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異史 正文 第四章 奪鼎 第五十三節 秀才與潑皮
    天依然是黑沉沉的,雖然已經是辰時多了,但是街道兩邊的店舖裡仍然是一片黑暗,只有那偶爾出現的幾盞燈光在黑暗中隱隱閃爍。

    大雨已經差不多停了,但是天空中仍偶爾的飄下幾滴雨點兒,滴在那坑坑窪窪的街道上,滴在那黑瓦的屋簷上,滴在行人的衣服上,滴在那有些破舊的油布傘上。

    這是一條有些偏僻的小街,雖然它離御街不算遠,但是,很顯然,這裡平時就沒有多少人經過,而現在就更是冷清了。空蕩蕩的街道上看不見多少人,只有一家布匹店的幾個夥計忙著進進出出,將那剛才暴雨來臨時來不及收起的遮陽蓬放下,並將其攪干。

    當這些忙忙碌碌的夥計將手中的活計忙完的時候,街道的另一邊傳來輕輕的「嗒嗒」聲,幾名夥計扭頭一看,卻見一名身穿青衫的儒生正向著這邊走來,看起來三十歲左右,他的左手緊緊的將一本書抱在胸前,而右手則提著一把收起來的油布傘,傘尖不時的滴下幾滴水珠,腳上的那雙布鞋已經完全濕透了,看起來他應該是剛剛經歷過剛才的那場暴雨。

    儒生走過幾名夥計,向他們望了望,隨即便又轉過頭去,繼續沿著街道向前走。很快,他就走到了這條小街的盡頭,並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看了看緊鄰著御街街口的一座小酒鋪,他略微猶豫片刻,隨即走了進去。

    酒鋪裡與街道上一樣,也是空蕩蕩的,沒有一位客人,店裡僅有的一個小夥計正懶洋洋的躺在一條斜靠在門框上的長凳上,小夥計架起二郎腿,眼睛半睜半瞇著看著那烏雲密佈的天空,還有那從屋簷上滴落下來的雨點兒。

    儒生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後便走進店裡。

    那夥計翻身坐起,兩手撐住膝蓋,向那名儒生看了看,隨後緩慢的站了起來,跟在儒生身後走入店裡。

    那儒生走到一張油膩膩的桌子邊,俯身看了看那桌子邊的一條長凳,隨即便將右手中拿著的油布傘輕輕的靠在桌子腿上,接著便將左手中抱著的那本書打開,從中拿出一張很厚的紙,將其輕輕的鋪在那同樣油膩膩的長凳上,當這一切準備就緒,他才慢慢的坐在了那張紙上。

    夥計站在一旁,靜靜的等待儒生忙完這一切,然後才不緊不慢的問道:「秀才爺,今天您點什麼菜?還按照前兩天上菜嗎?」

    儒生仔細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將其緩緩挽起,接著從腰帶上掛著的那個癟癟的錢袋裡小心的取出一錠很小的碎銀,遞到那小夥計的手中,隨後也不緊不慢的說道:「還按照昨天的上菜,一碟油豆腐,一碟豆芽,一碗素麵。」

    夥計嘴裡輕聲嘟囔著,轉身走到裡間門邊,掀開門簾子,走了進去。

    儒生抬起頭,看了看外面,若有所思的晃了晃腦袋,嘴裡喃喃道:「這麼些天了,也該出榜了吧?」

    「哎喲!我說怎麼今日眼皮直跳呢,卻原來是秀才爺來了,您一來,小人的店裡立馬多了幾分文氣,小人巴不得您天天都來。」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從儒生身後傳來,將他的思緒打斷。

    儒生回過頭去,卻見一名身材矮胖,身穿一件油膩膩的廚子圍裙的中年男子走出裡間,正向著他樂呵呵的笑著。

    儒生也笑道:「唐掌櫃真會說話。不過也許你說的對,周某恐怕以後就要住在你這裡了。」

    「哈哈!秀才爺也跟小人開玩笑!哈哈!」唐掌櫃張開大嘴,笑的聲音更大了。

    儒生一本正經的搖了搖頭,隨後正色道:「我不是跟你開玩笑,前兩天我在你這裡吃飯,就是因為會館不再管我的飯了,而今日江浙會館更是乾脆將我給趕了出來,以後恐怕就沒地方可去了。昨天我來向你打聽在你這裡住店的價錢,你可對我說好了的,每日五文錢,不管飯,我現在就搬了過來,從今天起,我就在你這裡住店了。」

