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天空陰沉沉的,顯得十分壓抑。
北風呼嘯著,將地上的一些早已乾枯的不成樣子的落葉與迷眼的塵土吹起來,無情的掃蕩著南京城裡的一切。
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幾乎看不見什麼人,只有幾條黃狗沿著街道邊的牆角向著前方漫無目的的遊蕩,尾巴緊緊的夾著,彷彿一不小心就會被寒風吹跑似的。
幾條狗忽然停下腳步,鼻子仰起老高,向著前方張望著。
片刻之後,前方的街道拐角處出現了一頂兩人抬的藍呢小轎,轎夫的步伐沉穩紮實,轎子在他們的肩膀上有規律的一掂一掂,配合的相當默契。在轎子的左右兩邊,還走著兩個人,從他們的衣著來看,他們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家丁或者書僮。
不等轎子來到身邊,那幾條狗就低著腦袋,急匆匆的竄了開去,一直跑到離轎子十餘丈遠時,它們才又放慢腳步。
抬轎子的轎夫還是那樣的沉穩,他們一言不發的向前走著,彷彿他們已經與轎子合為了一體。兩名家丁也與那兩個轎夫一樣沉默,直到轎子裡傳出一個聲音,才打破了他們的這種沉默。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轎子裡傳了出來:「阿清,到了嗎?」
走在轎子右邊的那名家丁趕緊答道:「回老爺,還差一段路。」
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怎麼今日這樣慢?老夫已經有些累了,這轎子沒有官轎穩當,老夫還真是不能在這裡面坐的太久了。」
不待那家丁回答,走在轎子左邊的另一名家丁就忙著說道:「老爺,上次管家就想買個四輪馬車,可是您又不許,不如回去買一個吧?」
轎子裡的老爺斥道:「胡說!那馬車樣子古怪的很,一看就是給鄉下人坐的,老夫怎麼說也曾經在朝中做過官,怎可放下架子去坐那勞什子?上次域兒就說要給老夫買一輛,老夫不僅沒同意,而且還命他將自己買的那輛給賣了,老夫一天不死,你們休想坐上四輪馬車!」
轎子右邊的家丁走上幾步,伸出頭向著左邊那名家丁看了看,並伸了伸舌頭。
「阿清,你又伸舌頭了不是?哼,別以為老夫年紀大了,就看不見你們這些人的小動作了。」轎子裡的那位老爺顯然還沒有老糊塗。
名叫阿清的家丁趕緊縮回腦袋,他怕轎子裡的老爺又說他,於是便忙著轉移老頭的注意力,他小聲問道:「老爺,小的不明白,為何老爺總喜歡到那『四方茶館』裡去喝茶?那裡的茶味道可不怎麼樣,府裡隨便挑出一樣就能將他們比下去,若是老爺喜歡那茶館的茶博士的茶藝,那麼倒不如將他請回府中,每日給老爺泡泡茶,也省得整天跑來跑去的。」
「爾等俗人,怎能明白老夫的心思?老夫去那茶館並不是喝茶,而是去與人論道。」轎子裡的老爺不緊不慢的說道。
「老爺,到了。」另一名家丁的話將老爺繼續說下去的的慾望打斷。
轎子慢慢的停了下來,後頭的轎夫走到前面,掀開轎簾,待那轎子裡的老爺走出轎子之後,前面的那名轎夫則將轎身壓下。
在轎夫和家丁的攙扶下,那老爺跨過轎桿兒,抬頭看了看那茶館門上掛著的金字招牌,隨後便邁著官步走進了茶館。
不等老爺走進門,一名站在門邊的夥計馬上向裡頭喊道:「貴客到!侯老爺來了。」
