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王管事的安排,馮華等一行人在吃喝住行上都省卻了不少的麻煩。第二天一早,他們匆匆吃過早飯,就坐上了王管事事先雇好了的兩輛雙輪敞篷馬車,直奔京城而去。
這種敞篷馬車與北方常見的木輪馬車有很大的不同,車輪是鐵質的,外輪上還包著一層生橡膠皮,車廂內設有四座,座上鋪有毯墊,乘坐比較舒服,最適於長途客人搭乘。而當時北方各省常見的馬拉木輪排子車沒有減震設備,在坑窪不平的土路上行走,讓人飽受顛簸之苦。包括馮華在內的所有人都沒有乘坐過這種馬車,尤其是幾個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人更是嘖嘖稱讚。據王管事介紹,這種敞篷馬車是從歐洲傳入中國的,名字叫「亨斯美(譯音)」,有敞篷式和轎子式兩種,春秋兩季,天氣不冷不熱,人們大都喜歡乘坐這種敞篷車。
馬車順著通州至朝陽門的大道迤西而行。在初升的朝陽裡,「亨斯美」那滾動著的鐵轱轆無情地碾壓著轍溝邊上那些有著無限生命力的車前草。馬車伕揚起鞭桿,在空中爆起幾個響鞭,雖然鞭子稍兒並沒有落在馬背上,但那馬匹卻像是得到了什麼信號似的,慢慢加快了速度。車伕噙在嘴邊的那隻小煙管,順著風時不時地送過來嗆人的煙氛,不止一次地讓賀菱和龔芳兩個姑娘皺起眉頭。
一路上只見來來往往的車輛絕大多數都是運糧的馬車。聽王管事講,這朝陽門位於內城東南,離通州最近,因朝陽門內設有海運倉、東門倉、祿米倉、太平倉等十三個大糧倉,因此朝陽門又有「糧門」之稱,運河來的糧米在張家灣卸船裝車,均是經朝陽門進入北京城的。
將近中午時分,遠處的朝陽門城樓和箭樓首先映入了馮華一行人的眼簾。壓抑不住心中的雀躍,賀菱和龔芳興奮地問道:「馮大哥那就是京城了吧?」
馮華點點頭:「那是東城的朝陽門。」
王管事看起來是個「老北京」,聽到幾人的問答後,接口說道:「這朝陽門老百姓都管它叫齊化門,還是從元朝留下的名字呢!」
京津兩地近在咫尺,那些年馮華也沒少往北京跑,可眼下的北京城卻是如此的陌生。只說這朝陽門外,此時正當暮春時節,河塘港汊,葦蘆尚嫩;農田茅舍,楊柳青青,仍是一派鄉村景色。遠望巍峨矗立的朝陽門城樓和箭樓,三簷兩層,氣勢磅礡;近看甕城城台雄偉寬闊,堪稱軍事要塞。那箭樓是重簷歇山樓頂,上鋪青灰筒瓦,垂簷挑出,綠琉璃瓦剪邊,古樸的磚壁上辟有四層方形的箭窗。這所有的一切,全都是馮華從來沒有領略過的城垣環繞、城闕九重的北京古都佳景。
為了管理運糧的馬車,朝廷在朝陽門設有稅課司,入京的糧米進城時都要繳納稅款,此刻甕城城門洞裡就擠滿了各種等待進城的車輛。各色人群車馬都想盡快進城,可誰也無法快走,弄得人心急火燎。馮華他們也只得耐下心來,隨著車流人群緩慢地移動。
看到眾人在等候入城的過程中顯得很是無聊,王管事再次打開了他的「話匣子」,他指著朝陽門城門洞旁邊牆上鑲嵌著的一塊刻有一支谷穗的石板,介紹說:「這叫『朝陽谷穗』,是『糧門』的標誌。」
稍微停了一下,他又指著甕城內的那座關帝廟說:「京城有『九門十座廟,一廟無神道』的說法,說的是京師內城九個城門各建關帝廟一座,唯獨正陽門建有兩廟,又唯獨東直門的關帝廟因為神廟窄小,只供有神牌而沒有神像。」看到大家聽的聚精會神,王管事越發來了精神:「你們知道京城一共有多少座關帝廟嗎?」
聽了王管事的問話,賀菱和龔芳一下子又被勾起了興趣,兩個人嘰嘰喳喳地猜測著:「三十!」、「五十!」
王管事笑著直搖頭,說道:「告訴你們,整整有116座。」
「116座,這麼多呀!那豈不是滿大街都是關帝廟了?」賀菱和龔芳驚訝地叫了起來。
