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走出西廂房,院子裡鋪滿陽光,微風吹拂著海棠樹,沙沙作響。爸爸已經上班去了,走之前只對新月說了句:「我放心了,你好自珍重吧!」而媽媽,這會兒卻還在上房臥室裡,沒露面兒。她不打算也對女兒說一句什麼嗎?
「媽,我走了。」新月走到上房廊下,朝著裡面說。
「走吧,走吧,早晚有這麼一天……」媽媽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真像打發女兒出嫁似的那麼不大情願而又無可奈何。
新月的臉上又蒙上了一層陰雲。她默默地站了片刻,媽媽沒有出來,她也不好再進去了,就轉過身來,跟著哥哥朝外面走去。
姑媽把她送出了院門,又跟著走到胡同口,看著兄妹倆上了大街,她還站在那兒,朝這邊望著。
他們一直走到十九路公共汽車站,哥哥把她先送上汽車,才上了自行車。
「十九路坐到頭兒,你在動物園下車,再倒三十二路,在北大南門下車。我打聽好了,報到在南門,我在那兒等你!」他對新月說。
「說不定我先到了呢!」
「不會,我比汽車跑得快!」
「為什麼?」
「因為……因為騎車逢站不停嘛!」
這倒是大實話!汽車在和哥哥的自行車賽跑,幾站過去,她就在馬路上找不到哥哥的影子了……
車窗前,涼風習習,路旁的國槐樹、白楊樹向後面退去,新月的心像鳥兒在飛,啊,湛藍澄淨的初秋晴空!
「北大南門到了,去北京大學的同志,請下車!」售票員高聲報著站名,在新月聽來,這是專門說給她聽的。其實,她已經提前好幾站就離開座位,等在車門口了。車一到站,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車來,哥哥已經等在路邊,正向她招手呢!
一輛印著「北京大學」字樣的大轎車從他們身旁開過去,那是學校迎接新同學的專車,從北京站開來的。外地來京的新生們,都新奇地擠在車窗口,伸著脖子往前看,都想早一點兒看見那所全國最高學府。
天星推著車,他們隨著這輛大轎車朝前走去,北京大學的南大門赫然出現在馬路北面,彩旗招展,人群湧動,像盛大的廟會一樣熱鬧。北京的新生都是自己來的,帶著沉甸甸的行囊,掛著興奮的笑容,互相詢問著,招呼著。一些人在幫助他們拿行李,分不清哪些是來送親人上學的,哪些是接待新生的。
天星把自行車停在門口,把行李解下來,立即就被接待的人接過去了,新月還沒跨進學校大門,就已經感受到了這個大家庭的溫暖和親切。
「那……我就回去了。」天星扶著車子,對新月說。
「進去呀,哥!看看我們的學校!」新月興奮地拉著哥哥,並且不知不覺地用了「我們」這兩個字,彷彿這所學校早就是她的了。
「不了,我這就走!」天星梗著脖子,把自行車掉過頭去,就真的匆匆走了,也忘了向接待的人道謝。
新月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突然明白了:哥哥不願意踏進大學的門,因為他這輩子和大學無緣了,送妹妹上學,對他是一個刺激!唉,我不該讓哥哥來送我,他的心情和陳淑彥一樣!可是,父母為什麼沒有讓哥哥考大學呢?我相信,只要他參加高考,也是決不會落榜的。
北京大學像慈母一樣張開雙臂,迎接新來的兒女,報到處掛著巨大的橫幅標語:「歡迎新同學!」一排長長的條案前,擠滿了簽到的新生。
「同學,請簽到!你是哪個系的?」
「西方語言文學系,英語專業。」新月鄭重地回答,新來的人總怕出了什麼差錯。
「噢?是我們班的?」她低頭簽到的時候,聽到有人在身後用英語說。
她好奇地回過頭來,說話的是一位個子高高的青年,顯然是她所見到的第一個新同學了。她於是也用英語問:「你也是英語專業的?」
「是的,」他回答,伸手去提新月的行李,「來,我幫你拿東西,我們班的女生宿舍在二十七齋。」
「謝謝你。」新月說,自己提著皮箱,旅行袋和網袋都由他拿著,跟著他向前走去。心裡為這位新同學的熱心幫助而感動,但又覺得有些拘束,因為畢竟還不認識。
他們從簽到處一直往東走。他一邊走著,一邊用英語問她:「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韓新月。」她也依然用英語回答。
「噢,韓新月……」
「你呢?」
「我?我姓楚,楚雁潮。」他介紹自己時似乎有些不大自然。
這使新月覺得有些奇怪,她不覺側過臉打量了一眼這個楚雁潮。這是個很樸素的青年,穿一條灰卡嘰布長褲,白襯衣,面孔顯得文質彬彬,戴一副玳瑁邊眼鏡。新月不明白為什麼這個男同學在別人問起他的名字時竟然會顯得有些羞澀,你剛才不是先問我的嗎?
也許正是為了掩飾這一點,楚雁潮接下去說起新的話題:「我們班的同學差不多都已經來了……」
「噢,」新月覺得自己來晚了,應該再提前一點兒就好了,「我們班一共多少人?」
「十六個。」
「女同學呢?」
「四個。」
「你是從哪兒考來的?」新月問他。
楚雁潮猶豫了一下,說:「噢,我的家在上海。」
他們走進了宿舍樓,踏上樓梯。
「韓新月同學,」楚雁潮這時改用漢語說,「你的英語講得很好啊!」
「是嗎?」新月臉紅了,她雖然對自己的英語會話水平也很自信,但當面被別人讚揚,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剛才用英語和楚雁潮對話,並不是有意顯示自己,便解釋說:「我聽說,英語專業的學生在學校必須說英語,所以,你用英語問我,我就……」
「我是習慣了,」楚雁潮靦腆地笑了,「其實並沒有這樣的規定。」
新月就更加不好意思了,低著頭說:「我也習慣了……」
「你是歸國華僑?」
「不是啊!我怎麼像華僑?」
「你的語感很像是從小在國外長大的……」
「哦,這倒不是,」新月說,不由得反問他,「你的語感不是也很好嗎?是在國外學的?」
「不,」楚雁潮說,「我完全是在這兒學的。」
新月聽得一愣,怎麼……
「哦,宿舍到了!」楚雁潮放下旅行袋,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就推開門,「她們可能都出去了,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