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緝隊長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這個人早就相中了這地方了,不看就買,好痛快!這無論對買主兒還是賣主兒,都抬高了地位!偵緝隊長心裡高興,看來這房子確實是好啊!如果不是那個「聲音」在他心裡鬧騰,沒準兒這會兒就不捨得賣了。可是,非賣不行,他無論如何也要躲開這個鬼地方,能遇見這麼個真心想買的主兒決不能放過!他在心裡把原來想好的價錢又加了兩成,才說:「跟痛快人打交道,咱不來虛的,你給一萬袁大頭吧!」
他觀察著對方能不能接受這個數目,並且準備討價還價。
沒想到對方二話沒說,回答得爽快,只有一個字:「成。」
偵緝隊長又是一愣,想再抬價,已是不可能了,靈機一動,又補充說:「可有一條,韓先生!我賣的只是房子,二道門裡的那四扇黃楊影壁,可沒打在裡頭,我得搬走!」
「這……影壁也是房子的一部分嘛,」買主兒沉吟著說,「我買這房,也買這影壁,價錢可以商量。」
「那您就再出兩千!」偵緝隊長摸透了對方的心理,自然就不客氣了。
主兒一言為定,「您就準備喬遷吧!」
買賣說成就成了,偵緝隊長沒料到會這麼快。「您得等我搬利落了再搬進來,」他擔心買主兒半截兒發覺了他的秘密而變卦,「您不也得準備準備錢嗎?」
「等幾天倒是不礙事,您盡可從容,」買主兒說,「錢嘛,您現在就可以派人跟我到櫃上去取一萬,算是訂錢吧,餘下的兩千,等您搬完了,再清賬。您以為如何?」
偵緝隊長簡直被驚呆了,誰見過這樣的買主兒?他說出個價兒來,人家一個子兒不還嘴,當天就給一萬,買賣行裡哪兒有過這樣的先例?預付三成的訂錢就說得過去了!這個人……他有多少錢?他是誰啊?
「您貴姓?」慌忙中他又重複了前面已經問過的話。
「敝姓韓。」
「請問台甫……」
「韓子奇。」
「哎呀!」偵緝隊長聽到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不禁驚叫起來,「您就是奇珍齋的韓老闆?久仰,久仰!怪不得……」他並沒說出怪不得什麼,雙方卻都心裡明白,哈哈一笑,接著說,「這房子歸於您手,真是貨賣識家了!」
貨賣識家,這對於買賣雙方都有一種榮譽感。成交之後,皆大歡喜。
偵緝隊長心中竊喜總算把「玉魔」的陰魂甩出去了,至於這位韓老闆今後怎樣備受驚擾。他就不管了;韓子奇暗自慶幸終於把這位瘟神偵緝隊長請走,他傾心已久的「博雅」宅得其所哉。
不日,房子騰空,「博雅」宅便成了奇珍齋主的府第。
韓子奇的奇珍齋,當時已是名滿京華,提起「奇珍齋」三字。猶如提起「同仁堂」、「內聯陞」、「瑞蚨祥」……不知道的人,只能怪自己孤陋寡聞了。所不同的是,奇珍齋不是經營丸散膏丹、市匹鞋帽、煎炒爆烤,它的貨物,是與衣食住行毫不相干而又引人矚目的古玩玉器、珠寶鑽翠,位於正陽門外大街路西、大柵欄以北的廊房二條。這一帶,如果追溯到元大都時期,並不是繁華鬧市,那時的米市、面市、雞鴨市、緞子市、帽子市、鐵器市、金銀珠寶市都集中在北城。明代以後,商業中心南移到了正陽門內的棋盤街一帶。永樂初年,官方在四門建立店舖,稱為「廊房」,分三等租給客商,資金雄厚的便選為「廊頭」,廊房頭條、二條便是自那時始。到了清代,前門外一帶便大大繁盛,超過了前朝,「京師之精華盡在於此,熱鬧繁華亦莫過於此」,店舖林立,攤位滿街,四方客商雲集,日夜遊人如織。所謂「東貴西富,南城禽魚花鳥,中城珠玉錦繡」,這「珠玉錦繡」的「中城」便是指前門外一帶繁華的商業中心。而錦繡之中閃閃發光的珠王,則是集中在廊房頭條、二條的古玩玉器行業,那是三百六十行中的奇葩,世間商品中的珍寶,「金銀有價玉無價」,這是盡人皆知的。先秦的和氏之壁價值十五座城池;南北朝時東昏侯賜給愛妃的一隻琥珀釧,價值一百七十萬兩;元代大德年間的一粒紅寶石,價值十四萬錠;清代慈禧太后的翡翠西瓜曾估價五百萬兩……與這些相比,奇珍齋老闆韓子奇用一萬塊表大頭買一座房子,也就不必令人咂舌了,丟下這一枚石子,並沒有試出他的水深水淺!