聽著王管事滔滔不絕地講著,馮華心中暗想:王管事知道的還真不少,如果在21世紀,他倒是個很稱職的導遊。
馬車慢慢騰騰的好不容易進了朝陽門,一路快行到了東四牌樓。只見十字路口上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有一座描金彩繪的木牌樓,東西兩邊的牌樓上分別書有「履仁」、「行義」二字,而南北兩邊的牌樓上卻都寫著「大市街」三個字。這裡距離朝陽門只有三里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自明朝以來商業就極為繁華。街面上店舖林立,錢莊、綢布店、中藥鋪、餑餑鋪(糕點店)、飯莊和茶館一應俱全。京師的名樓酒肆、繁華氣派,一時間讓車上諸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只有馮華因心中有事而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本來按照王管事的意思,想讓車伕直接拉到前門大街,安排馮華他們在玉豐泰皮貨莊後院休息住宿。可馮華考慮到情報部門的特殊性,認為還是不去張揚為好。而且,在離開營口時,劉坤一也特意交待,他曾托人在京都東城禮士胡同購置了一處宅第,空置已久。馮華進京後,可拿著他的親筆書信,交給看門的劉三兒,他自會將馮華一行人的住宿飲食安置妥當。
這是一處標準的四合院宅第,從並不張揚的外觀上,可以看得出劉坤一在京城的低調和謹慎。不過,這處宅院雖然沒有達官貴人府邸的那種四柱門簪、廣亮大門的顯赫氣派,卻也十分的小巧別緻。漆黑的如意門,兩旁是一對雕花抱鼓石,大門口的牆面配有磚雕花飾。進了大門,迎面是用大方磚斜砌的、磨磚對縫的一面影壁,貼牆掛著的紅木匾額上雕刻著「鴻禧」兩個大字。影壁左面則是一個月亮門,外院由東到西一溜兒五間南房,最東邊的那一間,就是劉三兒住的門房。
看到老爺的親筆書信,劉三兒自是不敢怠慢,而李九杲的一句「劉總管,劉三爺」更是把劉三兒捧得美滋滋的。
當下由劉三兒帶路,過垂花門進入內院。這是一個由三間正房、兩側的耳房和東西廂房構成的正方形院落,各房之間有抄手遊廊相連。一個十字形的甬路,把小院分割成田字形的四個方塊,院內種滿了花卉樹籐,異常的古樸幽雅,潔淨整齊。內院的北面還有一個後院和一排後罩房。
看來這處宅第是劉坤一用於接待進京往來人員而購置的,各房內日用生活品一應俱全,且打掃得乾乾淨淨。劉三兒喚過兩個僕役,把馮華他們一行八人分別安頓在正房和西廂房。看到僕役忙裡忙外的,馮華很是過意不去,連聲道謝。客人的禮貌讓兩個僕役受寵若驚,心中頓生好感。他們回到前院後,悄悄地問劉三兒:「三哥,看他們年紀輕輕的,都是老爺的什麼朋友啊?」
劉三兒故作神秘地答道:「這可不能隨便亂說,只能告訴你們,別看他們年紀輕輕,可來頭都不小。你們想想,老爺的朋友那官兒還小得了嗎?」其實劉三兒這番話也是察言觀色的猜測之言,劉坤一信中只是叫他好好伺候,不可怠慢,一切均聽馮爺和李爺吩咐。而具體來人的官職、名氏,有什麼公幹,卻隻字未提。
梳洗完畢,簡單吃過午飯後,馮華和李九杲向劉三兒打聽兵部的地址。聽說馮華他們要去兵部報到,劉三兒連連搖頭:「馮爺、李爺,您們最好還是等到明兒個一早再去吧!這會兒去,肯定沒有一個正經八倍兒的人接待您,文書怎麼也得在公事房裡撂上一宿。」
儘管劉三兒這麼勸說,但馮華和李九杲由於還惦記著家裡的那一大攤子事情,只想盡快結束這次北京之行,因此他們問明地址後,仍然按照原來的計劃前往兵部報到。
