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趙強就差人通知張曉東加快行程直接趕到兗洲登船,他還留下一個侍衛,吩咐他留在兗洲,暗中打探隔壁房間那個年輕書生的動向,然後帶著其他人直奔碼頭。蘇州派來的幾支官船已經在碼頭上等候,一行人上了船,趙強和田精明進了船艙,他口述,田精明執筆,將在兗洲府看到的情況給崇禎皇帝寫奏折,這回他長了記性,按照張曉東教給他的寫折子的方略:別太真,也別太假,他詳細將自己如何微服潛入兗洲,如何化妝勘察粥棚等情況匯報了,自然是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四面光溜兒水滑,讓人抓不到把柄,而隔壁那個青年人要惑眾鬧事的事情,趙強連提都沒提,免得崇禎找自己的麻煩。田精明一邊寫,一邊暗中歎服:這個趙大人果然伶俐,這麼快就學會糊弄皇上了。
張曉東接到趙強的指令,帶著隊伍加快步伐,當天下午就到了兗洲。兗洲地方官員照例到邊界迎接欽差,但張曉東對外宣稱欽差大人身體不適,不接見地方官員,而且皇上有旨,要加快行程,所以欽差不在兗洲停留,要直接登船啟程。一干地方官員只好護送著隊伍到了碼頭,眼巴巴的看著一大幫人上了船,也不知道到底哪一個是欽差大人,不過該送的拜帖和程儀倒是一份不拉的交到張曉東,托他轉交給欽差大人。
下午四時左右,官艦拔錨啟程,順著運河向南一路下去。沒有了地方官員的叨擾,趙強和張曉東、田精明三人都塌實下來。當天晚上,三個人在主艦的客艙裡飲酒聊天,趙強將在兗洲微服私訪的情況同張曉東講了,又將寫好的奏章拿給張曉東看,張曉東見趙強悟性奇高,進步神速,也是讚不絕口。趙強琢磨著在兗洲看到的情況,不由得擔心的問道:「張兄,老田,你們說這城裡頭聚集了這麼多災民,會不會起反呀?」
田精明說道:「估計著不至於,現在兗洲府在捨粥賑濟,這老百姓但凡有一口吃食,一般不會起反,誰也不願背上盜匪的名聲。」
張曉東也說道:「起碼眼下不會,就算官府不救濟,這田間地頭的還能找到些吃食,有些人家還有些存糧,討飯也能討到一些,這些饑民還有些活路,就反不起來。最可怕的是冬天,是真正青黃不接的時候,到了那時侯,鳥獸絕跡,草樹枯黃,再加上天寒地凍,連餓再凍的就很容易死人,那就真是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了,如果那時候朝廷不開倉賑濟,起反是肯定的,因為等著也是死,反了最多是個死,說不定還能有活路,只要有人挑頭,大夥一起哄,就反起來了,輕的大伙齊心搶一些家裡有糧的地主,嚴重的就能聚眾衝擊官府衙門,搶官府的糧倉,那可就不容易收拾了。」
趙強在心裡分析了一下兗洲的情況,覺得有點懸,官府的倉庫裡沒有糧食,又有幾個暗中串聯準備挑頭的,看來八成得起反。他接著問道:「皇上這次命我押運的這批糧食估摸著就是用來賑災吧?」
「不是。」田精明卜楞著腦袋答道:「這批糧食是要運到甘陝前線去,交給洪經略的。洪經略帶著幾十萬兵馬在那裡同李自成作戰,聽說前些日子在潼關將李自成殺得大敗,李自成隊伍散了,逃到了商洛山中,洪經略現正組織大軍圍剿商洛山呢。」
趙強知道田精明說的洪經略是指的甘陝總督西北剿匪總指揮洪承疇,他疑惑的問道:「西北打仗,幹嗎大老遠的從南方運軍糧呀,北方那幾個省就沒有糧食啦?」
「嗨,北方幾省今年普遍遭旱災,很多地方都絕收,哪有糧食供應前線呀,各地官府的糧倉雖然有些存糧,但是得用來賑災和準備明年的春播,再說,各地糧庫的糧食只是帳面兒上的,是不是真有還難說呢。」田精明說道。
「哦?這話怎麼講呀?」趙強問道。
田精明看了一眼張曉東,見他並不介意,笑著說道:「這有什麼不好理解的。地方官員將倉裡的糧食偷偷賣了,賣糧得到的銀子自然是進了自己的腰包,等到夏收的時候,農民來繳稅銀和糧食,在秤上稍微動點手腳,多收些糧食玩似的,就把私吞的那點虧空補回來了。可今年呢,糧食絕收,沒幾個老百姓交糧食了,這虧空自然就補不上了。」田精明熟牘老吏,對這裡面的弊處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今年他們恐怕就要露餡了吧?」趙強問道。
