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之上,張然羽邊走邊瞧。昨日,他師徒二人直接就被那渡相方丈帶進大殿中,也沒有機會細看這玄心寺內各處佳景名勝,如今細細品評之下,才發現這「天下第一古剎」,果真是名不虛傳。
自正中大殿向四方展開,依次分佈著山門殿、天王殿、蒼經閣,兩側並排列著首座寮與維那寮。整座古剎之中,迴廊環繞,花草溢香,幽隱之處,陪襯濃蔭古柏,蒼翠脫俗。禪房毗連,座落於花木幽深之處,更是顯現出無限的清幽深遠。
大殿之前的寬闊平台之上,正有數位中年僧人,帶領著一眾小沙彌誦經念佛,卻是在做佛門早課。張然羽見他們口中含含糊糊,翻來覆去只是唸經,大感無趣,心中更是不由得開始贊同師父早先所言,這些和尚果然無聊之極。
他正不知何處可去,轉過一個大殿拐角,卻突只見前方空曠無人的石階之上,正坐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小沙彌,僧衣僧褲,光頭珵亮。這小沙彌年紀不大,生得眉清目秀,十分順眼。只不過,此時此刻,他卻手捧著一卷佛經,眉頭緊鎖,口中喃喃自語,似是碰上了什麼難題。
張然羽一時好奇心起,便走近那小沙彌,雙手合十行了一禮,溫聲問候道:「這位師兄,你好!」
那小沙彌微微一怔,急忙站起身來,還了一禮,昂聲道:「阿彌陀佛,請問小施主,有何吩咐?」
張然羽見他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不由啞然失笑,擺了擺手道:「我也是無意行至此地,見師兄你鑽研佛經,一時好奇,這才過來看看。」
那小沙彌微微一笑,溫聲道:「小僧法號『行真』,乃是渡相禪師門下弟子,請問小施主自何方而來?」
渡相大師乃是玄心寺方丈,張然羽昨日恰有見過,聞言不由略吃了一驚,未曾想這小沙彌竟是方丈親傳弟子,著實不可小窺,一時間倒是對他肅然起敬。
當下兩人互通姓名來歷,那行真和尚也是頗為驚駭,雙手合十,恭聲道:「原來是靈虛前輩座下弟子……張師兄,小僧實在失敬!」
張然羽見他十八九歲的模樣,高大成熟,急忙擺了擺手,略帶些拘謹地道:「不敢當不敢當!行真師兄,你年歲見識遠勝於我,還是稱我師弟好了!」
行真和尚燦然一笑,對這謙和少年大生好感,頷首道:「既然如此,為兄卻之不恭,腆顏稱你一聲師弟,哈哈……」
張然羽見這和尚言談得體大方,親切和煦,心中早就說不出的親近,當下便開口問道:「行真師兄,我見你方才面現疑惑不解之色,不知……有什麼難題?」
行真和尚愕然片刻,搖頭苦笑道:「小僧方纔正在鑽研早課,對於一句古謁語不甚理解,絞盡腦汁也未曾瞭然,倒是讓張師弟見笑了……」
他雙目微閉,低吟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行真和尚搖頭晃腦重複半晌,輕歎道:「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他眉頭緊縮,喃喃自語道:「何謂『色』?何謂『空』?萬物皆無,那又有什麼是存在的?舍利子乃諸法空相,又怎會不生不滅?師父說此中暗含玄機,我怎麼就是參悟不出!」
張然羽聽他說得莫名其妙,不由頭昏腦脹,擺了擺手,結結巴巴道:「行真師兄,我……我尚有要事,不便久留,不如……改日再會?小弟這就告辭了!」
行真和尚正自糾結其中,擺了擺手算是應答,張然羽急急忙忙逃了出來,向前未行幾步,卻見身旁不遠之處有一扇偏門,已被守門僧人打開。他見那偏門之外,山林鬱鬱,晨霧氤氳,正是直通陽華山中,不由心中一動,逕直自那側門邁步而出,在這陽華山中閒逛起來。
清晨,朝陽甫出,微風習習。樹梢之上,尚留有露水晨霜,山林之中,鳥鳴聲聲,清脆悅耳。張然羽伴著清風朗日,在這陽華山密林之中穿梭跳躍,直向山巔而去。
這少年本就是獵戶出身,在這山林之中,卻恰似游魚入水,飛鳥翔空一般。縱然是叢林之內,草木雜亂茂密,難辨方位,卻也難不倒他。不過盞茶時分,便被他沿著前人足跡踏痕,尋得一條林間小道來。
正向上行著,卻聽到前方不遠處,依稀傳來陣陣流水之聲。張然羽心中一喜,正待去那河邊洗臉休憩片刻,卻不想竟有一陣話語之聲,斷斷續續地沿那河畔方向傳來。雖被密林所阻,聽不真切,但從那寥寥幾句即可辨出,這聲音清脆悅耳,乃是女子所發。
片刻之間,那聲音竟陡得大了起來,且略顯稚氣未脫,似乎是個少女。只是那音雖清雅,但那所說的內容卻著實不怎麼好聽:「你們這幾個笨蛋,連這個都不會,白活這麼多年啦!」
