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一章 玉劫(4)
    奧立佛也還在為剛才看過的戲而激動,不過,他所受的感染不是分離的悲哀,而是愛的激情。「剛才拉警報的時候,」他說,「如果劇院整個崩潰了,我粉身碎骨了,也很感到幸福的!」

    「啊?為什麼?」

    「因為……因為你和我在一起!」

    「啊,不,奧立佛,不要說,我求你不要這樣說……」梁冰玉突然被驚呆了。

    「為什麼不?我是一個活著的人,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奧立佛的一雙黑眼睛迸射著熾烈的火焰,在他胸中積聚了三年的情感,一旦衝出了口,就再也收不住了,「冰玉,梁小姐,你知道嗎?我愛你!自從你第一天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就被你征服了,我只屬於你!從那一天起,我的生活才有了意義,有了歡樂,有了希望。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為什麼我對所有的金髮碧眼的姑娘都不屑一顧?原來是命運讓我等著你,它把你從地球的東方送來了,不管是上帝還是真主的安排吧,這是天的意志!」

    這個小伙子!他既有東方人的含蓄,也有西方人的袒露,現在,也許是維也納的鬼魂附了體,他的含蓄讓位於袒露,面對這個使他愛得發狂的姑娘,他置一切於不顧了,一口氣說出了這麼一大串,也不管是在何時何地。夕陽的斜暉把他全身都染成了金黃色,像一團熊熊的火焰!一對老夫婦互相攙扶著從他們身旁蹣跚走過,含著微笑朝這邊看了一眼。雖然他們聽不懂中國話,但也完全可以理解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那老頭兒的目光彷彿在說:這小伙子太性急了點兒,唉,我們也有過這種時候!

    奧立佛遮住了西邊的陽光,他高大的身軀投下一片長長的陰影,姣小的梁冰玉整個被埋在這陰影之中,她那淡青色的衣裙、白色的帽子、象牙色的肌膚,在天光的反射下,像一塊晶瑩的冰,突然而來的感情風暴的衝擊使她恐懼,使她冷得發抖,一雙驚慌的大眼睛望著奧立佛:「不,奧立佛,不……」

    狂熱的奧立佛伸出那雙鐵鉗般強有力的手,搖晃著她的肩膀:「為什麼不?為什麼不?是『亨特珠寶店』配不上『奇珍齋』,還是我本人配不上你?」

    「不,不……」

    「那麼,是因為我的血統嗎?你總不會有西方人的那種陳腐的偏見吧?他們看不起黑人和黃種人,也看不起歐亞混血的人,就因為這一點,我的同學曾經吃過我的拳頭!可是,你是中國人啊,和我母親一樣的中國人,我的身上也流著中國的血液,中國也是我的祖國!」

    「奧立佛,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還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我呢?是因為這兒不是你的家嗎?不願意當黃種的英國人,我們可以一起回到中國去!」

    梁冰玉感到全身酥軟了,血流凝滯了,心臟麻木了,靈魂騰空了,彷彿自己變成了一片樹葉,毫無抵禦能力地在空中飄蕩,只須一絲微風,就可能墜入深淵!奧立佛正向她伸展著雙臂,他那張漲紅的臉,輻射著炙人的男子漢的熱力;那雙黑寶石一樣的眼睛,燃燒著愛情之火。拒絕這樣一個為她獻出一切的男人,需要什麼樣的力量?

    「那麼,你答應我了?」奧立佛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我看得出來,你答應了,這是中國人表達愛情的方式:無言就是默許!」狂喜使奧立佛臉上的肌肉都在抖動,他的雙臂緊緊地擁抱著軟綿綿的梁冰玉,向她垂下頭,送過熱血沸騰的嘴唇……

    梁冰玉突然覺得這張逼過來的面孔就是楊琛!也是這樣燃燒的目光,也是這樣狂熱的語言,使一個少女無力抵擋、無處躲避,在茫然的「無言」中被他俘獲了!啊,他又來了,追到英國來了,這個「愛」的魔影!梁冰玉戰慄了,又一次滅頂之災向她降臨,要把她吞噬!「不!」她那柔弱的手臂奮力反抗,把面前的惡魔推開!

