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二章 月戀(13)
    新月畢竟太年輕了,太年輕了,人生的路,她才剛剛走了十九年,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她怎麼能放棄自己?即使命運剝奪了他的一切,只要楚老師還留在身邊,她就要堅強地活下去!她的眼前,彷彿出現了一條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但又望不到盡頭的路,一個倒下了的人又支撐著站起來,不顧一切地朝前走去。那不是在阿拉斯加淘金的人,那是她自己,朝霞披在她的頭上、肩上,閃爍著比金子還要燦爛的生命之光。不,那不是她一個人,楚老師和她在一起,肩並著肩,手拉著手,兩個身影已經融成了一個生命……

    韓太太興致勃勃地回來了。兒媳婦確實是有了喜,這使得婆婆平添了百倍過日子的興頭,路過自由市場,還特地買了只活雞,又繞道兒到清真寺請老師傅給宰了,回來就遞給姑媽,叫她炒了,給淑彥換換胃口,補補身子。

    這盤「辣子炒筍雞」卻招待了楚雁潮。飯桌上,新月的情緒特別好,忙著給他夾菜,一口一個「楚老師」。韓太太當然也不好說什麼,趕上了吃飯的時候,她也不能讓人家餓著肚子走。

    等到楚雁潮走後,她對姑媽說:「這個楚老師……他怎麼對新月這麼好?」

    「那是啊,」姑媽感慨地說,「人家是老師嘛,對待學生,還不就跟老家兒似的?」

    「老家兒?他才多大歲數?」韓太太微微皺了皺眉頭,「新月也是個大姑娘了,既然休了學,再這麼樣兒跟老師常來常往,也不是個事兒;咱們是本分人家兒,可不能讓外邊兒說出什麼閒話……」

    「噢?」姑媽心裡一動,琢磨著她這話的意思。

    「往後,他要是再來,」韓太太進一步囑咐她,「您就跟他說,新月沒在家,出去遛彎兒去了……或者乾脆說,到親戚家養病去了,啊?」

    姑媽聽著,卻沒言語。

    又到放暑假的時候了。羅秀竹、謝秋思……又在歸心似箭地打點行裝,返里省親,每個人都有許許多多的話要稟報他們那日夜盼兒歸的父母。楚雁潮不準備回上海了,儘管他也思念母親和姐姐,思念那個家。不,他在北京也有「家」,不僅是燕園裡的小書齋,還有「博雅」宅,那兒也是他的家。

    鄭曉京今年的暑假將隨著父母去北戴河休養一個星期。一個星期雖然太短了點兒,但畢竟是個難得的機會,班上的同學恐怕誰也不會享此殊榮。她還從來沒見過大海,激動得心已經飛了!啊,「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漁船。一片汪洋都下見,知向誰邊?……」

    在開始這次愉快的旅行之前,她動身前往「博雅」宅,去看望臥病的韓新月同學。和自己對比,新月真是太不幸了,如果不去安慰安慰她,心裡總覺得過意不去。她有這個責任,並且也向楚老師表示過的,要比過去更關心新月。她想這恐怕不能算是「憐憫」,她批評楚老師在「憐憫」新月,用詞也不大得當;但是楚老師由此激烈地大談什麼「奴才的搖尾乞憐和主子的憐憫恩賜」,也太過分了。在新中國,哪兒還有什麼「奴才」和「主子」?這個楚老師,平時文質彬彬,可辯論起來還真衝!他能把他和韓新月之間的「愛情」描繪得比彩霞還要絢麗,比清泉還要純淨,他不再對學生迴避涉及男女私情的話題,並且講得那麼振振有詞、理直氣壯!鄭曉京也是一個剛剛步入青春妙齡的少女,怎麼能對這種富有誘惑力的言辭無動於衷?她自己也曾悄悄地在內心深處憧憬人生旅途中那必不可少的一步,也曾讀過不少描寫愛情的文學名著,並且還親自「導演」過《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對莪菲莉婭的那種真摯的甚至瘋狂的愛,深深地打動過她的心,她為他們的愛情悲劇灑下過淚水!《哈姆雷特》到底沒有在她手中搬上舞台,她曾為此遺憾了好久。但是,媽媽卻對她說:「幸虧你那個女主角病了,不然,在『五四』演那樣的戲,恐怕要出『方向問題』哩!」她又感到後怕。的確,《哈姆雷特》和她平時所做的思想政治工作是很難協調的,特別是她擔任了總支宣委之後。

    但她為什麼對《哈姆雷特》總是有些留戀呢?為什麼主動去幫助楚老師卻又在他面前顯得軟弱無力呢?被他問得張口結舌!

