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五章 玉緣(4)
    「師傅,這不要緊哪!」韓子奇已經管他叫「師傅」了,「我到了您那兒,只管做這一件活兒,任誰的事兒都礙不著;至於伙食嘛,窩頭、鹹菜您總供得起吧?我有這就行了!」

    蒲綏昌無話可說了,又尋思一陣,突然朝韓子奇的肩膀一拍:「好,一言為定,你明兒就跟我走!」

    韓子奇送走了蒲緩昌,回到奇珍齋,默默地清點賬目,把平日的流水明細賬一一理清,托著賬本和庫存的現錢,來到後邊堂屋,往桌上一放:「師娘,師妹,請過目,奇珍齋的家底兒都在這兒了。這些現款,萬幸蒲老闆沒有拿走,師娘和師妹就應付著過日子吧……」

    壁兒愣了:「奇哥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韓子奇的兩行熱淚滾落下來:「我……該走了!」

    白氏一驚,忙問:「走?你上哪兒去?」

    「跟蒲老闆走,接著做師傅沒做完的活兒。師娘,您多保重吧,原諒我不能再盡孝了,我……不能離開水凳兒,不能扔下師傅的半截子寶船不管啊!等到有一天……」

    不等他把話說完,壁兒已經氣得打顫:「好啊,你要投奔我們家的『堵施蠻』(仇人)?你這個無情無義、認賊作父的東西!我爸爸當初真是瞎了眼!你走吧,這就走,永遠別登我們家的門兒,只當我們誰也不認得誰!」

    「師妹,你聽我說……」

    「別說了,省得髒了我的耳朵!」

    韓子奇有口難辯,既然這兒已經沒有了他說話的權利,他就什麼都不說了,一橫心,扭頭就往外走。

    七歲的玉兒從屋裡追出來,抱著他的腿:「奇哥哥,奇哥哥,你別走……」

    一把鋼刀在剜韓子奇的心!他俯下身去,親親玉兒的小臉,兩人的熱淚交流在一起,「玉兒,好好兒地,在家好好兒地……」

    「玉兒,甭讓他親你!」壁兒衝過去,一把拉過玉兒,抬起手,就要抽打韓子奇的臉,但是,她舉起來的手又放下了,眼裡湧出憤怒、屈辱的淚花,「你算什麼東西,不配髒了我的手!你走吧!」

    韓子奇一轉身,大步走出奇珍齋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望了望這座曾經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忍不住朝著裡邊痛哭失聲:「師傅,我走了!師娘、師妹,你們一定要保重啊!」

    韓子奇從此歸於蒲綬昌門下。

    匯遠齋位於東琉璃廠路北,在眾多的書店、紙店、字畫店、丈房四寶店、古玩玉器店當中,並不特別引人注目。鋪面不大,當街兩間門臉兒,修飾得古色古香,懸著黑底金字的匾額,也是當年「博雅」宅老先生的手筆。他本是個「惜墨如金」的人,最厭惡一些附庸風雅的人請他題字,因為與玉有緣,才肯賜墨寶。因此,「玉魔」的題匾便也大大提高了歷史並不長的匯遠齋的身價。匯遠齋雖是新店,但店主蒲綬昌經營玉器古玩卻不是新手。他本來資產甚微,是個「打鼓的」舊貨商。但他又不同於那些肩挑八根繩、兩個筐「打軟鼓」的,那些人只收些破銅爛鐵、估衣舊器,油水不大;蒲緩昌是「打硬鼓」的,穿著長衫,戴著禮帽,談吐文雅,口齒伶俐,專門深入民間,收購玉器古玩。他的眼光相當敏銳,一件東西拿在手裡,立即能大體推斷出年代,以此作為衡量價值的主要標準,其次才是質地和做工,贗品很難蒙蔽他的眼睛。他的主要搜求對象,是那些家資雄厚、以玩兒古董為點綴而又不大懂行的各業商人,以及那些沒落的貴族、官僚、富商的後代,即所謂「破大家」。前者喜新厭舊,常常「換換口味」;後者坐吃山空,只好變賣祖業。這兩種人都愛面子,又說不過蒲緩昌那張行家的利嘴,所以,蒲綬昌收購的貨物,基本上都是由他說價,哪怕是稀世珍品,他也可以以極低的價格弄到手,這便是「打鼓」的最大樂趣。買到的東西,他並不急於出手,往往要細細考察,追根尋源,直到確切地弄清年代、來源,掌握了它的實際價值,才待價而沽。當時,崇文門外的東曉市、德勝門外的果子市、宣武門外的黑市,都是買賣舊物的場所。因常有盜物出賣,於拂曉時營業,稱為「曉市」,又稱「鬼市」、「小偷兒市」。交易的人不說「買」、「賣」,而說「給你」、「給我」;不說價錢,而在袖筒裡用手指捏來捏去,討價還價,直至成交。蒲綬昌常常出沒於曉市,但他主要是從「二五眼」的賣主兒手裡撈好東西,而很少在這裡賣出。他的東西,要賣給那些愛玩兒玉又不懂玉的闊商,賣給識寶又肯給好價兒的古玩店,並且到各國駐華使館、各大飯店去遊說,賣給那些對中國文物垂涎三尺的洋人。一件東西出手,蒲綬昌就把一年的本錢都撈回來了。十幾年的工夫,就有了相當的資本,在琉璃廠「倒」了兩間門臉兒,掛起了「匯遠齋」的匾額。「匯」者,匯精集粹也;「遠」者,源遠流長也。