這少女聲音婉轉動聽,說話卻句句帶刺,毫不留情。張然羽聽聞此言不善,無意再行,心道:「今日散步也差不多盡興了,自己又是客人,還是別攪進這玄心寺的俗事裡了。」於是略一停頓,便欲轉身離開。
不料剛一舉步,就聽到身後「嗡」的一聲,似是什麼東西破空而起的聲音,隨後便是一聲女子喝問:「誰?來這裡做什麼?快說!」這聲音卻是另外一個人了,不似那麼清脆,此刻高聲發問,倒顯出幾分緊張。
張然羽吃了一驚,忙過轉身來。只見眼前正立著一名藕白色宮裝女子,眉目如畫,肌理細膩,竟是個少見的美人。只是,這女子卻是一臉肅然,如臨大敵,身前一把飛劍舞做一團淡黃色的光芒,正自滴溜溜轉個不休。
張然羽正待作答,那女子見張然羽一身獵戶裝扮,只道是個尋常的村夫,便收了飛劍,傲然道:「你這凡夫俗子,竟敢驚擾小姐,還不速速滾開!」
張然羽原本打算好言解釋,見這女子言語無禮,心中不覺不快。不過他生性質樸真摯,倒也不多生事端,淡淡道了聲:「隨便逛逛。」便欲拔步離去。
倏地,那女子身後密林中,卻又有四個少女鑽了出來。那名宮裝女子連忙奔過去,和另外三名女子一起,將一名少女圍在中間。一人問道:「阿韻姊,什麼事?」張然羽不覺移目瞧去,正看見那藕白色宮裝女子盯了他一眼,道:「沒什麼,一個小村夫罷了。」
張然羽微微一掃,但見外圍這四個女子,俱是姿色不俗。張然羽雖說生於山中,未見過多少世面,卻也曉得這幾個女子極是美貌。
眼眸微偏,他不經意的,看向當中那女子。
瞬間,彷彿九天之雷從天而降,當頭劈下!
但見那少女身著一襲鵝黃色輕衫,膚光勝雪,一雙清眸流轉,靈氣逼人。嘴角正自微微噙笑,略顯出幾分狡黠可愛。當真是清占明月千般色,麗勝江南萬種春。
她身後青絲如瀑,垂至腰際,以一根淡紫色髮帶隨意紮住,卻仍有一縷髮絲,調皮的不受束縛,微微垂在額前,隨微風輕擺,更顯嬌美動人。這少女正值娉婷之豆蔻年華,頗有一番清新活潑的滋味。
她身側四婢,雖也是少見的美人,但相比之下,終不免黯然失色。便如同螢火之於皓月,不可同日而語。
也難怪張然羽會愣神了,他幾時又見過如此美女!
那少女見張然羽目不轉睛,只是盯著她瞧,心中不免又羞又惱。她身份高貴,身邊之人哪敢用這般「癡呆」目光看她,惱羞成怒之下,張口喝罵道:「無恥小賊!你再敢亂看……我,我就命人把你眼睛挖出來!」
她語帶不善,刁蠻之極。聲音卻又圓潤動聽,清脆悅耳,赫然正是方才河邊那人。
張然羽被她這麼一喝,登時清醒過來。回想起自己方纔那副癡傻之相,不由面紅耳赤,只想找個地縫去鑽。
他也不敢再看那少女,迅速垂下頭去,道了聲「抱歉」,轉身便想逃開。
那少女忽地明眸一轉,喚道:「小賊,先給我站住!」張然羽身子一僵,頓住腳步,再不敢動。在他心中,頗有些誠惶誠恐,心知自己方才舉動實在大大無禮,如若那少女怪罪下來,自己便是百口莫辯,難堪之極。
黃衫少女見他聽話,心中高興,上前幾步,道:「喂,小鬼,你會不會收拾野味?」
張然羽慌忙點頭,道:「會的會的。」他說話結結巴巴,臉又紅了,也不敢抬頭。
少女見他拘謹,不覺微微一笑,嘴角邊露出個淺淺的梨渦,昂首道:「那就快些過來,給我們把這兔子收拾乾淨。若是遲了,有你好看!聽到沒有?」
這少女行止脫略隨性,倒有幾分自然率性的美感,然後語氣卻頗有些頤指氣使,顯是嬌生慣養,久被寵溺所致。
她半點也不管張然羽答不答應,只轉了身便向河邊走去。張然羽只求這少女恕了自己那無禮的目視之過,況且先前被這少女容色所折,對其倒是頗有幾分朦朧的好感。此刻又思忖自己收拾野味乃是多年平常事,便毫不猶豫的跟隨著少女來到河邊。
眼前這條小河,倒不甚寬,不過水流湍急,故而水聲淙淙。河畔擺著幾隻野兔和一些樹枝。想來卻是這幾個少女欲烤兔肉來吃,自己又不會擺弄這些個野味,只得叫張然羽來幫忙了。
如此看來,方才張然羽林間所聞,似乎便是這黃衫少女在責怪她這些侍女手腳笨拙。
張然羽二話不說,摸出懷內隨身短刀,然後拾起地上一隻野兔,簡單剝皮去毛,又麻利的將之開膛剖肚,在河裡洗涮乾淨,隨後串在樹枝上。其餘幾隻兔子亦是如法炮製。那少女睜大眼睛,饒有興致的瞧著,心下覺得甚是有趣,暗中對張然羽也不是那麼反感了。
一切準備妥當,張然羽掏出隨身火石,升起火堆,又將野味架在火上,開始燒烤。很快,兔肉表面開始變成淡淡的金黃色,野味之上滲出透明的油滴。張然羽瞧著火候,不斷將野兔輕輕翻轉撒料,兔肉上的香味登時濃郁了起來,空氣之中,也到處飄散著誘人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