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二章 月戀(2)
    積聚得太多的委屈、壓抑得太久的情感,就等著向他傾訴,他終於來了!但他沒有走近她,在距離兩步遠的地方停下了,溫和地微笑著說:「不要哭,一個大學生了嘛,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這一句話,反而把謝秋思含在眼眶中的淚珠催落,這是班會的唇槍舌劍都沒能做到的!她當然「不是小孩子了」,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她需要的已不是父母的慈愛,而是更高、更深的情感;這些,似乎同學們都不能理解,也許理解她的只有楚老師!

    「楚老師,伊啦那樣整我,好像我同依犯了啥格罪,」她淚眼仰望著楚雁潮,「依……儂勿會怕格,對嘍?」

    楚雁潮臉上的微笑褪去了,他哪還能笑得起來啊!「這根本談不到『怕』還是『不怕』,」他說,「班上開那樣的會,我是不贊成的,因為『問題』並不成其為問題,我對你和對每個同學都一樣,沒有什麼可『議論』的!是不是這樣?謝秋思同學!」

    謝秋思愣住了。難道鄭曉京所說的話就這樣被證實了?「楚老師對你根本就沒這個意思」!她苦苦尋找的、頂著壓力追求的就是這樣一個結果?楚老師從來都沒有歧視過她的家庭出身,還在英語課上多次表揚她,並且對她的課外閱讀提出比別人更高的要求,難道這些都和別的同學「一樣」?一點兒特別之處也沒有嗎?楚老師的回答似乎是很肯定的:沒有!

    羞澀、懊惱燒紅了她的面頰,對一個少女來說,沒有什麼能比愛情上的碰壁更難堪的了。小小的年紀,她已經兩次失誤:先是愛上了不值得愛的人,後是愛上了根本不愛她的人!她是自愛的,現在應該退卻了,退到和別的同學「一樣」。但是,後果是什麼?她失去的不僅是愛情,還有人格,她將在同學們面前永遠成為被嘲笑的對象,再也抬不起頭來!她不能退。父親常說:「成功往往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父親解放前在事業上的成功、解放後對「進步」的追求,都是這種努力的體現。那麼,她自己的愛情道路就封死了嗎?也許楚老師在輿論的壓力下不得不說違心的話,不得不把心中的那扇門暫時封閉,她為什麼不再撞擊一下呢?把它撞開!

    「楚老師,我知道……」謝秋思不再使用上海方言,為的使自己顯得更穩重、更「書生氣」也就更*近楚老師的氣質,但下面要說的話卻又有意和他拉開了距離,「您對學生是一視同仁的,特別是像我這樣的出身在『資產階級』家庭的人,也沒有嫌棄……」

    楚雁潮的神經不禁被刺了一下,他避開謝秋思探究的目光,向小亭走過去:「『資產階級』……『無產階級』……標準的『無產階級』應該是個什麼樣子呢?」

    謝秋思當然不知道老師此時的心清,但她根據自己的理解來猜測:老師顯然沒有把她入「另冊」,而且對於像鄭曉京那一套盛氣凌人的做法是古就算「無產階級」也表示懷疑。這就更鼓起了她的信心,跟著他走過去,進一步大膽地提出了一個她苦思已久的問題:「老師,您說,一個人想到愛情……就是『資產階級思想』嗎?」

    「愛情?」楚雁潮心裡一跳,這個女孩子好勇敢,她到底面對面地把這兩個字說出來了!一個統來繞去的話題,終於挑到了明處。楚雁潮不能迴避,但他也只能就她提出的問題本身,按照自己的見解給以解答,「愛情當然不是資產階級獨有的東西。漫長的奴隸制社會、封建社會就沒有愛情嗎?無產階級就沒有愛情嗎?我在英語課上說過;革命者也會有愛情。恐怕到一萬年之後,人類之間已經沒有了階級,也仍然會有愛情!」

    謝秋思臉上泛起了笑容,老師的話無疑給她那被重重繩索捆著而又試圖掙扎的思想鬆了綁。既然愛情不受「階級」的限制,她還怕什麼?「就是嘛,愛情是每個人應有的權利,想愛誰愛誰,誰也無權干涉!楚老師,您說呢?」她的眼中閃耀著青春的光彩,熱切地望著她所愛戀的人。「您說呢」三個字並不是簡單的發問,而是要牽動他的心,讓他更主動地袒露情懷,一個女孩子總不好先說「我愛你」。