有道是你急他不急,馮華是想抓緊時間,可是兵部的那些吏員們已經習慣於多年形成的慢條斯理的辦事作風。當月處(類似月值班,掌管文書的登記、傳抄、分遞發交等事務)的輪值司員問明住在哪裡後,只說了一聲回去等候通知吧,就把馮華和李九杲打發了回來。看慣了根據地辦事作風的李九杲對此甚為不滿,倒是馮華好像對這樣拖拖拉拉的官僚作風反而有些見怪不怪。
養心殿西暖閣一如往日,氣氛緊張沉悶,軍機議事已經進行了將近一個時辰,卻依然沒有商議出一個結果來。今天已是五月一日,俄、德、法三國政府仍遲遲未對大清的徵詢意見予以回復。
眼看著倭人逼迫的換約日期一天近似一天,已經到了再也不能耽擱的地步,光緒不由得心急如焚。看著大殿上肅然站立的眾位軍機大臣,他開口問道:「前兩日,南北洋大臣劉坤一、王文韶已經就和戰問題給予了答覆。他二人俱都對簽約一事表示反對,並認為如果能集中舉國之兵力,上下一心堅持持久作戰,當可與倭奴一戰。另外,湖廣總督張之洞亦多次上奏柬阻簽約,主張『借強脅和』,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皇上,如今舉國上下、朝廷內外群情激憤,紛紛要求毀約再戰。臣以為,我大清尚有一戰之力,民心亦可一用,應當採用劉坤一提出來的『持久戰』作戰方略。」翁同龢上前一步奏道。
「皇上,如今敵強我弱,虎狼環伺,我大清只有忍辱求和、臥薪嘗膽,方能重振國勢。難道我們非得來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翁同龢的話音剛落,徐用儀也立刻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這幾天來,光緒為了「簽約還是再戰」的問題傷透了腦筋。割地賠款苟且偷生,他是一萬個不甘心。現在,全國各地抗議簽約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他經過反覆思量也覺得可以利用民心,自己率兵,與倭寇來一次殊死決戰。可是作為皇上,他又不得不把各方面的情況和形勢都充分考慮清楚,理智的處理問題。劉坤一和王文韶雖然一力主戰,提出的辦法也似乎十分可行,可是又都列出了一些必須予以滿足的條件。這些條件看起來好似輕鬆簡單,可實際上卻難以一一做到,再戰到底能否行得通?想到這兒,光緒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恭親王奕訢,希望自己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皇六叔,能不偏不倚的提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意見來。
看到皇上垂詢的目光,鬚髮皆白、已不復當年之勇的恭親王奕訢暗暗歎了一口氣。雖然皇上的心思他十分清楚,而且自己也為《馬關條約》的簽訂感到深深的屈辱,可是為了保住大清的萬里江山,他又能怎樣呢?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恭親王奕訢奏道:「皇上,如臣前次軍機會議所奏,簽約問題事關重大,必須慎之又慎。現如今,欲與日本修改條約,看來已是不可能,雖經李中堂多次要求,日方都堅持不允;而廢約再戰,兩江總督劉坤一和署直隸總督王文韶的意見雖非無理,然臣以為首先還是必須謀求到俄、德、法三國政府的,否則很可能會使大清國在國際上陷於孤立無援的狀態。」
光緒點點頭:「那依恭王爺之見,《馬關條約》到底該如何處置呢?」