    唐掌櫃顯然被這儒生的話嚇住了,他愣了半天,方才眨著眼睛說道:「秀才爺不要跟小人開這個玩笑,小人昨天是說笑的。小人的酒鋪雖然有幾間偏間兒,但那是放柴草雜物的,怎可讓秀才爺委屈?若是秀才爺真的想到外面住店,大可以到城裡的大客棧去住,怎能在小人這裡委屈呢?」

    儒生苦笑著搖了搖頭,並說道:「實話跟你說了吧,我身上已經沒有多少錢了!前次靖海公大人奉旨討伐桂王之時,兩軍在鄞縣一場惡戰,鄞縣被打成一片廢墟,我的祖屋也毀於戰火,屋子中的所有能拿得動的東西都被亂兵拿走了,家破財散,淒慘無比,幸虧我在旁縣還有親友,否則的話,連上京趕考的錢都沒有。本來我還可以在那江浙會館租下廉價宿屋居住的,但是……哎!」儒生彷彿有什麼說不出來的話,因而不再說下去,而是重重的歎了口氣,痛苦的搖了搖頭。

    唐掌櫃與儒生一同搖頭歎氣,並說道:「既然秀才爺不嫌棄小人這裡,那麼就住下吧,等會兒小人去將小人住的屋子騰出來,不能委屈了你。」

    儒生急忙擺手道:「不可,不可!若如此,那我就不在你這裡住了。」

    唐掌櫃堅持道:「你是貴人,怎可住柴草屋?小人吃慣了苦,自然是沒什麼的了,秀才爺住在小人這裡,小人面子上有光啊!」

    看著那掌櫃走回裡間的背影,儒生又痛苦的搖了搖頭,喃喃說道:「面子有光?哎!從何說起呢?」

    掌櫃的動作很麻利,當那小夥計將飯菜給儒生端上去後,他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屋子,並提著一個包袱走到儒生身邊,說道:「秀才爺,您搬家怎麼連行李、被窩卷兒也不帶的?小人這裡還有一床薄被面,幸虧現下天氣炎熱,不怕著涼,若是不嫌棄的話,這薄被面你就將就著用吧。」

    儒生站起稽首道:「煩勞唐掌櫃了,如今周某是落魄之人,怎會有那麼多講究?」

    掌櫃轉身將那包袱又抱回了裡間,在屋子裡又忙碌起來。

    周秀才坐回長凳,拿起筷子,看了看那碗連一絲油星兒也不帶的素面,接著又看了看那碟油豆腐和豆芽,隨後便用筷子夾了塊油豆腐,將其放入麵碗中,攪了幾下,接著便狼吞虎嚥的吃了起來。

    夥計站在儒生身邊,望著那狼吞虎嚥的儒生,臉上顯出奇怪的表情,張嘴想問,但隨即又閉上了嘴,他轉身回到了店門口,依舊懶洋洋的躺到了那張斜靠在門框上的長凳上。

    周秀才專心的吃著飯,看起來他似乎已經餓了好久,連吃像也不那麼講究了。

    「周兄,原來你在這裡!」正當這儒生吃的津津有味的時候,又一名儒生走進了店。

    此人看起來最多二十來歲,相貌堂堂,身材中等,而他身上穿著的儒衫明顯的比這名儒生精緻了許多,而且腰上還繫著一條鑲嵌著精美青玉的腰帶,腰帶上則掛著一個精製的錢袋,看起來沉甸甸的。

    正在吃飯的周秀才抬起頭來,尋聲望去,待看清了那人的相貌,方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於是忙著低下頭去,將掛在嘴上的麵條吸乾淨,隨後用手抹了抹嘴,接著便慌忙站了起來,向那來人稽首道:「原來是西溟賢弟,方才周某一時失態,讓你見笑了。」

