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國雖好,不是久戀之家。我總是要回去的!」她說,暗示奧立佛不要做任何不切實際的設想。
「唉,你對中國有那麼深的感情!」奧立佛言不及意地感慨著,聳聳肩,說不上是遺憾,還是同情,「中午我們去吃中國館子好嗎?『上海樓』的菜比我媽媽燒的要好得多了!」
午飯後,他們並排坐在襄球劇院的觀眾席上,等待《雷巖》(ThunderRock)的開演。這是奧立佛事先買好的票,為了和梁冰玉在一起,他把這一天安排得滿滿的。梁冰玉本來沒有一點兒看戲的興趣,奧立佛卻百般煽動,說這個戲正在走紅,不可不看,她也就隨著他來了,無非是消磨幾個小時的時間嘛,反正她的頭腦空空,也沒有更重要的事兒可做。戲還沒有開演,她愣愣地望著那低垂的大幕。奧立佛沒話找話,還在喋喋不休地議論剛才「上海樓」的那一頓美餐:「梁小姐的思鄉之情多少得到一些安慰了吧?沒出倫敦,你等於回了一趟中國!」
「不,這使我更想家了!」梁冰玉卻說,「這裡的中國館子沒有多少中國味兒,只不過徒有虛名,唬唬你們這些外國人罷了,遠遠不如我們北平的東來順、南來順……甚至還不如我們家裡的家常便飯呢!」
「噢!」奧立佛對她所說的一切都是那麼景仰,「可惜我沒有這樣的口福!如果人生真的有來世的話,下輩於我一定投胎到中國去!」
「何必要等到下輩子呢?等戰爭結束了,你就可以去了。那時候,請你到我家做客!」梁冰玉那神情彷彿是在北平作為主人邀請奧立佛,她有意把「我家」這兩個字的語氣加重了,以求得客居海外的人所特別需要的心理平衡,並且巧妙地提醒奧立佛,他們之間是有一條不容忽視、不可逾越的界限的。
無奈癡情的奧立佛根本看不出「眉眼高低」,他把梁冰玉的暗示朝著他所希望的方向去理解,臉上泛著幸福的紅暈:「啊,太美好了,那將是我終生難忘的旅行!」
梁冰玉在心裡暗暗歎息:這個人怎麼是個點不透的「傻小子」呢?他們之間,可以用英語和漢語自由地交談,可是,他卻根本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
……
大幕徐徐拉開,戲開演了。觀眾席鴉雀無聲,人們被慕名已久的精彩演出所吸引,奧立佛也不再嘮叨,注意力進入了劇情。戲的主角是兩個管理燈塔的美國青年,寫他們各自不同的人生追求和苦悶。一個消極沉淪,一個奮發進取,相互矛盾的性格發生撞擊,迸射出火花,似乎使奧立佛得到了某種啟示,他激動了!梁冰玉卻茫然不知台上所云,無動於衷,美國人的生活和她有什麼關係?她腦子裡翻騰的是大沙燕兒、東來順、北平、戰爭……
突然,劇情發生了奇特的進展,那個激進的青年不甘於碌碌無為的平庸生活,要動身到遙遠的中國去投身反侵略戰爭!「生命?在中國才有生命,因為善和惡正在那裡搏鬥!」舞台上在呼喊,梁冰玉被震撼了,忘記了這是在倫敦的寰球劇院,彷彿又回到了沸騰的燕大校園……
那時候,她和同班同學楊深正處在熱戀之中。當愛神的箭矢第一次向少女的心襲來的時候,她是毫無抵禦能力的,風度翩翩、品學兼優的楊琛突然闖入了她平靜的生活,在她心靈的湖水中蕩起了夢一樣的漣漪。她沒有勇氣告訴奇哥哥和姐姐,卻無法躲過同學們的眼睛,因為她一直被眾多的男生所矚目,而她那冷若冰霜、旁若無人的高傲又使他們望而卻步,一旦發現被楊琛捷足先得,這難以保守的秘密就公開地流傳。她惶惑、羞澀地躲避人們的竊竊私語和探詢的、挑釁的目光,卻又被幸福所陶醉,「我為什麼不可以愛?」她在心裡質問一切人。如果沒有後來的一切,也許她會和楊琛終成眷屬,像世界上許多人一樣,初戀的戀人就是終生的伴侶。但是,當戰爭的風雲逼近北平,未名湖沸騰了,善和惡在搏鬥,各種人物都在人生的舞台上顯出了自己的嘴臉!突然有一天,一位曾經帶頭上街遊行、散發抗日傳單的同學被捕了,憤怒的同學們湧向警備司令部去請願、抗議,卻意外地在那裡發現了楊琛,原來正是平時沉默寡言、不問政治的他,向自己的同胞投出了暗箭!屈辱和悔恨擊碎了梁冰玉幼稚的夢,擊碎了一個少女最初的、珍貴的愛,她不敢再面對那一雙雙憤怒的眼睛,無法向任何人表白自己的冤屈,她曾想投進未名湖了結一生,但清澈的湖水也洗不盡她蒙受的恥辱!結束吧,讓過去的一切都結束,她懷著對愛的悔恨和對生的恐懼,朝著茫然不可知的目標,跟著韓子奇踏上了逃遁的路……
她哪裡知道,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無法逃避心靈的創傷,它將永遠追蹤著她,折磨那一顆破碎、冰冷的心。現在,那個被捕之後慘遭殺害的同學彷彿又復活了,站在寰球劇院的舞台上向她呼喊,聲討那個罪惡的靈魂,而那正是她愛過的人!愛,那幼稚的愛、蒙昧的愛、錯誤的愛、毀滅了自己的愛……痛苦和悔恨在撕咬著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倫敦還是在北平?是活著還是死了?她的手下意識地抓住奧立佛的腕子,抓得緊緊的,彷彿是一個跌入深淵的人死命地抓住一根樹枝……
「梁小姐……」奧立佛被這意外的舉動弄得突如其來地興奮,他輕輕地呼喚著她,把自己的手按在她那只清涼滑膩的手上,輕輕地撫摩……
梁冰玉突然被驚醒了,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狼狽地把手抽出來,「奧立佛,別……」
「戲讓人大激動了!」奧立佛訕訕地說,不敢轉臉去看她,眼睛望著台上,心卻在怦怦地跳。
「這戲太悲慘了,讓人……受不了!」
「悲慘?我怎麼沒覺得悲慘呢?」
兩個人此刻想的完全是不同的心事!