把台灣拱手送給倭人,奕訢委實是心有不甘,可說繼續打下去,底氣又真的不足。面對著皇上的問話,他稍微躊躇了一下,一狠心奏道:「皇上,換約日期已近,而三國直到此時也未對咱們的探詢給予回復,可美國駐華公使田貝卻於昨日代表美國政府催促我大清盡快批准《馬關條約》,因此臣以為還是應該委曲求全,簽約為上。」
雖然光緒早就有心理準備,可是聞聽此言,他的臉色還是一下子變得煞白。不過,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向眾軍機大臣問道:「各國的回電日期可否稍稍延後?」
恭親王奕訢的臉上神情黯然,並未對此問題再次進行對奏,而孫毓汶則馬上向光緒奏道:「皇上,泰西各國雖然曾為遼東半島的割讓出過很大的力,然他們亦未必安有什麼好心。前番的那次干涉,只不過是害怕倭賊吃獨食罷了,對於此點萬不可恃!」
「皇上,為大局計,還請速速批准簽約。」為了進一步給光緒施壓,慶親王奕匡、禮親王世鐸、徐用儀和剛毅也一同上前奏道。
猛然從龍椅上站起身,光緒在大殿上走了幾步,然後語音顫抖地向眾人吼道:「台割則天下人心皆去,朕將何以為天下之主!好吧,既然不能指望別人,我們自己救自己,遷都西安,廢約再戰!」
光緒的話音剛落,奕匡、徐用儀和孫毓汶一起跪倒,哭訴道:「皇上三思,千萬不可意氣用事,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光緒冷笑道:「哼,小不忍?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的事還叫小?難道真的要等著亡國滅種?」
「皇上,一定要慎重考慮呀!別忘了老佛爺『不可莽撞』的囑咐?」
剛毅普普通通的一句話,猶如一盆冷水一下子將光緒的滿腔怒火澆熄了下來:是呀!『廢約再戰』真的能由自己來決定嗎?
大殿上一片寂靜,眾軍機大臣皆直立無語,只有皇上在不停的繞著大殿急速的行走。就在氣氛已經壓抑到極點之際,奏事的太監忽然報說美國顧問科士達覲見。
科士達是一個人來的,李鴻章並沒有一同前來。原來自《馬關條約》傳出之後,舉國上下群情憤激,一時之間李鴻章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人人皆曰可殺的大賣國賊。李鴻章痛恨倭人,也自感無顏面對國人,回到天津之後便告病請假,深居不出。
稍微平復了一下激盪的心情,光緒盡量平靜地向已經來到大殿上的科士達問道:「顧問先生,不知你此來有何貴幹?」
這科士達雖然受清廷高薪聘為顧問,但此次卻是代表美國政府來勸說清政府批約的。他的語氣很是恭敬,可又帶有明顯的恫嚇成分:「皇帝陛下,煙台換約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如果您拒絕批准,陛下將在文明世界面前失去體面。大清國出爾反爾,將會失去美利堅合眾國和全世界各國對你們的,到那時後果將不堪設想。試問,在北洋水師已經全軍覆沒,陸軍也損失慘重,並且又失去了各國的情況下,大清國還可逞一時之勇嗎?」
科士達的一番話,立刻就把包括光緒在內的每一個人都鎮住了,西暖閣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看著同樣面如死灰的眾位軍機大臣,光緒心中萬念俱灰,仰天長歎道:「朕是祖宗的不肖子孫,愧對全國臣民啊!」說完,眼淚刷的一下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