    年輕儒生笑著稽首還禮道:「周兄不必在意,我最喜歡的就是周兄的豪爽性格,毫無做作之感,比那些酸儒好上萬倍。」

    周秀才歉然道:「我已餓了兩頓了,今天一早又被人趕了出來,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拿,只抱了本《論語》就跑了出來,本想去看看出榜了沒有,卻不料又遇上暴雨,這才從傘鋪賒了把傘,等到了貢院外,卻又發現那牆上仍是空白一片,心下有些失落,等走到這裡時,才發現自己已經餓得受不了了。」

    年輕儒生怒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匹夫!我方才去找你,等到了會館才得知你已經走了,我見那些會館的小廝們神色有些不對,便知道你遇到了麻煩,於是馬上到處找你,一直找到這裡,才找到了你。周兄不必介懷,待你吃完飯,我與你一同去與他們理論!」

    周秀才擺手道:「罷了,罷了。我不想與他們再糾纏了,我已經決定在此店住下,待過得五六日,若再不發榜,我就回鄉去了。」

    年輕儒生問道:「他們為何將你趕出會館?莫非還是為了你去應試的事?」

    周秀才一愣,不覺嘴角一緊,問道:「你怎麼知道的?是他們告訴你的?」

    年輕儒生搖頭說道:「是我猜的,其實跟你一樣遭遇的人還不少呢!」

    周秀才不明白,於是追問道:「什麼意思?」

    年輕儒生說道:「從昨日起,湖州會館、徽州會館、江西會館都開始趕人了,凡是參加過此次科考的人,幾乎全被他們給趕了出來,我也正是因為聽到了這個消息,才出來找你的,卻不料你還是被趕了出來。」他頓了一頓,又說道:「你怎麼能住在這裡?一定是身上沒有多少錢了吧?不要緊,住到我那裡去,我在客棧包了個大廂房,住咱們兩個人沒有任何問題,錢就不用你操心了,反正我去向家人多要些就是了。對了,我正想讓你好好的指導一下我的書法和水墨山水呢!」

    周秀才推辭道:「不可,不可!怎好打攪於你?」

    年輕儒生歎道:「周兄別推辭了吧!你我二人雖不是親兄弟,但確勝似親兄弟,我怎能忍心讓你住在這裡?若你執意如此,那麼我就也搬過來與你住在這裡。」

    周秀才忙擺手道:「不可,不可!怎可讓你與我一同吃苦?想當年,周某家中雖不算大富,但也可保溫飽,卻不料一場兵燹使得周某家破財無,若不是親友資助的話,我還無法到這裡趕考呢!此次朝廷恩科特別的很,與往日大不相同,楚國公與靖海公允許各地的貢生、秀才、舉人一同應試,當真是寬容的很,遠比以前的科考要簡單的多,若是周某此次還不能及第的話,我有何顏面回鄉?」

    年輕儒生見激起了他的傷心之事,便急忙將話題轉移,說道:「據說此次朝廷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各地的考生太少的緣故,要不然的話,我等怎能直接參加殿試?多的話就不說了,快跟我去客棧吧,這素面不吃也罷,我請你吃魚翅宴。」

    周秀才忙搖頭道:「既然已點了菜,怎可浪費?盤中之餐,粒粒辛苦,不可浪費,待我吃完再說。西溟賢弟,你先等我片刻。」說完,他便坐了下來,繼續吃飯,不過樣子已經斯文了許多。

    年輕儒生無奈,只好坐在桌子對面,並轉過頭去,對那一直愣在自己身後的小夥計說道:「小二,去,把你們這裡最好的酒拿來,我要與周秀才一同痛飲。」

    雖然兩人又推讓了一番,但是,最後那酒還是提了上來,而且在年輕儒生的堅持下,三盤葷菜也加了上來。

    年輕儒生端起酒杯,嘗了一口那所謂的「水酒」,眉頭不覺一皺,隨即召來掌櫃,對他說道:「你這酒沒味道,你這就到外面給我買一小壇上好的汾酒來,我要與周秀才痛飲一番。」說完,便從腰間的錢袋裡拿出來兩塊銀圓,交到了掌櫃的手裡。

