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的是什麼?對於穆斯林來說,這是完全不必翻譯的,前者是:「求真主賜給您安寧!」後者是:「求真主也踢安寧給您!」這是穆斯林見面時的相互祝福,表示具有共同的血統和信仰。這是全世界穆斯林的共同語言,無論他們走到天涯還是海角,都能憑借這熟悉的聲音找到自己的同胞。
當時,一股溫暖的電流傳遍梁亦清的全身,「噢,朵斯提,請坐,您請坐!」趕快招呼客人在外間八仙桌旁的椅子上落座,又吩咐壁兒給客人沏茶。他所說的「朵斯提」,其含義也只有和他有著共同信仰的人才明白,那就是「朋友」、「同胞」、「兄弟」,一切穆斯林,四海之內皆兄弟。在中國,信仰伊斯蘭教的有包括回族在內的十個民族。回回沒有自己的語言文字,他們基本上使用漢語和漢字,但是其中經常夾雜某些不肯割捨的阿拉伯語或波斯語詞彙,使「朵斯提」們聽來無比親切。
壁兒捧上兩盞蓋碗釅茶,兩位客人一飲而盡。那老者說:「行路的人,也只是為了討碗水喝,才貿然打擾,剛才看見貴府的門媚上有『經字堵阿』,就知道必是朵斯提了!」
梁亦清心裡又是熱乎乎的,這兩位客人雖純屬路過,和他的生意毫不相干,那信賴之情卻讓他感動。他在這條街住了好些年頭了,還從未想到應該為過路的朵斯提盡一盡責任,哪怕是一碗水呢!
「先生這貴店是做什麼生意的?」老者問。
梁亦清答道:「小店是個玉器作,我沒有別的能耐,只*這家傳的手藝……」
「啊,您是穆斯林的明珠!」老者欣然說,「穆斯林和美玉珍寶有緣啊!和闐玉出在新疆,綠松石產於波斯,貓眼石源於錫蘭,夜明珠來自敘利亞……」
梁亦清大驚:「老先生原來是賞玉行家,有這樣的學問!」
老者笑道:「過獎,我只是讀過幾卷舊書,尋章摘句;又一路雲遊,道聽途說而已,讓先生見笑了!」
「您……這是從哪兒來?」
「遠了。」老者說,「從福建泉州來,經府過縣,曉行夜住,算來也有五六個年頭了。」
「噢!」梁亦清心中不覺升起了一種對徒步苦行人的憐惜,「您到北京來,是投親,還是訪友啊?」
「這,倒也不是,說來話長了……」老者又喝著續上的茶,瞇著那雙深邃清亮的眼睛,彷彿在腦際追溯久遠的往事,片刻,忽然問道:「您聽說過篩海·革哇默定的名字嗎?」
「聽老人說過,那是在……在……」梁亦清深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慚愧,臉都有些紅了。他只知道「篩海」是阿匐中極高的品級,也恍惚記得「革哇默定」這個名字,卻說不清具體年代了。
「是在大來真宗至道二年,也就是伊斯蘭歷二百九十五年,西曆九百九十六年,篩海·革哇默定從西域來到中國,」老者緩緩地說,他絲毫沒有嘲笑梁亦清的意思,因為這年代也實在是過於久遠了,「他有三個兒子,長子叫賽德魯定,次子叫那速魯定,三子叫撒阿都定,都是飽學之士。大宋真宗皇帝極為賞識,御賜官爵,卻都堅辭不受,皇帝便授他們為清真寺掌教。長兄遠出傳教,不知所終;二弟三弟奉敕在燕京建清真寺,一在東郭,一在南郊。南郊之寺,也就是今天的牛街清真寺了……」
「噢!」梁亦清好似伴隨老者經過了近千年的歷史跋涉,聽到這裡才輕輕如徹如悟地「噢」了一聲,彷彿週身的血管長久都是滯塞的,如今才得以疏暢。渾渾噩噩地過了半世,卻不知道祖上留下怎樣的軌跡。
其實,如果追溯中國穆斯林的歷史淵源,比篩海·革哇默定來華的年代還要久遠得多。早在大唐高祖武德年間(西曆六百一十八年至六百二十六年),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門下的四位大賢就曾遠來中國,其中一位傳教於廣州,一位傳教於揚州,兩位傳教於泉州,這兩位大賢逝世後葬於泉州東郊的靈山,後人稱之為「聖墓」,一直留存至今。唐永徽二年,即西曆六百五十一年,伊斯蘭歷二十九年,阿拉伯第三任哈里發奧斯曼又曾派出使節到達長安,謁見高宗皇帝,並且介紹了阿拉伯人的宗教信仰和風俗習慣。從那以後,「西域」的穆斯林由於種種的機緣來到中國,並且居留下來,繁衍了世世代代的子孫,逐漸形成了「回回」民族。而篩海·革哇默定來華和牛街清真寺建立的年代,由於歷史的疏漏,也沒有一個確切的時間,老者的依據,只是憑寺中現存碑文的記載而流傳的說法,但「至道」並不是宋真宗的年號而是宋太宗的年號,而且自從石敬塘割讓燕雲十六州之後,燕京已不屬中原管轄,與其說牛街清真寺建於宋,不如說建於遼更為妥當,宋太宗至道二年即西曆九百九十六年,按遼的紀年應為聖宗統和十四年。但牛街清真寺殿後高起的穹廬角亭,則又是宋代風格。這祖先遺留的撲朔迷離的蹤跡,一直在吸引後世子孫作種種猜測,原非從未讀過書的琢玉藝人梁亦清所能弄明白的。老者所說的一切,他都只是第一次領教,便也只有驚歎和神往了。