韓子奇的奇珍齋,是消逝了的歷史的濃縮,是世上珍奇和人間智慧的結晶,是一個引人艷羨、誘人探究的謎……
千年古都,古都千年,也是一部玉的歷史。它曾經集中了多少珍寶,養育了多少巧匠,創造了多少奇跡!北海團城承光殿前的「該山大玉海」,已見元大都玉器行業的端倪。這件大玉海,原在瓊島廣寒殿中,是元世祖忽必烈大宴群臣時的貯酒器,以大塊整玉雕成,沉雄博大,氣勢磅礡,重三千五百斤,可貯酒三十餘擔,為世所罕見的巨型玉器和藝術珍品,歷時十五年雕琢而成,從金至元,跨了兩個朝代!明代官府的御用監廣召藝人進京,琢玉行業日趨繁榮,到清代雍正、乾隆年間,已達鼎盛,並且進行明確分工,琢玉、碾玉、拋光都有專門的作坊,日夜為皇室官府趕製玩物、飾物和日用品,凡瓶、爐、鹵、鼎、觚,首飾、衣飾、車飾、馬飾,餐具、酒具等等無所不包,還在如意館設雕工作,專為玉璽、玉冊刻字。清朝末年,內憂外患,玉器行業趨於消沉,至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歐洲、日本經濟復甦,對工藝品的需求刺激了北京的玉器生產,形成了自18世紀末葉開始的玉器出口貿易的高潮時期。到了民國初期,北京的珠寶玉石店已有四十餘家,琢磨玉石的作坊三十餘家,古玩鋪百餘家,在崇文門外的花市一帶和前門外廊房二條、三條、炭兒胡同、羊肉胡同,終日不絕於耳的是「沙沙」的磨玉之聲,玉器行手工藝人已達六千之餘!比較著名的作坊有:崇文門外的寶珍齋、東四牌樓的德寶齋、羊市大街的富潤齋、廊房二條的魁星齋,隨之又崛起義珍榮、天珍齋、濟興成等等。那時的奇珍齋還在慘淡經營,名聲甚微,根本無力躋身於強者之列,只在廊房二條開一個小小的「連家鋪」,前面兩間門臉兒,算是作坊,後頭連著幾間房屋,全家居住。因為店小,雖有一塊由「玉魔」老人題字的大匾,卻一直沒在門前懸掛,除了有生意來往的行裡人,一般人只當這裡是普通住家。
其實,當時的奇珍齋主梁亦清。卻是一名琢玉高手,瓶爐杯盞、花鳥魚蟲、刀馬人物、亭台樓閣、舟車山水,無一不精。尋常一塊璞料,他能一眼看穿藏於其中的玉質優劣;剖開之後,因材施料,隨形而琢,每每化腐朽為神奇。但梁亦清雖然手藝高強,卻秉性木訥,不擅言辭,又無文化,沒有本事應付生意場中的交際和爭鬥傾軋,足不出戶,只會埋頭做活兒。他的產品,供應各家古玩玉器商店,更通過匯遠齋的蒲老闆批量遠銷海外,都賣了好價錢,他卻只從訂戶手中收取預訂的價錢,任憑人家*他的手藝賺錢,也不抱怨,安貧守攤,本小利薄,*兩隻手不停地做,維持一家人生計,多年來奇珍齋並無發展。梁亦清年過四十,膝下無子,妻子白氏只給他生了兩個女兒。這兩個女兒,都隨著白氏的模樣兒,一個比一個標緻,肌膚白潤,像是用羊脂玉雕成的,長女名叫君壁,次女名叫冰玉,都是十分貼切的好名字,是梁亦清請那位學富五車又嗜好古玩玉器、住在「博雅」宅中的老先生給起的,梁亦清和白氏為喊著方便,平時便呼作「壁兒」、「玉兒」,視為兩顆掌上明珠。