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聽窗外,仲秋的夜晚,萬籟俱寂。她不知道,東廂房裡的兄嫂將怎樣度過這個良宵,怎樣談論那個高尚、純潔、神聖的字眼兒:愛情。
深夜,天真無邪的少女輾轉反側,難以入夢。從現在開始,西廂房裡沒有了陳淑彥陪伴,陳淑彥已經屬於哥哥了。就像獲菲莉妮唱的那樣,「她進去時是個女郎,出來變了婦人」。她為淑彥而祝福,又莫名其妙地為自己「失去」了淑彥而惋惜。
次日絕早,陳淑彥的兄弟來了,照老規矩來送「開門禮」。這禮,應裝在食盒之內,或一架,或兩架,每架由兩人抬著送來。陳家諸事從簡,便讓大小子提著來了,進門道「唔吧哩克」,韓太太率領全家,熱情接待。禮盒讓姑媽收進廚房,裡面裝著子孫餑餑、長壽麵、蒸食、紅棗、茶葉、牛羊肉。姑媽將長壽麵少許,煮了,送入新房,請新人食用,其實並不真吃,擺設而已。陳淑彥梳洗已畢,便到喜棚下向公公、婆婆、姑媽以及小姑新月,一一奉獻蓋碗茶,並分送由娘家帶來的「開箱禮」:送給公公一支筆,送給婆婆一雙襪子,送給姑媽一條手絹,送給新月的是一塊噴香的香皂……都歡喜得了不得。這禮不拘厚薄,但卻不可免,即所謂「分大小」的儀式。其實陳淑彥在西廂房住了數月,把居家的「大小」早已分得清清楚楚了。
分完「大小」,天星和陳淑彥就該去「回門」了。
韓太太早已為他們準備好了「回門禮」:鮮魚、活雞、糖耳、蜜柿、紅棗、栗子、油糕、月餅、茶葉、牛羊肉、來往卷、切面,等等,一應俱全,交給天星,天星卻面有難色,嘟嘟囔囔地說:「怎麼今兒還不算完啊?」
「這叫什麼話?」韓太太伸出手指頭點著他的額頭,「大喜的日子,不許說什麼『完』不『完』的,好日子才剛剛開頭兒呢!快去,快去,你岳父、岳母把嬌嬌的大姑娘給了咱們,該當的上門兒去道謝!人人兩重父母,見了面兒要叫『爸』,叫『媽』,別這麼樣兒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聽見沒有?」
「嗯,聽見了。」天顯低著頭,甕聲甕氣地回答。
陳淑彥偷眼瞅瞅這位事事都發楚的丈夫,羞紅的臉上,泛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哥,你怎麼連這麼點兒勇氣都沒有啊?」新月替哥哥著急,笑著說,「是不是怕見人?不好意思?沒關係,我陪你去!哎,淑彥……嫂子,怎麼樣?」
「那好哇!」陳淑彥說,「有你陪著,省得我一路上悶得慌呢!可是,今天沒有小汽車了,咱們得走著去,你行嗎?」
「行,怎麼不行?」新月興奮地說,「我又不是沒走過路!」
「得了,得了,姑奶奶!」韓太太不耐煩地打斷了她們的話,「人家姑娘『回門』,你跟著去算是幹什麼的?這裡頭有你什麼事兒?」
「哦……」新月一愣。
姑媽忙笑著說:「新月呀,昨兒個,你不是去迎了親嗎?為你哥、你嫂子,也盡了心了,受了累了,今兒就在家歇著吧!」她似乎看出了新月不高興,有意說了個笑話兒:「今兒這『回門』是淑彥的事兒,趕明兒你出了門子,才該你『回門』呢!」
新月臉一紅,低下了頭。
韓子奇畢竟是個男人,他沒有留意妻子的話傷了女兒的心,也沒意識到女兒心中想些什麼,就說:「好吧,好吧,兩人快去吧!淑彥哪,見了你的父母,替我問候!」
淑彥答應著,不無遺憾地看了新月一眼,就隨著她的兄弟,偕同她的丈夫,帶了「回門禮」往外走。天星穿著那一身不大自然的中山裝,臉上說不清是什麼表情,低著頭,手裡提著禮盒出門去,那倒掛在手裡的兩隻活雞,掙扎著,撲稜著翅膀。
一家人把他們送出大門外,看著他們走遠了,才慢慢地回到院子裡來。韓子奇回書房去拿他的手提包,他也該上班去了,那提包裡,韓太太裝了好些喜糖,讓他分贈給特藝公司的同事。
送走了新人,韓太太滿心歡喜地回到喜棚下,像還沒有過完癮似的坐在那兒,端起兒媳婦給她沏的那碗蓋碗茶,拈起蓋兒,拂了拂茶葉,香香地抿了一口,透透地舒了一口氣:「托*主!這樁喜事兒總算辦得圓圓滿滿,我這心事就全沒了!」
說的人也許無意,聽的人卻有心。新月沿著廊子慢慢走回西廂房,看見媽媽那心滿意足的神情,聽見媽媽那脫口而出的話語,心裡一動,不禁想到了自己:她在哥哥、嫂子的這場準備了數月之久的大喜事兒中,扮演的是個什麼角色呢?是跟著「湊熱鬧」的局外人嗎?現在,喜事兒辦完了,她在媽媽的心中,還佔據什麼位置呢?
默默地回到西廂房,和衣躺在床上。她累了,困了。昨天的奔忙,昨夜的失眠,現在才突然感到了疲乏。她什麼也不想了,昏昏睡去。
在夢中,她看到了燕園,二十七齋、備齋、未名湖,那裡才是她的世界。她看到了她的同學、她的老師……
不知在什麼時候,姑媽把她叫醒了。醒來使她感到空落,感到孤寂。
「新月,該吃飯了咳!」
「姑媽,我不餓。」
「你今兒的藥吃了沒?」
「哦,還沒……」
「瞧瞧,沒有淑彥提醒,你把自個兒的事兒都忘了。」姑媽嘮叨著,伸過手,撫著她的臉,「喲,你怎麼這麼燙啊?著涼了?」
「我……不知道……」新月懶懶地翻個身,又接著睡了。
姑媽風風火火地就往上房跑,「新月她媽!你去瞧瞧,這孩子腦門燙人,是不是……?」
「嗯?」韓太太正*在太師椅上打盹兒,打著哈欠站起來,跟著姑媽往外走,「瞧瞧,我怎麼連一天的踏實都沒有哇?甭著急,不礙事的,頭疼腦熱的,誰也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