    掌櫃接了銀圓,馬上轉身吩咐小夥計加意伺候,自己則走出酒鋪,沿著御街快速奔去。

    兩名儒生一邊品嚐那並沒有什麼味道的水酒,一邊小聲的商議著事情。

    此時,天上的烏雲已經漸漸散開,天慢慢的變亮了,幾縷陽光透過了大開著的窗戶,照射在那店內的牆壁上。

    小夥計從牆壁上的壁龕上取下一盞油燈,將那燈上的火苗吹熄,隨後又轉過身去,準備繼續躺在長凳上享受雨後的陽光。

    但不等小夥計躺上去,三名大漢已經邁著大步走了過來,其中一人毫不客氣的將那小夥計的耳朵擰住,說道:「快給爺們兒幾個擺上酒菜,把你老子叫出來,就說爺爺們來收孝敬了!」

    小夥計掙扎的掙脫那大漢的擰扯,慌慌張張的說道:「我爹不在。」

    那領頭的大漢一愣,隨即又說道:「不在?去哪兒了?」

    不待那小夥計回答,他們三人即邁著八字步,走進了酒鋪。他們大大咧咧的掃視了一眼店裡的陳設,並特意的看了那兩個儒生幾眼,隨即冷哼幾聲,選了幾條長凳坐了下來。

    領頭大漢大大咧咧將一條腿搭在長凳上,並傲慢的說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咱兄弟就在這裡等著他!」他猛的一拍桌子,對著小夥計喝道:「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將你們店裡最好的酒菜端上來!」

    小夥計哪敢停留,當即轉身進了裡間,隨後那裡間裡便傳出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想是小夥計打翻了什麼東西。

    聽到這陣響聲,三個大漢相視而笑,隨後轉過頭去,仔細的打量著那兩名儒生。

    周秀才很不喜歡被人這樣看著,他眉毛漸漸的擠到了一塊兒,停下筷子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什麼來,只是加快了吃飯的速度。

    小夥計最終還是將酒菜端了上來,那三個大漢毫不客氣的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痛罵酒的味道太差,小夥計自然是不敢說什麼別的話的,只是愣愣的站在角落裡。

    那領頭的大漢伸出手指,將一條卡在牙齒縫中的肉筋剔出,隨後喝了口酒,口中忽然說道:「二位兄弟昨日才從福建回來,錯過了一場好戲,這可真是可惜的很啊!」

    一名大漢巴結著問道:「什麼好戲呀?不如大哥講講,也讓我二人見見識識。」

    那領頭大漢斜著眼看了看那兩個埋頭吃飯的儒生,嘿嘿冷笑兩聲,說道:「前些日子,那些到皇宮門口鬧事的儒生們的事情你們聽說過吧?」

    一名大漢答道:「昨夜聽別的兄弟說起過,只知道他們最後被人給打散了,詳細經過卻不得而知。我二人一去福建就是兩個多月,這南京城裡的趣聞倒真是錯過了不少。」

    領頭大漢得意的笑道:「其實那天的事情大哥我也是親歷者,而且我還親手把十幾個酸儒打得哭爹喊娘,當真是痛快之極!哈哈哈!」

    另一名大漢諂媚道:「大哥的神勇一向是讓人佩服的,只是不知道大哥為何要打他們?是否是看他們不順眼?」

    領頭大漢冷笑兩聲,說道:「我與他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咱們兄弟只是收人錢財替人消災而已,誰讓那些酸儒不識抬舉呢?嘿嘿!說真的,老子還真是打上癮了,若是今天還有哪個酸儒不識抬舉的話,老子照打不誤!」說完,他挽起袖子,有意無意的向著那對面的兩名儒生晃了晃拳頭。

