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章 月情(23)
    容桂芳終於出來了,穿著那件淡綠色的塑料雨衣,雨帽拉得很嚴,臉被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雙大眼睛。出了廠門,她把雨衣裹得更緊了,側著身子避開風頭雨勢,踏著地上的積水,快步拐上了旁邊的馬路。

    她想也沒想到,當她低著頭走過那棵柏樹旁邊的時候,會有一個漢子厲聲叫住她:「小容子,你等等!」

    她嚇了一跳!但她立即反應過來,是天星。她站住了,猛地回過頭來,瞅見那棵柏樹,瞅見站在樹下的、渾身濕淋淋的天星,她似乎顫抖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縷溫情,但也只是一閃,就熄滅了。她垂下眼睛,睫毛上亮晶晶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花,壓低了聲音,說:「韓師傅,咱們沒話說了,好好兒地過你的日子吧!」

    「不成!」天星的眼睛在冒火,他在這兒苦苦地等了好久,決不能就這樣放她走了,「小容子,你不要看錯了人!我韓天星不會賤遇人,也不受人賤遇,過去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我已經是成了家的人了,還會求著你、賴著你嗎?你甭躲我,我只問你一句話:我跟你有什麼仇啊?你不願意跟我好,拉倒,犯不上前心扎我一刀,後心再射我一箭!咱倆到底是誰甩誰,別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嗎?」

    容桂芳慘然一笑:「韓師傅,算了,過去的事兒用不著再提了,都怪我糊塗,瞎了眼。我要是會耍明槍暗箭,也就不至於落到這一步了!」她轉過臉去,不再看天星,冷冷地說,「韓師傅,這一輩子還長著呢,往後,做人得講點兒起碼的道德!」

    「什麼?我不講道德?」天星伸出濕漉漉的手,猛地抓住她的腕子,「我不講道德?」

    「不是你,是我?」容桂芳甩開他的手,「我不講道德?哼,瞅不上我,就明打明地吹吧,不礙事的,用不著從上海拉出個表妹來打馬虎眼!」

    天星完全傻眼了,容桂芳說的這些,他根本聽不懂!

    「什麼『表妹』?」他莫名其妙地問。

    「我哪兒知道誰是你的『表妹』啊?」容桂芳冷冷地說,「鬧了半天,原來就是『玉器陳』家的姑娘!」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呀?」天星如入五里霧中,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他和容桂芳之間好像被什麼人插了一槓子,弄擰了!容桂芳跟他吹的時候,他還根本沒正眼瞧過陳淑彥,更談不到什麼聞所未聞的「表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他的心怦怦地跳,嚷道:「造謠!你聽誰造的這樣的謠?」

    「造謠?」容桂芳冷笑了一聲,「我就不信,你媽還能造你的謠?」

    「我媽?!……」天星驚呆了!一股冷風裹著急雨猛地撲在他的臉上,蒙住了眼睛,一個踉蹌,他的頭撞在身旁的樹幹上!

    他扶著樹幹站穩了腳跟,抬起袖子擦去臉上的水,容桂芳已經走了,急風暴雨中,只看見一塊淡淡的綠色在遠處飄動……

    天星沒有再追上去,愣愣地看著那一點淡綠色消失在風雨中。容桂芳什麼時候見過媽媽?媽媽為什麼要對她編造什麼「表妹」的謊話?啊,難道是媽媽有意要拆散我們嗎?為什麼?為什麼!

    他抱著濕漉漉的樹幹,劇烈地搖晃,老柏樹不能回答他,只能被搖落滿身的水珠,「辟辟啪啪」打在他的臉上,啊,這棵樹,是他過去等著和容桂芳見面的地方,今天完全下意識地又站在這兒等她!這是一次什麼樣的「約會」?他心頭的謎解開了,心卻被撕碎了!他找回了失去的小客子,而她,卻永遠永遠也不可能屬於他了;他甚至連讓她理解他都不可能了!明天,還有以後漫長的日子,他將怎樣見這個被他傷害了的小容子?怎樣見那些藐視他的同事?韓天星在廠子裡沒法兒做人了!而毀了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媽媽!

