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亦清不覺一愣。按照玉器行業不成文的慣例,玉件、玉材的買、賣,乃至來料加工,歷來不立字據,全憑口頭協議,「牙齒當金使」,「君子一諾重千金」,絕無反悔一說。蒲老闆這是唱的哪一出?莫不是怕我砸了他的買賣?不過這也難怪,這麼個大件兒,不是鬧著玩兒的,蒲老闆怕有閃失,得給自個兒留條後路。梁亦清微微一笑,心裡說:要做好這件《鄭和航海圖》大玉雕,自然是不容易,但憑我「玉器梁」世代相傳的絕技,倒不信啃不下這塊硬骨頭,有道是「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兒」,咱們試巴試巴!想到這裡,心裡倒踏實下來,伸手接過合同看了看,隔三差五地也大概齊看懂了上面的意思:照圖琢玉,現洋兩千,三年為限,按期交貨,任何一方擅自毀約,賠償對方一切損失,等等。這個蒲老闆,真是個皮笊籬,滴水不漏,他連工期都估計得和梁亦清心裡想的完全一樣,也確實是個行家!
梁亦清二話不說,就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寫上自己的名字,接受了薄緩昌壓在他肩頭的千斤重擔。
蒲緩昌長出了一口氣,放心地走了。
「師傅,這活兒……」韓子奇迫不及待地想聽聽師傅的想法兒,他看得出來,師傅接這活兒的態度雖然十分謹慎,卻是有把握的,他跟著師傅完成這條「寶船」,一定會學到許許多多的本領。
「這是件要命的活兒!我得把看家的能耐都使上!」梁亦清皺著眉頭說。
「那當然,奇珍齋的老字號,就*……」
「不,我應這活兒,一不是為了保住奇珍齋的招牌,逞能;二不是貪圖他給的這個價錢。讓我橫下這條心的,就是因為三保太監鄭和是個穆斯林,是咱們回回!」
「啊?他是個……回回?」年輕的韓子奇對此茫然無知。
「咱回回裡頭也出過流芳百世的人哪,明朝的『海青天』海瑞,還有這位鄭和,都是跟咱們一條血脈的回回!人,不能忘了祖先啊,衝他們,我也得豁上這條老命,做出寶船,讓外國人也瞧瞧,中國的穆斯林對得起祖宗!」
梁亦清的話語裡,洋溢著回回民族的自豪感。他雖然弄不清梁家本身的家譜世系,但對於青史留名的回回卻是聽說過的。那鄭和原姓馬,小字三保,祖居雲南回回之鄉,祖父和父親都曾前往伊斯蘭聖地麥加朝覲過克爾白,被尊稱為「馬哈吉」,「哈吉」是穆斯林當中只有朝過聖地的人才配享有的殊榮。元朝末年,明軍攻打雲南,十二歲的馬三保已經家破人亡,成為顛沛流離的難童,不幸被明軍俘虜,並慘遭閹割,做了燕王朱棣的小太監。明朝規定太監不准讀書識字,馬三保雖進了皇宮,也只能做目不識丁的奴僕。後來因為有功,才漸漸擺脫卑賤的地位。但是皇室忌諱他這個姓,「馬不能登金殿」,就賜姓鄭,改名鄭和。燕王朱棣做了永樂皇帝之後,命鄭和率領水手和官、兵二萬七干八百餘人,乘寶船六十二艘,攜帶絲綢、金銀、銅鐵、瓷、玉,遠了西洋,前後共有七次,歸來已是六十四歲的老人!鄭和的一生,他所受的苦難,他所成就的業績,都不是常人能比的。可以說,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大明。難道,他把童年時遭受的欺凌、入宮後承受的屈辱,都忘了嗎?不,他沒忘,不然,他就沒有後來那麼大的勇氣,在茫茫滄海的險風惡浪裡九死一生,駕著寶船到達聖地麥加,成為一家之中第三位「馬哈吉」,成為名揚天下的中國穆斯林!在九九八十一難裡,他心裡想著真主,記著自己是個回回……
「唉!回回,回回……」梁亦清感歎著,久久地審視著那幅《鄭和航海圖》。
第二天,蒲綬昌派人送來了一塊長一尺五寸、寬五寸、高一尺的上等羊脂白玉,這便是未來的寶船的胚胎了。
梁亦清對照那幅畫,反覆審視這塊玉,一直看了三天。
「師傅,您怎麼老是看,不動手啊?」韓子奇替師傅著急。