    那周秀才再次停下筷子,並將頭抬了起來,向著那三名大漢望去。

    「看什麼看?想討打麼?」那領頭大漢瞪著雙牛眼,向著周秀才再次晃了晃拳頭。

    周秀才站了起來,伸出手去,指著那大漢,說道:「半月之前,那些毆打士子們的潑皮無賴就是你們這些人麼?」

    「是又怎麼樣?莫非你也想討打?」那領頭的大漢也站了起來,並向前走了一步。

    周秀才走上幾步,一把抓住那大漢的手腕,說道:「走!與我去見官!」

    「嘿!嘿!嘿!給臉不要臉是不是?」那大漢一把揪住那周秀才的衣襟,惡狠狠的說道,「你爺爺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被人這麼呵斥過呢?今日還真是讓爺爺我大開眼界!老子倒是要看看,你這酸儒怎把爺爺我拉到衙門裡去!」

    另外兩名大漢見狀,也立刻站了起來,將周秀才圍在中間。

    「幾位,幾位!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那年輕儒生連忙站了起來,走上前去,一邊伸出手去將二人分開,一邊連連告罪道:「我這位兄長今日喝多了,還望這位好漢不要與他一般見識。」他轉頭望向那周秀才,勸道:「算了,周兄,咱們可不能惹事啊!」

    周秀才冷哼一聲,說道:「周某身為秀才,怎可眼看著這潑皮囂張?那日聽說張慎言張大人和那些仍舊留在皇宮外的士子們被潑皮毆打,周某就覺得氣憤不已,今日遇見了這打人的兇手,怎可放過他們?」他又伸出手去,也抓住那大漢的衣襟,喝道:「走,見官去!」

    「哎呀!幾位息怒,息怒!千萬不可打人啊!」那名出去買酒的掌櫃回到店外,見雙方糾纏在一起,生怕周秀才挨了打,便忙著奔進店裡,伸出手去,將兩人隔開。

    「唐老實,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手裡拿得是什麼?爺爺嘗嘗。」那名領頭的大漢鬆開了周秀才的衣襟,將唐掌櫃手中提著的一小罈酒搶了過來,拍開封泥,毫不客氣的就著罈子口喝了起來。

    「好酒,好酒!可惜少了點兒!」大漢將酒罈子交給身邊的另一名大漢,一邊抹著嘴,一邊說道。

    唐掌櫃急忙將一臉氣憤的周秀才勸回桌子邊,隨即轉過身來,向著那三名大漢又是作揖又是抱拳,口中則不停的說道:「小人參見幾位大爺。」

    那名領頭的大漢閉著眼睛伸出左手,說道:「嘿嘿!這個月的銀子準備好了沒有?能買這麼好的酒,銀子應該沒什麼問題了吧?索性連著前幾個月的欠帳一起還了吧!」

    掌櫃的苦著臉,說道:「幾位大爺開開恩,如今這南京城做生意不容易,小人又是小本兒買賣,一天掙不了幾個錢,還望幾位寬限幾日,待小人湊夠了錢,再交與幾位大爺。那罈酒是方纔的這位公子爺吩咐小人去買的,小人真的沒有錢,而且這位周秀才是有功名的人,可不能惹啊!」

    「放屁!」那大漢猛的一拍身邊的桌子,並睜開了眼睛,他惡狠狠的瞪著那掌櫃,說道:「生意不好做?你蒙誰呢!如今天下太平,南京城又是天子所在,這裡商賈眾多,買賣興隆,茶葉商、瓷器商比那秦淮河裡的魚都多,怎會沒有生意可做?莫要在推三阻四,耽誤了爺爺的好買賣,當心爺爺們砸爛你的店!再說了,秀才又怎麼了?他不一樣吃人飯,拉人屎?挨了打照樣哭爹喊娘!就算他是舉人、進士、狀元,爺爺也敢打!」

    掌櫃「撲通」一身跪了下來,哀求道:「大爺們千萬不可砸了小人的店啊,小人全家就指望著這個小店過活了,你們要是砸了它的話,豈不是要小人全家餓死嗎?小人現下確實沒有錢,前幾個月的錢還是小人從旁家布匹鋪借的,如今還沒還清,哪兒還有錢孝敬幾位大爺?求求幾位,再寬限幾日,小人就是當了褲子,也要將錢湊齊。」