    然而很遺憾,楚雁潮自有楚雁潮的思路,並不由她牽著走。

    「愛情當然是每個人的權利,但它很神聖,決不可濫用!濫施情感,必然葬送了最純真、最珍貴的愛情!愛情對於人,就像生命。古人很崇尚『士為知己者死』,但也不能為一時衝動便輕易獻身,那樣並沒有什麼價值。『知己』應該是一種很高的精神境界,而且是雙方面的、缺一不可的……」

    謝秋思熾熱的心冷卻了!楚老師雖然一個字也沒說到對她的情感,但字字都在告訴她,在他們之間並不存在那種「神聖」的東西。謝秋思俊美的外貌和纏綿的情感都沒有牽動他的心!難道他是一個無情的人嗎?不,無情怎麼會這樣談論愛情?也許他的心目中已經有了更理想、更完美的「知己」?那應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愛情,是一種信仰,」楚雁潮踏著亭邊的積雪,緩緩地說,「它貯存在人最珍貴、最真誠的地方——貯存在心裡,它和生命同在,和靈魂同在……」

    雪花飄飄。小亭周圍的雪地上,兩雙腳留下兩串印痕。週而復始,各人踏著自己的腳印。一男一女,談論著一個並非存在於他們之間的、虛虛幻幻而又實實在在的神物:愛情。

    1961年12月28日,北京大學校務委員會審核了關於楚雁潮等教師的職稱確定與提升問題的報審材料。

    西語系黨總支委員兼英語專業二年級班長鄭曉京列席了會議。

    根據1960年頒發的有關文件有關條款:(三)高等學校教師必須接受共產黨的領導,擁護社會主義制度和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貫徹執行黨的教育方針,努力做好教學、生產勞動、科學研究和思想政治教育工作;歷史清楚,思想作風好,努力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和毛澤東著作,不斷提高馬克思列於主義的理論水平,積極參加勞動鍛煉,自覺地進行思想改造,不斷提高思想政治覺悟和共產主義道德品質的修養。

    (五)合於本規定第三條要求,並且具備下列各項條件的助教,根據工作需要,可提升為講師:1。已經熟練地擔任助教工作,成績優良;2。掌握了本專業必需的理論知識和實際知識與技能,能夠獨立講授某門課程,並且有一定的科學研究能力;3。掌握一門外國語,能夠順利地閱讀本專業的書籍會議通過了對其他教師職稱的確定或提升,但對楚雁潮卻展開了爭論。

    多數委員認為:楚雁潮作為嚴教授的助教,一年來工作成績極為突出。實際上,在嚴教授健康狀況極差、根本不能授課的情況下,他完全獨立地講授英語課程,表現出出色的才幹,並且具有很大潛力。在英語教學和對中國文學、外國文學的研究、講述中,都有獨到的見解。他已經完全具備提升為講師的條件。

    但是,這些畢竟都是第二位的,必須隸屬於「合乎本規定第三條要求」的前提下。當然也沒有人認為楚雁潮反對黨的領導和「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但「歷史清楚」這一條一旦被鄭曉京十分顯眼地提出來,就誰也說不清楚了。況且還有「思想作風好」,他夠不夠,可以討論嘛……

    少數壓倒了多數,結果楚雁潮的提升未獲通過。他將繼續以「助教」的身份做講師的工作而實際上必須完全頂替嚴教授。

    楚雁潮本人是沒有資格聽會的,等他知道了這個結果,命運已經被決定了。他感到蒙受了一次無法容忍的侮辱!不是因為那一點兒和工資待遇的差別,而是「名」,他和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不可能不十分珍重自己的「名」。既然我沒有做講師的資格,為什麼還要我獨立授課?不能另請高明嗎?但是,他一想到恩師嚴教授,滿腔的怒氣卻又不能發作。嚴教授也是校務委員,雖因病未能出席,但會議的決定也「代表」了他。嚴教授是他最尊敬的老師,他是嚴教授最喜愛的學生。兩年前,他畢業的時候,外文出版社點名來要,嚴教授猶豫再三,儘管認為外文出版社是個非常理想的去向,還是建議他留在母校,先幫老師幾年,因為北大師資缺乏,嚴教授需要一個得力的助手。他聽從了老師的挽留。他知道,嚴教授這樣做完全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學生,未來的學生。他決心繼承老師的風範,在教學園地上躬耕下去。他幫助老師甚至頂替老師做多少事情,都是應該的。現在,他難道能夠一怒之下推掉這一切嗎?