「萬事開頭兒難,這事兒急不得,」梁亦清說,「畫匠作畫兒,要做到『胸有成竹』才動筆;我們呢,面對著一塊玉,眼裡看到的就已經是完成的活兒了,才能動手。好比這塊玉是個模子,那寶船已經包在裡頭了,我們的手藝就是把這模子剝開,把沒用的地方剔掉,讓有用的留下來。琢玉這一行,不像捏泥人兒、捏面人兒,人家瞅著哪兒不合適,還能再添上一塊,再不成就揉了重來;咱們的材料是又硬又脆的玉啊,磨掉了的,就再也添不上去了,差了一分一厘,這活兒就廢了。」
「師傅,您現在還沒想好嗎?」
「是啊,」梁亦清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能蒙別人,也不能蒙自個兒。要是光做這條船,不難。你瞅,這塊玉是個偏長條兒,前寬後窄,上頭還略圓,隨形琢出來,就是一條寶船。可是,那樣就瞅不出這船是在海裡還是江裡了。蒲老闆要咱們照著圖做,得顯出這寶船在大洋大海裡航行的氣勢、威風,不然,還像什麼鄭和下西洋!何況這船上的桅桿呀,繩子呀,帆呀,旗呀,也不能都讓它們在天上懸著,沒個倚托,就是都做了出來,人家拿走,也容易碰碎……」
韓子奇沉默了,師傅說的這些難處,都是他事先不可能想到的,他剛剛學著上水凳兒,還談不上什麼經驗。但是,他突然想起一件也許和眼前的玉雕毫無關係的東西:「師傅,您記得『博雅』宅裡的那四扇黃楊木影壁嗎?那上邊,近處的山、樹、房子,都是鼓出來的,遠處的山、水、雲彩、月亮,就都貼在木頭底子上了……」
「嗯,有這麼點兒意思,」梁亦清為小徒弟的善於聯想表示讚賞,「我就是想著,怎麼樣從木匠、畫匠那兒借一點兒辦法。記得從前聽老人說過,宮裡頭有一個大玉山,是乾隆年間的東西……」
梁亦清的眼前浮現出了那件乾隆三十五年由揚州的琢玉藝人做成的藝術珍品《秋山行旅圖》。這座玉山,前後花費兩三萬個工,經五六年時間才告成功,耗白銀三千餘兩!它的藍本,是清代宮廷畫家金廷標的《秋山行旅圖》,琢玉時用的是新疆山料青玉,這玉的質地,石性重、綹紋多、顏色青黃。藝人們充分利用了這些特點,琢成山林秋景,渾然天成,真實感人。尤其巧妙的是,藝人們沒有拘泥於原畫的尺寸限制和畫面佈局,而是根據玉石的自然形態,隨著溝壑起伏,安排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將人物點綴其間,使得整座玉山渾然一體,人物、樹木有聚有散、有藏有露,而又都牢牢地附著於玉山之上。畫家的筆墨被立體地再現,又不失原作風貌、意趣……
梁亦清的思路清晰了,終於找到了一條讓玉雕寶船下西洋的航線!他重新審視那塊未加雕琢的玉料,看到的已是完成後的景象:整座玉雕分為三個層次,用三種不同的雕法。第一層,寶船。船身浮在波濤之上,船頭高昂,船樓巍峨,甲板、絞盤、鐵錨、鐵鏈歷歷在目,鄭和和文官、武士、嚮導、水手、舵工、僕役……各執其事,栩栩如生。這些,一律用圓雕手法,活靈活現,一絲不苟;第二層,桅桿、風帆、繩索、旌旗,一律用透雕和高浮雕結合的手法,飛動鼓起之處,似在風中翻捲,交錯連接之處,則巧加組合;第三層,是前面兩層的襯底,用淺浮雕手法,鏤刻出連天的海浪,流動的雲彩,海鷗翱翔其間,星月出沒其裡,而前面的桅、帆、繩、旗,也都有了倚托,轉折重疊繁複之處,暗暗與海天相接,靈動而不失其本。整座玉雕,刀法變幻,繁簡交錯,將繪畫的「平遠」和雕刻的「深遠」有機結合,展現出浩浩蕩蕩、雄渾博大、威武悲壯的氣勢和意境,彷彿五百年前那震驚世界的航海奇跡又重現了!
琢玉坊中的「沙沙」聲又響起來了,梁亦清把全副身心都投入了這為期長遠的精工製作,「玉器梁」祖傳的高超技藝,梁亦清一生的追求,穆斯林心中的信仰,都寄托在這寶船上了。韓子奇陪伴著師傅,從日出直到日落,以燈火接替陽光,師徒二人沉醉於賦生命於頑石的創作,幾乎無暇喘息。雛形階段,梁亦清指導徒弟,大膽下刀;到了精雕細刻的時候,師傅就完全自己操作了。韓子奇在另一張水凳兒上製作小件兒,養家餬口,讓師傅免除後顧之憂,完成這件代表他畢生最高水平的作品。寶船在艱難地緩慢地誕生,韓子奇天天注視著它的微妙變化,彷彿隨著師傅在玉的長河中漫遊。三年的時間,也並不很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