    那大漢輕蔑的笑笑,說道:「前幾次你也沒把錢交清啊!你沒錢不要緊,你的兒子不是身子骨挺壯實的嗎?不如就把他交給我們吧。」

    「不可,不可!」掌櫃的聲音已經變成了哭腔,「小人就這麼一個兒子,小人養老送終就全在他身上了,大爺若是把他帶走,小人靠什麼活呀?」

    那大漢嘿嘿冷笑幾聲,說道:「你這人真是想不開,我們把他帶去,是準備把他帶到南洋去,靖海公在南洋一帶勢力很強,最近又將紅毛人的一個什麼島給打下來了。不過,也許你不知道,南洋一帶人手稀少,我們帶著你兒子去南洋,就是給他找個好出路呀!說不定幾年以後,你兒子從南洋風風光光的回來,你也就跟著沾光了,每日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在家裡有丫鬟家丁們伺候著,好不爽快!」

    掌櫃痛苦的搖頭道:「小人不指望著這些東西,小人只想安安穩穩的過完這輩子,哪怕是吃糠咽菜,小人也認了!」

    另一名大漢不耐煩的說道:「豈有此理!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不冒險怎能得大富貴?我們是在幫你呀!你怎麼不領情呢?」

    領頭的大漢喝道:「少跟他囉嗦!帶走!」

    兩名大漢應聲而動,將那躲在掌櫃身後的小夥計一把抓住,將其向門外拉去。

    「爹,爹,爹!」那小夥計哭喊著。

    「兒呀!」掌櫃也一起哭著。

    頓時,小小的酒鋪裡充滿了痛苦。

    「彭——」的一聲,那沉默了半天的周秀才將面前的桌子用力錘了一下,他指著那三名大漢,喝道:「光天化日,你們不怕王法嗎?」

    「王法?王法幾錢一斤?」那名領頭的大漢回過頭來,望著那儒生問道,「方纔爺爺放了你一馬,怎麼?現在皮癢癢了?」

    另外兩名大漢鬆開那小夥計,一邊向那儒生走去,一邊挽起了袖子。

    「幾位,幾位!嘿嘿,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那名年輕儒生見勢不妙,便忙著迎上前去,向那三名大漢作揖道,「這掌櫃的欠幾位多少錢?我可以替他還。」

    「你?」那名領頭的大漢看了看這年輕儒生的衣服,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喔,看起來像個有錢的主兒。這個唐老實一共欠我們五兩銀子,我們將就著算算利息,就算做是十兩吧。你替他們還?那好,拿來吧!」說完,他便伸出手去。

    「十兩?小人哪裡欠了那麼多銀子?小人前後一共才欠幾位三兩孝敬銀子,怎麼……」那掌櫃正想把話說完,卻被那三名大漢凶狠的目光嚇住了,便立刻閉上嘴巴,不再言語。

    那年輕儒生皺了皺眉毛,隨後便將腰間的錢袋取下,從中點了十塊銀圓,將其交到那領頭的大漢手裡,說道:「數數,這裡一共是十塊大號銀圓,正好是十兩銀子,若是拿去換成碎銀,興許能換到十二兩呢!」

    那大漢冷笑著接過銀圓,將其遞給身後的一名大漢,隨即望著那年輕儒生的錢袋,說道:「嘿嘿!一看就是有錢的主兒,果然沒有看錯!我見你那錢袋中尚叮噹亂響,想是還留得有幾塊吧?嘿嘿!」