「那遠出傳教,不知所終的賽德魯定,近千年來被人忘卻了,」老者說到這裡,發出一聲感歎,「豈不知,他也有後人啊,我就是他的第二十五代嫡親長孫——吐羅耶定!」
梁亦清只覺耳畔震響了一聲驚雷,不禁離座站了起來,「啊!篩海,篩海……」就像見到了神靈,他不知所措了,只是興奮,只是景仰。
「我不是篩海,和您一樣,只是一個普通的穆民啊!」吐羅耶定依然緩緩地說,「這些年來,雲遊四方,遍覽古寺,從泉州的清淨寺出發,歷經廣州的懷聖寺,杭州的真教寺,上海的小桃園寺,南京的淨覺寺,西安的清修寺,開封的東大寺,濟南的南大寺,濟寧的臨清大寺,滄州大寺,泊鎮大寺,天津的南大寺、北大寺,最後來到北京……」
吐羅耶定一口氣說出這一大串寺名,像星斗一樣撒滿了大半個中國,全是他足跡所到之處,聽得梁亦清目瞪口呆!他們說話的時候,隨同吐羅耶定來的那個男孩,把壁兒遞給他的那碗茶,喝了又續,續了又唱,總共喝了七八碗,可見渴得可以。璧兒看見父親那麼尊敬吐羅耶定老頭兒,自然也不敢怠慢這個男孩,便耐著性子一次一次地給他續水,心裡暗暗發笑。那男孩望著亭亭玉立、肌膚如雪的壁兒,怯生生地連話也不敢說。再望著老成持重的梁亦清,心裡充滿了敬畏,大人說話,他更不敢插嘴。喝足了水,就愣愣地坐在*牆的機凳上,看著桌上、櫃上擺著那一些玉件兒,老半天才移動一下位置,嘴裡發出無聲的讚歎。奇珍齋,對他來說,是偶然闖進了一個全無所知的天地,一個新奇、神秘的世界,他看得呆了。
「你們爺兒倆走了那麼多地方!這孩子是您的孫子?」梁亦清瞟了瞟這個男孩,問吐羅耶定。
吐羅耶定笑笑說:「不,真主沒有賜給我子孫,這是我一道雲遊的朋友,無父無母的耶梯目(孤兒),經名叫易卜拉欣。」
易卜拉欣猛然聽到叫他的名字,從入迷的玉雕奇觀中被驚醒,回過頭來望著吐羅耶定:「巴巴,您叫我?」
這一回頭,梁亦清才仔仔細細看了看那張臉。這孩子雖然衣衫破舊,卻是一副好相貌:圓圓的臉盤兒,尖下頦兒,鼻直口方,寬寬的額頭,兩道烏黑的眉毛,眉心微微發蹙,像是時時在琢磨什麼,眉毛下面,眼窩微陷,嵌著一對清亮聰慧的眼睛。梁亦清心說:好眼!一看就像回回的眼睛,有能耐的眼睛!他想起自己也在這麼大時,跟父親學手藝,父親說:「清兒,憑你這雙眼睛,不用教,光瞧就瞧會了!」心裡這麼一動,隱隱萌發出憐才之意,並未說出口來,朝那孩子笑笑,替吐羅耶定說:「易卜拉欣,巴巴沒叫你,巴巴跟我說話兒呢。你瞅吧,到跟前兒瞅去吧!」又轉過臉來,問吐羅耶定:「巴巴帶著這孩子,從北京還要回福建嗎?」
他不知不覺也隨著易卜拉欣叫「巴巴」了。在穆斯林的語言中,「巴巴」本來是對老者、學者的尊稱,類似漢語中的「夫子」,後來沿用成了對祖父的稱呼,梁亦清以此稱呼吐羅耶定,便兩種意思兼而有之了。
「不,泉州無家無室,我的方向是克爾白!」吐羅耶定捋著長髯說。
「克爾白!您去朝克爾白?」梁亦清又著著實實地吃了一驚。克爾白是穆斯林尊貴的天房,遠在阿拉伯的聖地麥加,全世界的穆斯林一日五次的禮拜都朝著那個方向;每一個穆斯林一生之中,如果條件許可應該前往克爾自朝覲一次。每年的伊斯蘭歷十二月上旬,來自世界各地的穆斯林,遠離家鄉,成群結隊,有的步行,有的騎乘,有的沿途經商,有的一路乞討,奔向日夜思慕的麥加,虔誠受戒,脫去衣服,以白布遮身,環繞天房克爾自,親吻「天手」黑石。人們如醉如癡,淚流滿面,從此獲得了安拉的宥赦,求得了死後進入天園的門券。這是穆斯林最崇高的願望,真正的歸宿,無上的光榮!可是,克爾白遠在天邊啊!梁亦清這個小本經營的手藝人連想都沒敢想過的事,分文莫名的流浪漢吐羅耶定竟然敢去做,而且還帶著個沒有成年的孩子!「這孩子也跟您一塊兒去嗎?」他問。
「當然,易卜拉欣和我同往!」吐羅耶定坦然地說,「沒有他做伴,我也許跨不過那千山萬水,就倒斃途中了!求真主慈憫,讓我們平安到達天房。如果我壽數不夠,有易卜拉欣總不會半途而廢,他還年輕,一定會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