壁兒和玉兒相差八歲,小的還在蹣跚學步,大的就已經能幫助白氏持家了,灑掃庭除、鋪床疊被、縫縫補補、洗衣做飯,都是一把好手。壁兒還比母親白氏更勝一籌,天資聰穎,長於心計,家裡的內外開支,都比母親還有數,雖不識字,卻全憑心算,安排得井井有條,剛剛十二三歲,就頂替了母親大半,幾乎是梁亦清的小小「賬房」。有時梁亦清前面的活兒忙不過來,壁兒便打打下手,待客、收款、送貨,甚至幫父親做一些破料、量材等等簡單的活兒。梁亦清卻從不讓她上「水凳兒」,一則是因為這琢玉的苦活兒原不是女孩兒幹得了的,二則是手藝人向來「傳兒不傳女」,女兒學會了手藝,歸根結底是人家的。眼看著奇珍齋後繼無人,梁亦清常常不當著壁兒的面向妻子感歎:「唉,可惜是個女兒,要是個兒子……」
下半句話就不說了。妻子白氏這時就懷著深深的愧意低下頭去,似乎還不甘心:「為主的慈憫……」相信真主早晚還會賜給她一個兒子,雖然自己已經過了生育年齡。
梁亦清一家,是篤信真主的穆斯林。在偌大的京城,回回民族的子孫只佔人口的極少數,玉器行業當中就更少了,這也許就是梁亦清之所以深居簡出、與世無爭、以一種與生俱來的防禦心理把自己封閉起來的原因吧?
民國八年,剛剛入夏,廊房二條街口已經響起應時的鮮果、小吃的叫賣聲:「……供佛的哎桑葚唻!」「大櫻桃唻!」「好蒲子,好艾子,江米兒的、小棗兒的、涼涼兒的大粽子唻……」
壁兒領著玉兒,聞聲從奇珍齋出來,就去追賣櫻桃的車子。那小小的獨輪車上,擱著柳條大笸籮,墊著塊藍布,裝滿櫻桃,旁邊擺著一罐清例冽的井水,賣櫻桃的漢子一面吆喝「大櫻桃唻!」一面把水灑在珠圓玉潤的櫻桃上,鮮紅的玉珠還鎮著水晶似的冰塊。這景象,只消看上一眼,清涼鮮美便沁人心脾,不能不買了。壁兒遞過去兩大枚,賣櫻桃的漢子便拿起一隻小小的白瓷茶盅,盛起兩盅櫻桃,倒在綠茸茸的鮮荷葉上。壁兒接過來,卻不急於品嚐,領著饞饞的玉兒,回了家。
梁亦清正在埋頭做活兒,壁兒在他身後輕輕地喊了聲:「爸,歇會兒,嘗嘗鮮吧?」
梁亦清頭也沒回,只說;「那些漢人吃的,可不能買!」
「櫻桃,這是櫻桃啊,爸,您吃幾個解解渴!」
梁亦清停下手裡的活兒,回過頭去看了看,那托在荷葉上的櫻桃,像是盛在翠盤裡的瑪瑙,就說:「嗯,好看,趕明兒我就照這樣做一件兒!」
旁邊的玉兒早就饞涎欲滴,父親不動手,卻不願先嘗。梁亦清憐愛地笑笑:「我瞧瞧就成了,你們吃去吧!」
兩個女兒這才伸出玉筍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櫻桃,送到嘴邊,嘬著那甜甜的、酸酸的、涼涼的美味。梁亦清望著那兩張玉盤似的面龐,綴著櫻桃的鮮紅一點,心中又是一幅圖畫,全身的疲勞就都消除了,轉過身去,繼續他那艱難而又漫長的琢磨。