張曉東卜楞著胖腦袋笑著說道:「漏不了餡,他們肯定能找到法子,比方說皇上下旨要賑濟災民,好了,明明只用了十擔糧食,他報個200擔,誰去查呀,就是派人監督,大不了賄賂一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同朝為官,誰真的較真去呀。」
趙強苦笑一下,心道:這倒是,我這兒微服半天,不也不敢和皇上說實話嗎,看來皇上真是個冤大頭。他沖張曉東笑道:「老兄,你說的這麼清楚明白,是不是也經常這麼干呀?」
張曉東警惕的看了一眼趙強,心道:「這個小子可是皇帝身邊的人,別這會兒套我的話,回頭到皇帝面前說上我幾句,那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他趕忙撇清的說道:「這些事情我也是聽說,你老弟還不清楚嗎,我一向是遵照皇上的訓導行事,奉公守法,不敢有負聖恩。」
趙強聽到張曉東和自己打起了官腔,知道他是忌憚自己是皇帝身邊的人,起了疑懼之心,遂笑著說道:「張兄、老田,你們也太小心了吧,這兒就咱仨人,咱們弟兄之間說話不用顧忌什麼,你們放心,咱們之間說的話,傳不出去。我就是想和你們多學點東西,這些招兒,說不定我將來還能用上呢。這一路下來,我與你們二位可以說是一見如故,就當是自己的兄長一般看待,沒有絲毫的芥蒂,可是什麼事情都沒背著你們。」
張曉東聽趙強說的誠懇,也覺得趙強是個信人,一路之上不管是收禮受賄,還是給皇上寫奏折,確實沒有什麼事情瞞著自己,可見沒有把自己當外人,他有點尷尬的笑道:「老弟你說的不錯,是哥哥我多心了,你這麼年輕就有如此的見識,將來的前程必是不可限量呀,這是哥哥的心裡話,可不是要奉承你。」他喝口酒,放下酒杯,站起身接著說道:「我不是有意想要欺瞞二位,為官多年我從來不靠訴訟官司和貪污庫糧這類事情來貪墨,想我張家幾代為商,家傳祖訓就是『誠信無欺』!所以不欺君上、不欺鄉里、不欺貧弱是張某一貫遵循的原則。」張曉東繞著船艙緩緩踱步,侃侃而談:「不為貪錢,那我花錢買官做,為什麼?為了自保!你們可能不知道,現在私人經商有多難,各地府衙關口正常收稅不說,官紳、地痞、營兵、衙役隨便哪個都可以到你這裡來撈一把,官府再三天兩頭的派捐索酬,名義上叫『樂輸』,實際上是硬性的攤派,哪個敢不給,找個借口就能封了你的鋪子!我們祖上就吃過這個虧,所以張家每一代人裡都要選出一個人來,大伙出錢給他買個官做,家裡有個人做官,沒人搗亂,生意自然就好做了。」
趙強聽著,心下思量:自己沿途收的這些個好處,估計就是地方官府攤派「樂輸」來的,不禁感覺有些臉紅。
「當官的好處自然還不只是這些。你們知道,我在市舶司衙門就有權對外進行貿易,這裡面的好處就多了。從國外運回來的那些香料、糧食、藥材、水果用官價賣給當地的商號,中間就是幾倍的利,這些生意上賺的錢,隨便刮嗤一點兒就比一個知府的出息大多了,我又何必冒著殺頭的風險去貪那幾個小錢兒呢。朝廷每年派給蘇州府的糧餉是各洲府裡面最多的,但蘇州從來沒有拖欠過,靠什麼呀,是靠著我在市舶司任上長袖善舞,倒騰出來的錢糧,這次蘇州的士紳聯名保薦我做蘇州知府,不為別的,就是因為他們知道我不貪墨,會經營,能給蘇州地面上謀福利。」
一席話說得趙強和田精明心悅誠服,田精明端著酒杯來說道:「張大人真是曠達之人,這經營上的算計令在下佩服。來,在下敬你一杯。」趙強也端起酒杯,三人都是一飲而盡。