    匯遠齋買賣不小,人卻不多,現在只有三個徒弟,大師兄已出師留用,另兩個尚未出師。還有一位賬房,負責管理賬目。加上蒲緩昌,五個人便管好了一切。蒲緩昌對徒弟的選用,要求極嚴:一要相貌端正,二要口齒伶俐,三要忠誠者實;收徒的手續也極嚴:一要有引薦人,二要有鋪保,三要立字據。學徒期限為三年零一節,在此期間,不給工錢,衣物自理,只供飯食。逃跑、病死,店主概不負責。不守鋪規,隨時辭退,只許東辭伙,不許伙辭東。「東辭伙,一筆抹」,分文不給,趕走了事;「伙辭東,一筆清」,要付清一切賠償方可走人。條條繩索,把四個人緊緊地捆在匯遠齋,每天早晨四時,徒弟們就已起床,先拿答帚把兒,把店堂內外打掃得乾乾淨淨;再拿撣子把兒,將貨物撣得一塵不染。開門之後,必須做到「笑、招、耐、輕」四個字,即以顧客笑臉相迎、主動招呼、耐心伺候,對貨物輕拿輕放,右手還未拿起,左手已在一旁護著了。營業時間每天長達十幾個小時,直至夜半時分才上門板。古玩行業,歷來是「夜裡歡」,趁錢的主顧,往往是酒足飯飽之後,從飯店、酒樓、舞場出來,到這兒來遛遛,不管能否成交,來的都是客,都得好好待承。而這古玩行業又不像飯店、商場那樣大敞店門,任客往來,而是將店門虛掩,外行人以為已經關門,只有行家才長驅直入,這樣省了許多兜兒裡無錢的人瞎看熱鬧,專候財東上門。古玩行業從來沒有門庭若市的時候,顧客像零星碎雨,點點滴滴,往往都是熟客。見有客來,小徒弟連忙去開門相迎,熱情招呼:「您來啦?您裡邊兒請!」客人在櫃上留連忘返,東挑西揀,得一直伺候著。遇有貴客,還得請坐敬茶,或是讓到裡面招待。待客人要走,無論買賣做成與否,小徒弟都得滿面笑容,恭恭敬敬開門送客。一天下來,人困馬乏,腰酸腿疼,還要在店堂搭鋪才能睡覺。匯遠齋可不比奇珍齋那樣的連家鋪,蒲老闆另有住家,每晚回去歇息,店裡有價值連城的買賣,自然得有人看守,所以包括大師兄和賬房先生在內,都與小徒弟一樣,在店堂搭鋪睡覺,天明再拆。這樣,一則防盜,二則也防家賊。至於一日三餐,又和奇珍齋的師娘、師妹親手調製的飯菜無法相比,這裡常年是窩頭、鹹菜,正應了韓子奇的要求!這樣苦的日子,徒弟能忍受,為什麼連大師兄、賬房先生也能忍受呢?他們的命運,也是牢牢地掌握在蒲綬昌的手裡,這兩個人的工錢,全由蒲綬昌按照他們的表現而定。蒲綬昌半年一說「官話」,根據每人的優劣,決定去留。一到這時,便人人提心吊膽,惟恐被「東辭伙」。說「官話」的時候要吃一頓比平常好些的飯,還有酒、有菜。小徒弟把酒斟滿,大夥兒向老闆祝酒,老闆就說上「官話」了,生意好,自是說些吉利話;生意不好,或是瞅著誰不順眼,就說些難處,要「辭伙」了。酒後端上來一盤包子,老闆要是親手夾了包子遞給誰,誰就知道吃了這只「滾蛋包子」該走人了。鴻門宴吃得膽戰心驚。要想保住飯碗,就只有兢兢業業、忠心耿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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