檢查完了,大夫說挺好的!」
這毫無疑問是讓上房裡趕快煞車!
楚雁潮驟然一驚,倏地站了起來!
「楚老師!」韓太太神色嚴峻地盯著他說,「咱們把話可就說到這兒了……」
「韓伯母,您什麼話都不必說了,我……答應您!」楚雁潮匆匆擦去眼淚,「但是請您……決不要告訴新月,我作為她的老師,求您了……」
「楚老師……」韓子奇恐慌地拉住他的手,「您可別從此不進門了,該來還是要來啊,救救這孩子!要不然,她……」
楚雁潮什麼話也不能再說了,新月和陳淑彥已經進了垂華門!
「楚老師!」新月老遠就喊著,「您來半天了吧?」
「楚老師,」陳淑彥也尊敬地向他打招呼,「媽讓我陪新月去醫院了,省得老麻煩您……」
「謝謝你,淑彥;」楚雁潮強制著自己,把痛苦咽到心裡,臉上做出笑容,從上房客廳走出來,「新月,你先休息一下,我……把最後一部分稿子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