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完全放心了,才站起身,伸出雙臂,迎接師傅的遺體。鄉老和送葬的朵斯提們把梁亦清抬出「埋體匣子」,緩緩地下葬,韓子奇雙手托著師傅,穩穩地安放在「拉赫」之中,在他的頸下枕上了用白布包著的香料。深情地再望望師傅,師傅彷彿安詳地睡去了。淚水模糊了韓子奇的雙眼,最後告別的時候到了,他摸索著,莊重地壘上土磚,封上石板……
黃土無情地埋下來,俺沒了「拉赫」,填平了深坑,一座四面呈梯形的新墳,出現在梁家的墓地上……
經聲誦起來,那是對亡靈最後的送行,對死者親屬最後的安慰,隨著淒厲秋風、颯颯秋雨,飄蕩在昏暗的天地之間。
韓子奇久久地跪在師傅的墳前,用那雙粗糙、瘦硬、在水凳兒前磨練了三年的手,拍打著「玉器梁」墳上的濕土……
家裡念完了「下土經」,壁兒給阿匐、鄉老和幫助料理殯葬的穆斯林們送了「乜帖」,伺候他們吃了飯,孝女的責任就全部完成了。按照教規,無論亡人在臨終前有沒有要求後人為他做「以思卡脫」(赦罪)的遺囑,子女都應該盡這份孝心,以他的遺產的三分之一散「包帖」,這樣就把他生前所欠的禮拜和齋戒都彌補上了。梁亦清一生埋頭於琢玉,他欠的拜、齋太多了,壁兒立志把這一切都補上,她要讓父親在面見真主的時候無愧無悔,而不管自己和母親、妹妹日後的生活將如何艱難。
天近黃昏,雨停了,雲彩破處,現出一輪臻於渾圓的朦朧明月。不公平的天啊,它以淒風苦雨送走了一世坎坷的梁亦清之後,才肯向人間灑下澄澈的清輝!
匯遠齋老闆蒲綬昌,穿著一件新做的禮服呢長衫,頭戴禮帽,手提著一包月餅,來到了奇珍齋,一進門就興沖沖地高叫:「梁老闆,我給您賀八月節來了!」
給他開門的是韓子奇,眼淚汪汪地說:「蒲老闆,您來晚了!我師傅……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蒲綬昌大吃一驚:「哎呀呀!多會兒的事兒?我怎麼一點信兒都沒聽著呢?子奇,憑著跟梁老闆的交情,無論如何也得告訴我一聲兒啊!」
梁亦清的遺孀白氏哭著迎上去:「蒲老闆,咱們隔著教門,就沒打擾您……您說說,誰能料到,正好好兒的……」說著說著,嗓子就被淚水噎住了,仰望著蒲緩昌,好似見了救命的恩人,「撇下我們……孤兒寡婦……」
她一哭,幼女玉兒也跟著大哭,拉著母親的胳膊,一聲聲喊著:「爸爸……爸爸……」
壁兒冷冷地看了蒲綬昌一眼:「我爸爸可是為您死的,為您那寶船!」
「那寶船……」蒲緩昌掏出帕子抹著淚說,「我也是壯著膽子、捨出血本兒為他攬的這件活兒啊,一件出手,抵得上他平日的十件、百件!這不,」他提起手中的那包月餅,「為了慶賀他寶船完工,我特為買的清真月餅!」
「蒲老闆,您的心意,我們領了!可是,亦清他……他對不住您啊,那寶船……毀了!」白氏淚水漣漣,替亡夫充滿了愧意。
「毀了?」蒲綬昌吃驚地說,「怎麼能毀了呢?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他匆匆走進琢玉坊,望著那停止轉動的水凳兒,望著地上的一攤暗紅的血跡,望著帶血的殘破寶船,呆看了片刻,突然跪了下去,顫抖的手撫摸著寶船,淚流滿面地說:「可惜!一代琢玉高手,功虧一簣,玉殞人亡,千古遺恨!」然後,放下寶船,抱拳長揖,泣不成聲,「亦清兄,你我多年知交,今日永別了!雖未能完壁,也請受愚弟一拜!」