一名身穿錦袍的人立刻衝了出來,向著那剛剛跨進門檻、正在四處觀望的老爺又是作揖又是行禮,口中則說道:「侯老爺好,小人見過侯老爺。」
「罷了,罷了!」侯老爺揮了揮手,便慢慢的隨著一名夥計上了二樓雅間。
茶館掌櫃親自為侯老爺安排好茶水點心,隨後便從一名夥計手中拿過幾張紙,恭敬的呈到侯老爺面前,說道:「今日巧的很,《三山報》、《東林雅苑》、《寧報》同時出了新章,小人已經為您老預備妥了。」
侯老爺並不忙著接過那些報紙,而是不緊不慢的問道:「今日又有什麼消息啊?」
掌櫃笑道:「也沒什麼特別的,還是前一陣子的那件案子,三張報紙都還在糾纏呢。」
「哦?他們怎麼說的?」侯老爺將一個家丁遞過來的糕點放進嘴裡,一邊嚼著,一邊含混的問道。
掌櫃說道:「回侯老爺,《寧報》贊同判決,說百姓人人拍手稱快,東帥英明之極。」
侯老爺端起一杯熱氣騰騰的茶,對著茶杯中的幾片浮著的茶葉吹了吹,隨後問道:「那另外兩家怎麼說?」
掌櫃說道:「《三山報》說,東帥違背了與西帥的誓言,擅自判決,因此此案實乃千古奇冤。《東林雅苑》雖然沒有這麼說,不過他們卻指謫東帥出爾反爾,說東帥朝令夕改,人品實在是不堪的很。」
「噗——」的一聲,侯老爺將嘴裡含著的一小口熱茶全噴了出來,他伸手抹了把嘴,說道:「千古奇冤?證據確鑿,這『奇冤』一說從何說起呢?那『河中蟹』與那族長串通一氣,殺人拐人,實乃罪有應得,怎能說冤枉?那兩個巫婆神漢裝神弄鬼,詐人錢財,唆人犯罪,判他們個充軍邊疆就已經是夠寬宏的了,難道他們還想怎樣?還有那個劉良佐,實在是讓人不齒,還虧他做了那麼些年的朝廷官員,這次沒找他的麻煩,當真是他祖上積德。」
掌櫃的馬上接口道:「誰說不是呢?那『河中蟹』賣了不知道幾百人,若不是這一次將他梟首,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倒霉呢!那族長聞風自盡,倒也算是個聰明人。」
侯老爺扭頭看了看旁邊那間空蕩蕩的雅間,隨後回過頭來,慢吞吞的說道:「這《東林雅苑》平時不是挺明白的嗎?怎麼這一次糊塗了?說什麼朝令夕改,此話從何說起呢?」
掌櫃的解釋道:「他們說的是東帥修改《物權法》一事,說東帥廢除『自賣人法』不合適,出爾反爾,是個小人。」
「原來如此!」侯老爺恍然大悟,他拿起報紙略微掃了幾眼,隨後說道:「這件事老夫也知道,確實有那麼一點兒朝令夕改的意思,讓人有些不大放心。不過東帥可能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後來不是又加了一條嗎?『法無禁止即可為』,以鼓勵商人經商冒險。」
「老爺,小的覺得東帥此舉也不甚妥當。」一直站在侯老爺身邊的阿清發話了,「這『法無禁止即可為』,意思大概說的就是,假如律文中沒有規定這條罪名,那麼就沒有罪,可是這樣一來,在街上走豈不是危險的很?」
侯老爺轉過頭去,看著阿清那發青的臉色,說道:「有何危險?」
阿清摸了摸自己腦袋,隨後說道:「您想啊,假如小的走在路上,有人拿著西瓜砸了小的一下,那麼小的豈不是吃定虧了?律文上可沒有規定不許拿西瓜砸人,這下子小的真的是求告無門了。」