戲繼續演下去,那個到中國去的青年一去不回,另一個青年留了下來,沉浸在無限的煩惱之中,自己折磨著自己的靈魂。啊,經受這種折磨的豈止是他呢?梁冰玉心想。她甚至無端地疑心這個戲是專門為她寫的,讓她遠離燕大之後也不能逃脫心頭的重壓,把她已經麻木的傷口又重新割出血來!
一個美麗的姑娘出現在舞台上。九十年前,維也納的一家人在沉船中遇難,他們的女兒成了落水鬼,舞台上的這個姑娘就是那鬼魂。算起來,她如果活著,已經是百歲高齡了,可是那鬼魂仍然是個娉娉婷婷的少女。她死得太慘了,太早了,還沒有經歷過真正的人生,還沒有得到過她本應得到的愛,她「鬼鬼祟祟」地來到人間,向人間討還愛!像中國《聊齋》裡的許多鬼故事一樣,這個女鬼化成人形,「纏」上了那個管燈塔的、沉淪的青年,逼著他獻出熱情,用愛去擁抱人生!
真主啊!梁冰玉在心裡感歎著,為什麼天涯海角也有這樣的鬼故事,也有這樣執迷於愛的冤魂?這個在水中早夭的維也納女孩,為什麼不在那個永恆的世界裡讓靈魂享受純潔的靜穆,偏偏眷戀這個令活人厭倦的人間?啊,你還沒有嘗到過愛的苦澀,愛的可怕,你根本就不知道愛是比死更令人恐怖的淵藪!
尖厲的警報聲隱隱從劇場外面傳來,被鬼魂勾住了心的觀眾似乎忘記了外邊的世界,毫無反應。大幕卻突然落下了,觀眾被從劇情中趕出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大幕裡面走出微笑著的劇場經理,他向著觀眾席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女士們,先生們,請原諒我打擾了諸位!我不得不遵照官方規定報告大家:現在外面正在發空襲警報,觀眾中如果有人要進防空壕,請即刻退席!」
觀眾席上紋絲不動,回答他的卻是一陣自信而愉快的笑聲。劇場經理微笑著退去,大幕重新拉開,維也納鬼魂和管燈塔的美國青年又上台了,死去了九十年的鬼魂竟然能使活著的人忘卻死亡的威脅,這簡直是一個奇跡!
梁冰玉被這個鬼魂攫住了心,她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好像都是朝著梁冰玉說的,刺痛著她,折磨著她,煎熬著她,她陪伴著鬼魂,痛苦地走向戲的尾聲……
愛畢竟是艱難的,維也納女孩的幽靈終於沒有得到她所嚮往的一切,戀戀不捨地離開人間,又回到她那冰冷、黑暗、永恆的鬼的世界中去了,臨別之前,她深情地擁抱著她所愛的那個管燈塔的青年:「我多麼羨慕你這個活著的人!你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
大幕沉重地落了下來,觀眾席上寂靜無聲,沉浸在最後一幕結尾的肅穆氣氛之中。等到大幕再次拉開,劇場上燈火通明,鬼魂和她的戀人微笑著登台謝幕,觀眾才突然回到現實世界,爆發出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
走出寰球戲院,太陽還沒有落,掛在倫敦的西方,像個溫暖的、巨大的蛋黃,緩緩地下沉。暮靄升起來了,人行道旁的栗樹輕輕地飄下落葉,一片,兩片,在梁冰玉的腳下沙沙作響。空襲警報早已解除了,彷彿這個世界沒有經受任何驚嚇,倫敦還是那樣安詳,雙層的公共汽車照舊沿著自己的路線奔去,脅下夾了公文包的男人照舊按昨天下班的時間回家去,推著嬰兒車的婦女照舊踏著落葉,在斜陽下散步。不認識的人甚至在擦肩而過時還有閒心開個玩笑:「剛才的警報拉的時間太長了,這樣的噪音有得健康!」「是的,多此一舉!」似乎是埋怨政府捉弄了他們,或者英國人個個都是那種「斷頭台上逗蛐蛐兒」的人,把死亡根本不當回事兒,和死神見面也樂呵呵地!
梁冰玉還在想著那個女孩,那個盤桓在她腦際的淒楚的幽靈。劇場裡的三個小時,使她彷彿經歷了一生,人生為什麼這麼艱難,這麼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