他做活兒的手工磨床,叫做「水凳兒」,說來極其簡單,只是四條腿支起來的一張「凳面兒」,一邊裝著轉軸,帶著磨玉用的「坨子」——砂輪形狀的刀具,一邊挖著窪槽,盛著磨玉用的金剛砂,窪槽頭上開一小口,下面三角形的支架上托著一隻水盆。梁亦清做活兒時坐在一隻機凳上,雙腳踏動水凳兒下面的踏板,帶動凳面兒上的橫軸,那坨子便轉動起來;他左手托著玉件兒,湊在坨子鋒利的邊緣琢磨,右手不停地蘸起金剛砂,抹在坨子與玉件兒之間,為了降低摩擦的溫度,需要不斷加水,「水凳兒」之名便由此而來。工具雖然簡陋,工藝卻十分複雜,一個五件兒,從粗磨到細磨,要不斷更換各種型號的陸子,逐漸遞進細膩的程度,「活兒」形態各異,方圓不一,凸凸凹凹,都*藝人的手上功夫,操作起來,手忙腳亂,卻必須全神貫注,一絲不苟,兩隻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一顆心像被無形的繩子吊住,以至於連呼吸都極輕極緩極均勻,了無聲息,「沙沙」的磨玉聲掩蓋了一切,融匯了一切,他做起活兒來就把人間萬事萬物統統忘記了。
這些日子,偏偏北京城很不平靜。三千多名學生跑到天安門前集會、遊行,要求懲辦親日派官僚交通總長曹汝霖、幣制局總裁陸宗輿、駐日本公使章宗祥,放火燒了趙家樓胡同曹汝霖的宅子,還把章宗祥痛打了一頓。前幾天「博雅」宅的老先生來看玉,慷慨激昂地說起這事,說是中國人去參加巴黎的和平會議,要求取消袁世凱跟外國人簽訂的「二十一條」,收回青島,堂堂的「戰勝國」的這個要求卻被拒絕,才釀成了學生們「外爭國權,內懲國賊」的舉動。老先生發了一通「治國無人」的感慨,梁亦清聽得似懂非懂,他只會治玉,哪會治國?也無法安慰老先生,只悶悶地談了一陣子玉。玉的行情起落,關係到他的身家性命,關係到奇珍齋的存亡……
現在,梁亦清上了水凳兒,便把一切煩惱拋在腦後,心中只有玉了。
外面忽然有叩門聲。
梁亦清手不停工,吩咐壁兒去開門,反正他知道不管是老主顧上門取活兒或是送款,壁兒都是認得的。
壁兒打開了外間的大門之後,進來的卻是兩個陌生人。一老一少,老的年約六十開外,高大魁偉,面如古銅,廣額高鼻,一雙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頜下蓄著一部銀白的長鬚,頭上纏著白色的「泰斯台」,身穿一件不藍不灰的!日長衫,赤腳穿一雙草鞋;少的是個男童,十多歲的樣子,個頭兒不高,面色黧黑,眉目清秀,剃光頭,穿一身不辨顏色的舊布衫褲,袖口、膝蓋打著補釘。這兩位陌生客,一副流浪漢的架勢,壁兒一愣,不知該怎麼打發,「哦」了一聲,回頭說:「爸,您來!」
梁亦清放下活兒,起身走出裡間,抬頭一看,也覺愕然,這一老一少,他也並不認得。
這時,那老者朝他微微躬身,右手撫胸,道了一聲:「按賽倆目而來坤!」
梁亦清一驚,慌忙答禮,也是右手撫胸,微微躬身:「吾而來坤悶賽倆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