    她的腦子裡翻騰著許許多多的理論:楚老師說的、系總支書記說的、黨委書記說的,還有爸爸說的……顯然,楚老師和他們的見解並不一致,甚至是矛盾的。為什麼他們都宣稱自己的觀點是馬列主義的,同一個「馬列主義」怎麼又有不同的解釋?為什麼互相矛盾的理論又都能打動她呢?也許自己的頭腦裡也有資產階級意識,所以就缺乏識別能力?她為此認真地去查閱馬、恩、列、斯的著作和四卷《毛澤東選集》,很遺憾,也沒找到專門論「愛情」的文章……

    她反而比原來更糊塗了!

    鄭曉京在「博雅」宅門前轉悠了許久,不知道見了韓新月該說些什麼。是默認班主任和她的戀愛,還是說服她「排除干擾,樹立革命的人生觀」?唉,誰知道她的「人生」還有多長?

    突然,一個念頭閒人鄭曉京的腦際:學校不是有規定嘛,連續休學兩年,即自動失去學籍?韓新月因病休學已經兩年有餘了,她已經不是北大的學生,和我們班也沒關係了;她的事兒,我管不了就別管了吧?一個人的力量畢竟不能拯救全世界!

    她終於找到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解脫,惟恐此時有人出來看見她,像逃跑似地離開了那座緊閉的「博雅」宅大門,儘管她也為此感到不安。

    1962年9月24日至27日,中國共產黨八屆十中全會在北京舉行。毛澤東主席在全會上做了重要講話,指出:在整個社會主義歷史階段中,資產階級都將存在,並且還有資本主義復辟的危險。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他的講話,在國民經濟困難局面剛剛開始好轉之際,為中國共產黨人在政治鬥爭中提供了思想武器,敲響了長鳴的警鐘……

    《故事新編》的翻譯工作還在繼續,兩個人反覆討論、修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部稿子,斷斷續續已經拖了兩年,楚雁潮並不願意拖啊,繁忙的工作,各種各樣的干擾,新月的病,佔去了他絕大部分業餘時間,他不得不一次次地中斷譯文,一次次地推遲交稿日期。現在,不能再拖了,不是因為出版社催得太緊,而是為了新月!早在他這部稿子剛剛開始的時候,新月就那麼熱切地關注著,後來躺在病床上還一直記掛著,她對這項事業愛得那麼深,這「第一個讀者」又給了楚雁潮多少力量!現在,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新月未來的命運是什麼,但他要改變她的命運,給她愛,給她事業的樂趣!他要和新月共同完成這部譯著,署上兩個人的名字!他在爭分奪秒,希望這本書盡早交稿,盡早出版,他想像著,當嶄新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精裝書送到新月的手裡,她會得到多大的快樂!這將標誌著,命運沒有拋棄她,事業沒有拋棄她,其樂無窮的譯著生涯,就從這本書開始!以後的路還長著呢,他固執地堅信,只要有他在,他和她並肩走在這條路上,新月就決不會倒下去!

    韓太太眼看著新月的臉色一天天地變好,好長時間沒再犯病,讓家裡人也覺著踏實了。但是,楚雁潮的頻頻到來卻使她總覺得心裡不安,一次次地埋怨姑媽:「您怎麼不攔住他啊?」

    姑媽卻為難地說:「我……怎麼好意思啊?人家好意來看新月,大老遠地來了,我這個人,不會得罪人……」

    「就我會得罪人?」韓太太心裡不悅,暗暗感歎:一個人要是太能了,別人就都往後出溜,讓你一個人能;別人唱紅臉兒,讓你一個人唱白臉兒!誰受得罪人啊?可是這個楚老師,早晚也是個得罪,有什麼法兒呢?

    這天,楚雁潮下了三年級的英語課,匆匆吃了午飯,又趕到了「博雅」宅。

    「噢,楚老師?」姑媽像往常一樣給他開了門,卻說:「今兒不巧,新月出去了……」

    「出去了?」楚雁潮感到很意外,「到哪兒去了?是不是病情又有什麼反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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