    毫無戒備的奧立佛一個趔趄,險些跌倒,他踉蹌地站住腳跟,眼睛裡迸射出無限的驚異和哀傷,「梁……梁……」

    「啊,奧立佛!」梁冰玉無力地*在身邊的栗樹幹上,猶如一隻斷了線頹然墜落的風箏。被她推開的不是楊琛,而是奧立佛,無辜的、可憐的奧立佛!但這又怎麼樣呢?梁冰玉那顆受過傷的心靈,已經把愛的門戶永遠封閉了,無論是誰,也難再把它敲開,「求求你,奧立佛,不要逼我!我們可以成為最好的朋友,但不可能成為戀人!」

    「為什麼?為什麼?」奧立佛像個不甘敗北的角鬥士,又氣喘吁吁地捲土重來。

    是啊,為什麼呢?梁冰玉無法回答他。楊琛的偽善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他沒有出賣自己的同胞,沒有加害於任何人,他對於梁冰玉沒有欺騙,只有愛!三年來,他一直在默默地愛著她,關懷著她,照顧著她,每當她回到亨特家樓上自己的房間,總是看到奧立佛給她送來的鮮花,三年如一日,她的窗台上開著不敗的花朵。現在,奧立佛終於勇敢地向她表露了愛,難道這是什麼罪過嗎?他沒有愛的權利嗎?真遺憾啊,奧立佛,你為什麼不把這種真摯的愛去奉獻給別的姑娘,而偏偏要奉獻給她?你決不會得到甜蜜的報償,而只能會被拒絕;你並不理解這個中國姑娘,失敗的初戀所留下的創傷使她把愛情看成罪孽,在心中築起一道怨恨的牆,和愛情永別了!「因為……」面對奧立佛的追問,她怎麼回答呢?「因為我不但是個中國人,還是個穆斯林,是個信奉真主的回回,在我們之間有一條不可跨越的界限!」她終於退到了最後的防線,也許只有這才可以阻擋奧立佛的進攻?而在這一刻,她的心靈又遭受了重重的一擊:同樣的話,她對楊琛也說過的,卻並沒有奏效,楊琛發誓「我也可以信仰真主」,她妥協了……也許正是因為她的多情和軟弱,使她輕信了那個不堪信賴的人,才遭到了真主的懲罰!「奧立佛,不要跨過它,千萬不要……」

    奧立佛愣住了,這神聖的宣告使他打了個冷戰,像是從烈火中突然跌入了冰河!但是,烈火還在他胸中燃燒,不可遏止,一秒鐘的靜默之後,火焰又在沖騰,他像一頭暴怒的雄獅,悲憤地吶喊:「這是誰說的?我們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還要分成不同的民族和宗教,把我們隔開?宗教都是人編造的,世界上沒有上帝,也沒有真主,沒有,沒有!只有愛情!」

    「奧立佛,真主會降罪的!……」梁冰玉發出一聲微弱的呼喊,手臂從樹幹上滑落,天地在她的眼前旋轉……

    「梁小姐!」奧立佛驚惶失措地奔過去,扶住她……

    在他們腳邊啄食樹籽的一群野鴿子,撲楞楞驚飛了,飛羽剪著秋風,發出一陣遠去的嘶嘶聲。他們回到家的時候,亨特太太正在準備晚飯。

    「晚上好,亨特太太。」

    「你好,孩子。梁小姐,你的臉色好像不大好?」

    「不,我很好,謝謝!」梁冰玉極力做出微笑。

    「媽媽,下午我陪她去看了一場戲,是有關中國的,恐怕是看得太激動了,情緒受了刺激。」奧立佛解釋說。

    「噢!那應該好好地休息,讀書就已經很辛苦了,還去看什麼戲?奧立佛,你不應該出這樣的主意!」

    「是的,媽媽,都怪我,」奧立佛懺悔般地說,他答應梁冰玉不把下午不愉快的爭論告訴媽媽,但無法掩飾他的痛苦,「媽媽,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再也不……」

    「請原諒,亨特太太,」梁冰玉苦笑著說,「我不能陪你們一起吃晚飯了!」

    「你去休息吧,孩子。等一會兒我給你做一點兒愛吃的東西:雞絲面、荷包蛋!」

    「謝謝您,我一點兒也不餓……」梁冰玉拖著疲倦的身體一步步踏上樓梯。

    奧立佛想去攙扶她,卻又膽怯地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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