「胡說!不學無術!」侯老爺顯得非常的生氣,他用手指點著阿清罵道:「老夫平日就叫你多讀些書,可你就是不願意,真是氣死老夫了!你給老夫聽好了,這『法無禁止即可為』前面可還有一句話呢,那就是『不得損害他人的合法權益』,也就是說,你在路上走的好好的,那就是你的合法權益,那人用西瓜砸了你,那就是他的不對,他自然要被官府拿問。東帥之所以要這麼規定,就是為了讓那些商人放開膽子干,只要不違法,不傷害他人,那麼就可以,朝廷保護商人工匠的合法家產。」
掌櫃笑著說道:「還是侯老爺說的對,侯老爺不愧是做過大官的。」
侯老爺擺了擺手,說道:「不行了,老了!這些事情還是域兒講給老夫聽的,老夫是現學現賣。雖然老夫對於東帥的有些朝令也不十分贊同,不過嘛,東帥的愛民之心倒是讓老夫很是驚訝的。」
侯老爺氣哼哼的轉過頭去,接著說道:「阿清,今日回去之後,你馬上將《論語》抄一遍,不抄完不許睡。」
看到站在自己另一邊的那名家丁一臉的慶幸,侯老爺又加了一句:「阿正,你去監督他,他不寫完,你也不許睡。」
別人的家事自己自然不能過問,因此掌櫃盡量做出一副什麼也沒看見的樣子,並壓低聲音說道:「侯老爺有個好兒子,不僅是當今東帥的至交好友,而且還是這《寧報》的掌櫃,小人真的是仰慕的很,小人最愛看的就是這《寧報》了。」
侯老爺不冷不熱的說道:「別提那個不爭氣的東西,老夫現在已經拿他沒辦法了,他越來越不把老夫的話放在耳朵裡了。」
掌櫃馬屁拍到了馬腳上,頓時有些尷尬,傻呵呵的笑了笑,卻找不到別的話說。
侯老爺替他解了圍,他問道:「怎麼喬老爺與岑老爺還沒有來?莫非他們今日又不來了?」
掌櫃搖頭道:「小人不知道,他們的家丁沒有來通稟,說不定只是有事暫時耽擱了,興許馬上就來了。」
侯老爺揮了揮手,說道:「去吧,這裡沒你的事了,把你的夥計也帶走。」
掌櫃點頭哈腰的轉身離去,這個雅間裡就只剩下了侯老爺與他的兩名家丁。
阿清苦著臉望了望身邊的阿正,卻發現他也是一臉的苦像,活脫脫是他的鏡中影像。
侯老爺悠然自得的一邊品嚐香茗,一邊看著手中的報紙,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兩名家丁的痛苦表情。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茶館掌櫃才急匆匆的跑到侯老爺的這間雅間,說道:「侯老爺,方才喬老爺與岑老爺派人來通稟,說他們今日不來了。」
「哦?為何不來?莫非身體不適?」侯老爺顯然有些驚訝。
掌櫃的表情有些不大自然起來,他說道:「還不是東帥與西帥的那件事?昨天他們兩人的軍隊就在東西城交界的地方對峙了整整一天,今天天不亮就又頂上了,您一定也注意到了吧?這城中的巡邏隊是越來越少了,還不是全都跑到皇宮那裡去了?如今南京城裡緊張的厲害,尋常人都不敢出門,也就您這樣的人敢出門。您向下面看看,下面有幾個人在喝茶?連日客人稀少,連說書先生的例錢都發不出來了,現在這裡已經請不到說書先生了。唉,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消停下來。」
剛才進門時侯老爺就注意到了,茶館中的客人很少,一樓只有不到二十人,而雅間就只有他們這間有人,而且茶館中也沒有說書先生,顯得特別的安靜,此時他又轉頭向下面望了一眼,見一樓的人數稍微增加了那麼十來個,但與那些空蕩蕩的長凳、茶桌相比較起來,仍然顯得十分冷清。
