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九章 玉游(3)
    韓子奇不言語,把手裡的筷子顛過來倒過去地擺弄,心裡七上八下。

    「哼,守財奴!」玉兒撇撇嘴,就要回自己的房裡去。

    「你回來!」韓太太厲聲說,「玉兒,別以為你大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要是沒有你哥,咱們這個家早就散了架子了,還能供你唸書,上大學?這個家,是他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攢的,是他的血汗掙的!你如今連他都敢罵了,反了你!」

    玉兒站住了:「我可沒說奇哥哥,你別給我們『拴對兒』!我說的是你,守財奴,守財奴!抱著元寶跳井,捨命不捨財的守財奴!」

    韓太太火了,「啪」地把筷子扔在桌上:「好哇你,蹬著鼻子上臉了!你拍拍良心想一想,你姐哪點兒對不起你?」

    韓子奇心煩意亂,一怒之下把麵碗扔在地上:「吵什麼?吵什麼?」

    天星被大人的爭吵嚇得「哇」地哭起來,姑媽「嗷嗷」地哄著他,卻不知該勸誰才好,急得團團轉:「瞧瞧,這是怎麼個話兒說的……」

    夜深了。這是一個陰沉的夜,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春天的大風在昏天黑地之間抖著威風,捲著落花和塵沙,打得窗紙嘩嘩響。

    東廂房裡,姑媽摟著天星睡著了,只有在睡夢中,她才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他還是那麼壯實,那麼安分,臉上掛著讓妻子心裡踏實的笑容。她問他:「你到哪兒去了?日本人打你了嗎?折磨你了嗎?」他笑笑說:「他們抓我到日本國給他們幹活兒,還沒等開船,我就偷偷地跑出來了,你看,我這不是好好兒的嗎?我們爺兒倆到處找你啊,哪兒想到你住在這麼體面的地方?柱子,快叫媽,這是你媽!」她這才注意到丈夫的手裡還領著個小小子兒呢,這麼大了?我的柱子這麼大了?「柱子,媽想你都快想死了!」她把柱子緊緊地摟在懷裡,沉浸於人間最美好的天倫之樂……熟睡中,手還在下意識地拍撫著天星。

    西廂房裡,還亮著昏黃的煤油燈光。玉兒最怕北平的春天,或者說,北平的春天根本就不配叫春天,這裡沒有江南的杏花春雨,只有大風,刮得塵土飛揚,叫人心裡沒著沒落。可憐北平的花兒,還要苦苦爭春,搶著時令開放,在乾燥的空氣裡,沒有一點兒水靈氣兒,像無家的孤兒似的。一陣風吹來,就被捲走了,白白地糟踏了青春!她躺在床上,聽著窗紙嘩嘩地響,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忽然想起院子裡的海棠,猜想那一樹殘花在大風裡掙扎,心中無限傷感,不正是亂世滄亡的女詞人李清照筆下的意境嗎?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

    好一個「綠肥紅瘦」,易安居士把花兒的不幸、人的愁苦都說盡了!她從床上翻身起來,走到那件硬木雕花的梳妝台前,鏡子裡映出了她自己的臉,她竟然覺得不認識了,那麼蒼白,那麼消瘦,那麼淒苦!那是李清照,還是她——梁冰玉?一年前的「覽玉盛會」上,你還容光煥發,怎麼現在變得這麼可憐、可歎?啊,你的煩惱、你的愁苦大多了,又沒人可以訴說!

    她不忍再看鏡子裡的自己,懨懨地轉過身來,茫然地望著那盞昏黃的孤燈。啊,這燈太暗了,像陰霾籠罩著人,壓迫著人,讓人受不了!她伸出手去,把燈捻亮一些,再亮一些……

    煤油燈旁邊,書桌上堆著一些過時的書報,她懶懶地坐下來,漫不經心地翻看著,又幾乎像什麼都沒有看見。一段文字映入她的眼簾,上面還被她用紅鉛筆畫了一片斷斷續續的線。那是蔣委員長的文章:今天絕大多數中國人的態度是隨波逐流和無動於衷。……我們的官員偽善、貪婪、腐化;我們的人民一盤散沙,對國家的利益漠不關心;我們的青年墮落,不負責任;我們的成年人有惡習,愚昧無知。富人窮奢極欲,而窮人則地位低下,骯髒,在黑暗中摸索。這一切使權威和紀律完全失效,結果引起社會動亂,反過來使我們在自然災害和外國侵略面前束手無策。

    唉!玉兒拿起桌上的紅鉛筆,在旁邊的空白上畫著一連串的驚歎號和問號,發出無聲的歎息。這就是委員長眼中的中國人,可是,人們還不自知呢!歷史又要重複北宋淪亡的時代,我除了像李清照那樣落荒而逃,還能做些什麼呢?可憐,愚昧無知的姐姐,你完全不知道妹妹是怎樣愛你、愛這個家,你眼裡只認得錢!