    他默默地接受了校委會的決定,沒有向任何人申訴。即使申訴,也沒有任何意義。他知道造成這個結果的原因是什麼……

    12月30日,星期六。

    雪還在下。嚴冬總要過去的吧?1962年的春天已經遙遙在望。窗外那漫天飛舞的雪花,令人嚮往陽春三月那拂著窗簾、撩人思緒的柳絮。

    新月在醫院裡住得太久了。同室的那兩位病友先後都出院了,現在只剩下她自己。她應該感謝這囚室似的病房,這裡比她的西廂房溫暖,整整一個冬季,她沒有再被風寒侵襲,關節疼痛、胸悶氣短、咳嗽等等症狀漸漸消失了,抗「O」、血沉、心電圖、X光……一系列的檢查,她從盧大夫那兒得到的答案都是慈祥的微笑,她覺得自己在好起來。家裡的親人經常輪流來看她,她詢問家裡的情形,他們總說,挺好,挺好,好像家裡什麼事兒也沒有,一切正常,她也就不必牽掛了。每個探視日,楚老師都準時到這兒來……

    今天又是探視日,她等著楚老師。

    陳淑彥卻先到了,披著一身的雪,臉凍得通紅。

    「嫂子,這種天氣,你還來?」新月感激地說。

    「不來,我怎麼放心呢?」陳淑彥放下手裡的飯盒,撣著身上的雪。

    「你……又帶吃的來了?」

    「趁熱吃吧,姑媽特意為你炸的松肉,讓我趕快送來,你瞅,還沒涼呢!」陳淑彥打開飯盒蓋,姑媽做的拿手好菜炸松向;黃燦燦、香噴噴,冒著熱氣。

    新月用筷子夾起一塊松肉嘗嘗:「真香啊,還是家裡的菜好吃!」

    陳淑彥笑笑說:「你愛吃就好!姑媽本來要給你炸黃花魚,哪兒都買不著,所以……」

    「不要為我這麼費事兒!」新月放下筷子說,「這兒又不是沒飯吃,剛才的午飯就吃得挺飽,你送來這麼多松肉,就只好留到晚上吃了。以後你再來,別帶吃的了,見到你們,我就很高興,感情比物質更珍貴!」

    「那我以後就多帶點兒感情來!」陳淑彥笑著,坐在她旁邊,「看起來呀,姑媽對你的感情,比我更深,今兒非得親自送來,我說天兒下雪,路滑,就沒讓她來……」

    「那你怎麼沒和我哥一塊兒來?」新月問。

    「你哥?」陳淑彥對這個問題有點兒措手不及,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當然,她可以說:今兒不是星期六,你哥下班兒晚;也可以說:你哥最近太忙,我就多跑跑腿兒吧;或者隨便說點兒別的原因,都可以。但是,這些都不足以說明她心裡所想的。幾個月來,她總覺得自己和天星之間好像隔著點兒什麼,卻又說不清。那天,他一夜都沒著家,天明了才像個落湯雞似的跑回來,問他上哪兒了,只說:「加班兒!」問他車呢?雨衣呢?他愣愣地說:「哦,忘了。」她又問他是不是在外頭出了什麼事兒,他只說:「沒有。」就再也一言不發了。她暗暗地為丈夫擔心,後來卻也沒看出有什麼事兒,還是照常上班、下班、吃飯、睡覺,話卻越來越少了。雖然夫妻之間沒吵過嘴,沒打過架,有時候甚至互相很客氣,但這就夠了嗎?兩人從沒有一塊兒去看過電影、逛過商店,就連到醫院裡來看新月,也常是各來各的,這哪兒像兩口子啊?她過去所憧憬的愛情、婚姻,是這樣的嗎?她懷疑丈夫是個木頭人、石頭人,根本不懂得愛情,怎麼一顆熱心暖不過來他的冷腸呢?她懷疑自己當初的決定是錯誤的,只看著公公婆婆好、小姑子好、家庭好,就以為一定是個美滿婚姻,而這些,並不能代替丈夫,也並不等於愛情啊!……片刻之間,陳淑彥的心頭翻起千頭萬緒,卻一句都不能對新月說。新月畢竟是天星的親妹妹,聽她說這些,會怎麼想呢?她不願意給病中的新月再增添煩惱,影響病情,況且,她心裡的那一團亂麻要想理出個頭緒來,用語言表達清楚,也難。沒法兒回答新月,她只好往別處扯了,勉強笑了笑,說:「你哥不能跟我一塊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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