侯老爺歎了口氣,隨即將手中的報紙放下,說道:「前幾日聽說東帥的軍隊與西帥的軍隊在太湖邊對峙了好幾天,雖然最終沒有大打,但是這雙方的囹圄是越來越大了。只是老夫覺得奇怪,為何這麼大的事情,這報紙上竟然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呢?莫非他們都不知道?可是也說不過去呀,那《三山報》可是西帥的人弄的,怎麼也沒有一點兒消息?」他抬頭看著那彎著腰站在自己面前的茶館掌櫃,問道:「最新的《號角》什麼時候出?」
掌櫃說道:「前幾天剛出過一次,都是講那件案子的,還有就是東帥關於最新律文的一些解釋,也沒有說到這對峙的事情,如今《號角》是半個月出一次,恐怕還要再等上十幾天。」
侯老爺搖了搖頭,歎了幾口氣,喃喃道:「本來好好的,怎麼會弄到現在這個局面?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正當掌櫃的考慮該怎樣回答這個似是而非的問題的時候,樓下忽然傳來一個清脆的喊聲:「爹,我回來了!」
侯老爺尋聲望去,卻見一個總角少年正站在樓下,向著樓上雅間喊著。
掌櫃的向侯老爺告了個罪,便下了樓,他跑到了小孩跟前,嚴厲的喝問道:「到哪兒去了?害得為父派人到處找你!現如今兵荒馬亂的,萬一你走丟了,那可如何是好?」
小孩眨了眨眼睛,答道:「爹,孩兒不對,以後再也不敢了。不過,孩兒並未亂跑,方才孩兒是去看熱鬧去了。」
掌櫃的俯身將小孩頭髮上的幾根草捏去,他仔細看了看那幾根草,隨後說道:「又到江邊去了,是不是?」
小孩調皮的說道:「爹,今天江邊有件很好玩兒的事情,可能連你也沒見過呢!」
掌櫃笑罵道:「胡說!整天不好好讀書,就知道貪玩。」
小孩急忙分辯道:「是真的!孩兒沒有說謊。江上有一條好奇怪的船,船上全身都披著黑糊糊的鐵甲,就像是一個大烏龜一樣,鐵烏龜殼上還有個大煙囪,正呼哧呼哧往外冒煙呢。」
掌櫃笑道:「哪有什麼冒煙的鐵烏龜?又在編胡話了!」
「可不要這樣說,俗話說『童言無忌』,小孩子很少會喜歡編瞎話騙人玩兒的。」趁著掌櫃的在訓斥兒子的時候,侯老爺已經帶著兩個家丁走下了樓,他向那掌櫃說道,「仔細問問。」
侯老爺走到小孩身邊,俯下身問道:「你在哪裡看到的?是什麼樣的船?」
小孩伸開兩手,一邊比劃著,一邊答道:「是一條大船,在城北江面上,全身黑糊糊的,一根幾丈高的煙囪不停的向外冒黑煙,前面和後面還架了三座黑漆漆的圓屋子,裡面伸出好幾根黑漆漆的粗鐵管,船上沒有帆,也沒有槳,但卻跑的很快,船頭的桅桿上面還飄著一面鳳凰旗。」
「哦?鳳凰旗?」侯老爺看了看掌櫃那同樣驚訝的臉,隨後接著問道:「那現在它在哪裡?」
小孩搖了搖頭,說道:「不在了,轉了幾個大圈子就跑到下游去了,假如爺爺想去看的話,恐怕是看不到了。不過,方才擔心爹爹叫我,所以我便急著跑了回來,說不定現在它又轉回來了。方才江邊好多人都看到了,他們有的說是江裡的神仙顯靈了,有的說是船上著火了,還有的點了香給那船下跪呢!」
侯老爺呵呵一笑,隨即從袖子裡取出幾塊大號銀圓,交給那掌櫃,說道:「這是茶錢。令公子很聰明,還是早點給他請個老師吧,要不然送到義學裡去也行,將來也好混個好出路。」說完,便領著兩名家丁走出茶館,進了轎子,並吩咐轎夫道:「快到城北去,直接抬到江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