田精明常年在戶部當差,深通經濟之道,他雖是舉人出身,但由於不會投機鑽營,一直得不到陞遷的機會,年近50才當上戶部的一個堂官,張曉東一番話搔到了他的癢處,由於喝了酒,田精明的臉現出一抹駝紅,他忍不住也站起身說道:「張大人談到經營之道,不才也想說道說道。在下一直負責統計全國各省府縣的糧餉的情況,可以說從先皇那時侯開始,我朝的糧餉就沒有充裕過,我先前也搞不明白,想我大明天朝,地大物博,怎麼會連吃飯問題都解決不了呢?而且朝廷先後幾次追加田稅,為什麼府庫的存糧卻越來越少呢?我就挨個府縣的分析統計上來的數字,這才發現,地還是那麼多,但種地的人越來越少,吃官糧的人越來越多!按照如今朝廷的稅賦,北方產量低一些的土地根本就沒有那麼大的出息,農民忙活一年的那點收成還不夠繳稅的,所以只好把地荒了,農民不種地,就成了流民,有的就成了匪盜,成了流寇,匪寇多了,朝廷為了剿匪就得增兵加餉,這流民中的一部分就成了官軍,成了吃官糧的,這一增一減,朝廷糧餉不濟,就只好再加稅,這樣又會有很多地被撂荒,又會產生更多的流民,惡性循環下去,遲早有一天就連江南這塊富庶之地恐怕都難以承受得起呀,到了那時侯,恐怕就有不忍言之事發生了。」田精明一邊說,一邊愁苦的搖著頭。
趙強擔心的說道:「那我們這次到江南去籌糧,會不會有困難呀?」
張曉東笑著說道:「蘇杭一帶向來是漁米之鄉,也是朝廷稅賦的根基,本來今年的稅賦已經繳完了,這次是臨時追加的。不過老弟你且放寬心,哥哥我心裡有數。今年北方旱情一出,我就估計到內地的糧食會吃緊,所以提前從外面採買了一批糧食,有些存貨,各地官府也有一些存糧,所以這次還能應付過去。」
「你說的是從外國進口糧食?」趙強問。
「對呀,如今國家實行海禁政策,不允許民間的對外貿易,但是市舶司衙門有權同交好的外國進行貿易,我們的絲綢、瓷器、工藝品在東南的呂宋、疏球可以賣出很好的價錢,而那裡的糧食富裕,價格也賤,我們一船的貨物可以換回好幾船的糧食。」張曉東不無得意的說道。
趙強本不是個關心國事之人,但自從成了崇禎皇帝的近侍以後,每天陪著皇帝見人辦事,耳濡目染的受了影響,但也只是聽聽而已,自己並沒有什麼想法,如今聽到張、田二人直疏胸臆,接連的發表宏論,感到受益扉淺,如飲甘飴一般,心道:「這倆人都不是等閒之輩,比我們教政經的那老太太可強多了!這麼看來,這大明朝肯定是要完,這崇禎皇帝八成還得上吊,老子得想法子自保才是,不然早晚得叫李自成他們給喀嚓嘍。」他也忍不住站起身來,蟈的一聲喝了一杯酒,伸出大拇指說道:「說的好,透徹!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能和你們丫的認識,我真他媽高興,來、來,咱們喝酒。」趙強沒怎麼喝過酒,今天幾人談的高興,多喝了兩杯,不知不覺的已經醉了,竟忘了自己的身份,把北京小混混的那副腔調拿了出來。
張曉東、田精明見趙強口出穢言,雖沒搞懂他說的什麼意思,卻也看出趙強已經喝多了,也不介意,趕緊吩咐人將趙強扶回臥倉去歇息。
趙強躺在床上,感覺頭暈,加上船輕微的搖晃如搖籃一般,很快就睡過去了。迷迷糊糊之間,趙強發現自己竟然站在天安門的城樓子上,下面廣場上萬民歡呼,他衝下揮手叫道:「同志們好,同志們吃了嗎!」話音未落,只見下面的那些人一下子全變成了衣衫襤褸的饑民,齊聲答道:「沒吃吶!」,接著竟一起向他衝過來,領頭的正是那個拿著扇子的書生,他嚇的慌忙往皇宮裡面跑,迎面正碰上崇禎皇帝,正在用繩子往自己的脖子上套,他轉身向後宮跑,一下子扎進了鍾粹宮,鍾粹宮裡一個值班的都沒有,他慌忙跑到裡間,竄到床上躲避,剛進了帳子,只見麗妃娘娘正蜷臥在床上,見他進來,一把把他擁進懷裡,兩人在床上翻滾,正在播雲弄雨之間,帳子忽然被撩開了,張無用竟一下子出現在床前,嘿嘿的怪笑著,趙強嚇的一個激靈,猛的睜開眼睛,原來竟是南柯一夢。趙強躺在那裡心神不定的回想著夢中的情形,不知道這個夢預示著什麼,忽然覺得跨下有點不對勁,用手一摸,黏糊糊的,原來是在夢裡洩了。趙強趕緊扯過床頭的毛巾在被子裡面偷偷擦拭乾淨,換了衣服,想到這個事情可不能馬虎,自己身份畢竟還是個太監呢。他將毛巾揣在袖子裡,踱到船艙外面,兩名在門口值班的侍衛趕緊躬身施禮,趙強衝他們點了一下頭,假裝散步似的走到後甲板上。天剛濛濛亮,太陽還沒有出來,船在運河上緩慢而穩穩的行進著,運河兩岸的柳樹也緩緩的向後倒去。趙強假意伏在船舷的護欄上觀看四周的景色,順手將袖子裡的那塊毛巾丟進了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