    一股難以抑制的怒火,使他朝前衝去!回家去,回家找媽媽算賬!他踏著滿地的水,披著一身的水,頂著風雨往前跑,把雨衣、自行車都忘在廠裡了。

    暴雨猛澆在這個發瘋的人身上、頭上、臉上,把他澆醒了。他猛然想起正月初二那一天,他為小容子的毀約而痛苦不堪,而媽媽招待起陳淑彥來卻是那麼興高采烈;他想起春天的時候,他正陷入失戀的苦悶不能自拔,媽媽卻喜滋滋透露給他,說陳淑彥對他「有意」,他茫然地看著媽媽,感激媽媽對他的關切。現在想來,那時媽媽早就有了主意了;還有,夏天,匆匆忙忙催著他和陳淑彥去辦理結婚登記手續;秋天,聲勢浩大的婚禮……這一切,再清楚不過了,陳淑彥是媽媽早已相中的兒媳婦,為此,就必須搬掉容桂芳這塊絆腳石,不惜使出任何手段!而他卻從頭至尾一切聽從媽媽的擺佈,一點兒都沒有察覺,他太傻了!不,是太愛媽媽了,一個兒子怎麼會懷疑自己的媽媽呢?可是,正是媽媽害了他!不然,他的婚姻不是這個樣子,不是!他和小容子會永遠生活在一起,生死不渝!為什麼媽媽不能容忍他自己選定的愛人?為什麼人不能愛自己所愛的人?為什麼他必須接受別人指定的生活道路?為什麼媽媽要硬塞給他一個陳淑彥?……

    他在風雨中奔跑,不辨方向,不管馬路上的任何標誌,連疾馳的公共汽車都不得不急煞車,讓開這個忘了自己性命的人!跑著跑著,他的腳步放慢了,不是身上的力氣用完了,而是眼前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出那個和容桂芳相對立的女人——陳淑彥!啊,陳淑彥是什麼人?是他韓天星的妻子,正在家等著他呢!他回去能說什麼?能說這個妻子是媽媽「硬塞」給他的嗎?不,媽媽沒有強迫他,是他點頭認可的。他和陳淑彥雖然沒有像和容桂芳那樣的深交,沒有那樣的癡情,可是,要說淑彥怎麼不好,他說不出來,那樣太屈心了!他要是回家因為淑彥而和媽媽大吵大鬧,那就太對不起自己的妻子了!他不傻,他什麼不懂?從婚前的有限接觸和婚後半個月的共同生活,他完全感到淑彥的純潔、溫柔、善良,她把她的心都給了丈夫,給了這個家,他還能忍心去傷害這樣的妻子嗎?那樣,韓天星就不單在廠裡不是人,在家裡也不是人了!

    鐵打的漢子被感情的重壓擊垮了,像一隻被蛛網纏住的飛蛾,無法掙脫!他在馬路上踟躕徘徊,不知道該往哪裡走?天早就黑透了,烏雲壓頂,暴雨傾盆,銀蛇似的閃電撕裂了他的胸膛,重炮似的驚雷震昏了他的頭腦,他失神地望著天,天上不是有一個主宰萬物的真主嗎?主啊,告訴我!人為什麼要受這麼多的苦難?主啊,救救我!你既然讓我做了個人,就指給我一條人走的道兒吧!

    夜深了,街上已經沒有了行人,連公共汽車也絕跡了。風雨之中,天,漆黑;地,漆黑;路燈投下一片光亮,撕開了沉沉夜幕,照著幽靈似的韓天星,游遊蕩蕩,形影相吊,像置身於一個陰森森的大舞台。

    人生的舞台上,悲劇,喜劇,喜劇,悲劇,輪番演出,不捨晝夜,無盡無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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