    上房的臥室裡,也亮著燈,韓子奇夫妻兩個相對無寐,還在說著白天吵得不亦樂乎的話題。

    「你別跟玉兒一般見識,都是我把她寵成了這個樣兒。爸爸『無常』得早,媽又沒能耐,玉兒起小兒就跟個『耶梯目』(孤兒)似的。我比她大八歲,她在我跟前兒就跟在媽跟前似的,由著性兒地撒嬌兒,想說什麼說什麼。如今媽也沒了,玉兒還沒聘個人家兒,就得*我、*你,她有什麼錯處,你甭往心裡去!」韓太太傍晚對玉兒發了半天的火,現在又心疼妹妹了,反過來開導韓子奇。韓子奇和玉兒雖說是兄妹,可畢竟不是一母所生啊。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根本沒把這當回事兒!」韓子奇說,「我進這個家的時候,她剛三歲,眼瞅著她長大的,就跟我的親妹妹一樣。記得師傅『無常』的時候,正是頭著八月節,我還答應帶你們去逛頤和園、照相呢!到現在,一晃十七年了,我一直忙啊,忙啊,到底也沒帶你們去成,心裡還覺得對不起她呢,她畢竟還是個孩子!」

    「咳!這麼點兒事兒你還記著?這算什麼?頤和園她自個兒不知道逛了多少回了呢,現如今又想逛外國了,你也依她?」

    「她哪是要上外國逛嗅,」韓子奇抑鬱地說,「燕大裡頭,什麼消息都能得著,讀書人的見識寬,她說的恐怕有些道理。」

    「有什麼道理啊?」韓太太翻身轉過臉去,「一個黃毛丫頭說的話你也當真?我瞅著,她非得把這個家都拆了才踏實呢!我們為這個家,十幾年就跟拉磨驢似的,容易嗎?」

    「唉,人哪!有一口氣兒就掙啊,掙啊,沒命地掙錢,掙了錢又怎麼樣呢?人成了錢的奴隸,就把什麼都忘了!等到老了,回想這一輩子是怎麼過來的?咦,什麼趣味也沒有,好像到人世上來走一遭,就是來當一頭馱錢的驢!」

    「瞧你說的,你這是讓錢燒的!錢是人的血脈,沒有錢,人就寸步難行,我可真是窮怕了!當初要是有錢,咱倆能那麼樣窮湊慘地成了親?連四個『窩脖兒』都沒有,比人家要『乜帖』的都不如,唉!……」韓太太說起往事,忍不住自憐自歎,過去的歲月,她受了多少委屈!「想想那會兒,瞅瞅這會兒,我知足著呢!要是沒有錢,你能供玉兒上大學?能買下這房子?還能買下那麼多值錢的玉?」

    這後又點到了韓子奇的心病上,他煩躁地從床上坐起來:「這些玉是我的遲累!要是沒有它們,我還怕什麼?哪兒也不想去了!」

    「嫌遲累,你不會賣了哇?」

    「賣?我哪兒能賣啊?」

    「不賣,留著不當吃,不當喝,還得擔驚受怕的,倒不如賣了錢,揣在腰裡踏實!那個洋人不是喜歡你這些東西嗎,乾脆都賣給他得了!」

    「咳,你呀!」韓子奇連連感歎,生長在玉器世家、和他患難與共的妻子,卻根本不能理解他!「這些東西,是我花了十幾年的心血、一件兒一件兒地買到手的,我怎麼能賣呢?這是我的命!要是沒有這些玉,我活著都覺得沒有趣味了!這……連你都不明白嗎?」

    「不明白!」韓太太乾脆回答,「我們梁家祖輩就是小門小戶、小本生意,沒有閒玩兒的痛,只知道能賣錢的才是好東西,我巴巴、我爸爸,一輩子做了那麼多的玉器,不都賣錢養家了嗎?也沒給兒女留下一件玩玩兒!到了你這一輩兒,譜兒比誰都大了,擱著好東西不賣,等著它們給你下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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