這完全有別於伊斯蘭教的拜法,卻也不能不感動白氏,她流著淚攙起蒲綬昌:「蒲老闆,我們娘兒幾個,替亡人感謝您了!」
蒲綬昌緩緩地站起來,抹著淚說:「梁太太!人死不能復生,碎玉不能重完,毀了就毀了吧!我能說什麼呢?」
白氏感動不已,請蒲綬昌到堂屋裡坐,吩咐壁兒沏茶。
蒲綬昌拐了一口茶,歎了口氣,緩緩地說:「梁大太,梁老闆一歿,家裡成了這個樣子,讓我不忍心啊!依我的心,應該盡著力幫您一把才是!可是,常言道『心有餘而力不足』,我也有我的難處……」
「那可不!」白氏說,「您開著那麼大的字號,樹大蔭涼兒大,哪兒哪兒都得花錢!蒲老闆,有您這句話就成了,您不必……」
「世窄無君子啊!」蒲綬昌又是連連歎息,「就說這寶船吧,依我的意思,過去的事兒就一筆勾銷了,什麼訂錢吧,條款吧,都不提了;可是不成啊,我不跟您提,還有人朝我提呢!我當初跟梁老闆簽了合同,跟人家亨特先生也簽了合同,這不,三年到期了,人家問我要貨,我拿不出寶船,得賠償人家三年的經濟損失,這……這叫我該怎麼辦呢?」
白氏的臉霎時變得煞白:「蒲老闆的意思是,要我們……?」
「說起來也真不好意思,我跟梁老闆的賬還沒清啊!當初合同上寫得明白:依圖琢玉,三年為期,全價兩千,預付三成,任何一方中途毀約,賠償對方的經濟損失。」他從衣兜裡掏出那張合同,「恕我不恭,現在這合同,就算被梁老闆毀了,按照雙方簽字畫押的條款,他得交還那六百訂錢,三年累計,連本帶息一共是現洋一千八百五十九元整!」
白氏一聽這個數目,頓時目瞪口呆!
蒲綬昌兩眼望著她說:「梁太太!買賣行裡有句老話: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人死了,賬不能死!不然,恐怕梁老闆的在天之靈也會不安。我呢,要不是虧空太多,萬般無奈,也不會腆著老臉朝您開口!」
蒲綬昌手裡緊緊攥著那張合同,靜等著白氏的答覆。這是他今日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實,寶船的損毀,梁亦清的暴卒,他都早已知道了,他是幹什麼吃的?耳朵真那麼不管事兒?剛才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
白氏淚如雨下,朝著索命天仙似的蒲緩昌苦苦哀求:「蒲老闆!您知道,亡人沒給我們留下家業,那六百訂錢早就填到日子裡去了,我上哪兒去給您湊這一千八百多塊大洋去?您發發善心吧,可憐可憐我們這孤兒寡婦吧,我求您了!」
壁兒早就忍不住了,這時擦著眼淚說:「媽!甭這麼告饒兒,拿自個兒不當人!父債子還,該多少錢咱還他多少錢,哪怕砸鍋賣鐵、典房子,咱娘兒幾個就是喝西北風,也得挺起腰做人!」
「嗯,您家大姑娘倒是個痛快人!」蒲綬昌笑笑說,「不過呢,我蒲綬昌決沒有那麼狠的心,往後抬頭不見低頭見,都是玉器行裡的人,我哪兒能把你們掃地出門、斬盡殺絕呢?梁太太,這麼著吧,您一時拿不出現錢來,我也不讓您為難,您就湊合著拿東西頂賬吧,我瞅著前邊兒還有些活兒,甭管是完了的,沒完的,還有那些還沒動工的材料,兩張水凳兒,歸里包堆就這些,夠不夠的,咱們賬就算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