    「大膽!」那周秀才罵道,「實話告訴你,我倆都是進京趕考的士子,你只要敢打我倆的主意,就等著梟首示眾吧!」

    一名大漢湊到那領頭大漢的耳邊說了幾句,那領頭大漢便咳嗽兩聲,隨後說道:「兩位遠來是客,爺爺我就不與你們計較了。」

    那大漢扭過頭去,踢了那跪在地上抱著小夥計的掌櫃一腳,口中喝罵道:「算你走運,下次就早早的把銀子準備好,免得沒有散財童子替你還錢!哈哈哈!」

    三名大漢得意的哈哈大笑,隨即轉身,邁著同樣的八字步,慢慢的踱出了店去。

    「豈有此理!氣死我也!」那周秀才氣憤的罵道,「天子腳下,怎會有如此囂張之徒?朗朗乾坤,濁氣沖天!可歎,可恨!」

    那年輕儒生勸道:「周兄方才真的是鹵莽的很呢!若是真的惹惱了他們,你的秀才身份、我的貢生身份恐怕也保不住你我二人呢!」

    那名跪在地上的掌櫃挪到兩名儒生身邊,一邊磕頭,一邊說道:「小人謝過倆位公子爺,兩位的大恩大德,小人沒齒難忘!兩位的銀子小人一定想法償還!」他扭頭將那小夥計拉到身邊,將其摁下,說道:「快給二位恩人磕頭。」

    那小夥計倒也聽話,馬上向著二人磕了三個響頭。掌櫃從袖子中取出些許碎銀,呈到年輕儒生眼前,說道:「這是方才買酒剩下的錢,那罈酒的錢小人也一定如數賠償。」

    那兩名儒生趕緊將掌櫃與小夥計扶起,年輕儒生說道:「銀子就不用還了,就算做今日我與周秀才的飯錢吧。」

    那周秀才問道:「他們是伙什麼人?是什麼來路?怎麼如此囂張?」

    掌櫃將小夥計支開,隨後輕聲說道:「他們什麼人都不是,他們是畜生!他們是這南京城中、天子腳下的幾個混混兒、潑皮無賴!他們別的什麼本事都沒有,就靠著到處敲詐為生。」

    那年輕儒生問道:「莫非他們是那謝鐵剛的人?」

    「謝鐵剛?誰?」周秀才問道。

    年輕儒生答道:「謝鐵剛是南京城秦淮河上最大的兩個碼頭西關碼頭和東關碼頭的掌櫃,據說他在這南京城中能夠呼風喚雨,手下三教九流之徒眾多。」

    掌櫃的趕緊搖頭道:「不是!他們不是謝掌櫃的人。謝掌櫃義薄雲天,手下也多是英雄豪傑之士,怎會幹這些勾當?這些潑皮以前投靠那『狐狸球兒』,後來楚國公打進南京城,到處貼出告示,捉拿那『狐狸球兒』與童清風等人,『狐狸球兒』失勢,他們這些人沒了靠山,便又開始到處敲詐勒索,不想今日卻衝撞了兩位。」

    那年輕儒生顯然很驚訝,問道:「謝鐵剛不是也是靠著收這種孝敬銀子起家的嗎?」

    掌櫃說道:「他收的孝敬銀子都是別人自己樂意送去的,可不是他硬逼著人家送的。」

    年輕儒生更驚訝了,問道:「有誰會將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血汗錢送給別人呢?掌櫃的,你別是被嚇糊塗了吧?」

    掌櫃搖頭道:「小人沒有糊塗。公子沒有做過買賣,當然不知道這裡面的事情。如今做買賣的人中,哪個不知道找個靠山呢?現如今這南京城裡最大的靠山恐怕就是謝鐵剛謝掌櫃了,那些買賣做得大的人最怕青皮無賴上門搗亂,於是就急著找人保護自己,謝掌櫃就是他們眼中的保鏢了,只要每月給足了孝敬銀子,一旦遇到上門搗亂的青皮混混兒,那麼就由謝掌櫃派人將事情平息下去,這樣一來,就不怕那些青皮搗亂了。而謝掌櫃最緊守的一句話就是,『沒人請咱,咱就不去』,他是不會硬要別人去交納孝敬銀子的。」

    「原來是這樣!」那年輕儒生恍然道,「此人倒也有些『盜亦有道』的行事手段。」

    「什麼『盜亦有道』?他只不過是比方纔的那三個青皮更要臉面一些罷了。假如沒有方纔的那種青皮混混兒的話,誰會給他送銀子?說句實話,其實那些青皮就是他的衣食父母,沒了他們,他謝某人肯定是會放下架子,自己上陣收孝敬銀子的!」那周秀才氣呼呼的說道。

    年輕儒生笑道:「周兄還是那麼憤世嫉俗,其實書上說的那種人人謙讓的世道什麼時候出現過?依我看,這謝鐵剛其實與官府的作用差不多,只是維持市面上的秩序罷了,官府是明著維持,而他卻是暗中維持。沒有了他,也許會出現別的人,什麼林鐵剛、鄭鐵剛,沒了這樣的人,也許市面上早亂了!」

    周秀才歎道:「你看那《號角》看多了吧?連說話也有點兒怪怪的。」

    年輕儒生笑道:「看《號角》還是有些用處的,起碼這次的考題中就有三道題是那上面的,我全答上來了。」

    周秀才也笑道:「多虧你以前跟我說起過,我倒也答對了兩題。」

    年輕儒生望著那掌櫃,問道:「既然那謝鐵剛能保護你們這樣的買賣人,那你卻為何不向他交孝敬銀子?」

    掌櫃苦笑道:「小人小本兒買賣,吃了上頓沒下頓,怎能有銀子交給謝掌櫃?」

    周秀才歎道:「如今天下戰亂仍未止息,看來像你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啊!」說完,他便望著店外,臉上皆是凝重之色。

    「開榜了!開榜了!」一個儒生模樣的人從街道外匆匆奔過,一邊奔一邊喊。

    「開榜了?」周秀才與那年輕儒生同時一驚,他們忙奔到店門口,想出去拉住那名正在狂奔的儒生。

    「二位恩公別忙!」那唐掌櫃急忙追上,拉住二人,隨後說道:「二位千萬別莽撞,方才奔過去的那人也是個秀才,只不過卻是個瘋秀才,他的話是信不得的。」

    「瘋秀才?」二人有些難以置信的望著那掌櫃。

    唐掌櫃解釋道:「他姓范,排行老大,人稱『范大秀才』,住在城南,早年中了秀才的功名,但後來接著去應試,卻屢試不中,又急又氣之下,一夜之間就瘋了,從此以後,每到開榜的那幾天,他就會滿城的跑,會在一條街上來來回回的跑上好幾遍,而且一定會邊跑邊喊,其第一句必定是『開榜了』,而這第二句就一定是『我中狀元了』,不信的話,二位盡可等待,看看他的下一句話是什麼?」

    果然如掌櫃所說,那范大秀才又從街道的另一頭跑了回來,口中的詞已經換了,「我中狀元了!我中狀元了!」當他從站在酒鋪門口的兩名儒生面前奔過時,周秀才終於看清楚了他的相貌,只見他的頭髮散亂的披在肩膀上,而臉上則是一臉的污泥,身上穿著的長衫已經破爛不堪,腳上的鞋子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看起來確實是個瘋子。

    周秀才與那年輕儒生對望一眼,隨即搖頭歎息,那年輕秀才說道:「今日實在是掃興的很,不如這就到我住的那間客棧去,我倆寫詩做畫,將這些事情扔到九霄雲外去。」

    周秀才皺著眉頭,歎道:「方纔真不應該讓那三個潑皮走掉的,他們一定是那些毆打士子們的兇手,若能將他們扭送官府的話,說不定能夠找出幕後真相。」

    年輕儒生搖頭道:「幸虧那日我硬拉著周兄回來了,否則的話,連你恐怕也要挨打呢!那天挨打的眾多士子中,有不少人傷勢不輕,雖然沒有性命之憂,但也皮開肉綻,鼻青臉腫,聽說他們中不少人還曾與那些青皮無賴對打,當真是斯文掃地。」

    聽到他這樣說,周秀才低頭不語,臉色凝重,似乎有什麼沉重的心事一般。

    「開榜了!開榜了!」店外傳來了這讓人有些心驚肉跳的喊聲。

    「開榜了!開榜了!……」越來越多的聲音響了起來,而且顯得那樣的雜亂無章。

    「二位恩公,真的開榜了!」那唐掌櫃在酒鋪外站了片刻,隨即奔回鋪中,向著兩名儒生喊道,「這回是真的開榜了!二位請聽,那御街上是否有鑼鼓聲?」

    兩名儒生豎起耳朵傾聽,果然在那雜亂的喊聲中夾雜著隱隱的鑼聲,緊接著,鞭炮聲響了起來。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喊道:「真的開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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