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花開花落,轉眼又是仲夏時節。
一個穿灰布長衫的青年男子,背著藥箱,匆匆走在鄉間的泥路上。遠處是一望無際的平原,路邊種滿了青色的高梁,還有一棵棵玉米挺立田壟之中。幾隻麻鴨,嗄嘎叫著向青紗帳的深處行去。男子站住腳,向著高梁地低聲道:「沒想到北方的夏日,竟也有如此美麗的景致。」言罷轉過臉,正是易容改裝的孟麗君。
前面到的又是什麼村子。我心中暗想。看看天色還早,也不著急,只管慢慢走去,一邊欣賞這美麗的鄉村景色。
在北方的鄉間行走這麼久,我漸漸愛上了這片美麗淳樸的土地。天空是那樣的藍。沒有一絲塵埃。空氣無比清新,鳥兒成群結對地漫遊在山林之間,許多鳥的名字我都叫不出來。在現代,它們恐怕早已絕跡了。人類總是向大自然無窮無盡的索取,二十一世紀的世界早已滿目滄夷。每當想及此,我總是暗暗慶幸自己來到了這個沒有污染的地方。
鄉間的百姓非常的樸實好客。遇到窮苦的人,我常常不收他們的診金,他們便會拿出家裡捨不得吃的一點臘鴨,或是一壇藏了許久的美酒,款待我這個異鄉的遊子。看著他們誠懇的笑臉,真誠的眼睛,我那久已冷卻的心,便會湧上一絲溫暖。只在夜深人靜,午夜夢迴的時候,我還會想起一些不願想起的往事,在心裡默念那幾個始終無法忘懷的名字。
沿著小路曲折而行,前面露出一道白牆,幾棵榆樹。雞鳴狗吠之聲,在我耳中聽來是如此親切。我慢慢步入村中,正想找個人問路。忽然聽到一棟矮房中傳出隱隱的啜泣聲,我走過去站在籬笆門外,高聲叫道:「有人嗎?」許久,黑色的木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十五六歲,臉上紅撲撲的女孩走了出來。她抬起一雙淚眼,朝我打量了一番問道:「你找誰呀?」
我朝她拱拱手道:「在下張好古,是個大夫,聽到你家有哭聲,所以過來看看。」
她看了看我道:「我家沒有病人,不要找大夫。先生請走吧。說完掩門進去了。」
我看她冷漠,不好再問,轉身沿著村中的黃土路信步走去。卻見家家房門緊閉,不見一個人出來,不由心下疑惑。正在暗自思量,忽然看見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婦人,從村口轉過來。我忙上前拱手道:「請問這位大嬸。這是何處。」那老婦冷眼看了看我道:「這是麥香村。」轉身便欲走。我心下好奇,緊趕幾步到她面前問道:「大嬸,這村中怎得如此冷清。」老婦抬眼看著我道:「你是個大夫?」我忙道:「正是,在下張好古。」
老婦忽然眼睛一亮道:「你便是上次在紅廟村給村民看病的張大夫麼?」
我拱手道:「正是在下。」
老婦道:「這就好,我上回聽我那外甥說紅廟村來了一位醫術高明的大夫,治好了許多人的病。莫非就是你。」
我忙點頭道:「不敢。醫術高明卻稱不上。」
老婦笑道:「先生不必過謙。說起來,老身還有事要求先生。」
我忙道:「大嬸請講。」
老婦道:「從上個月起,不知怎的,村中人都得了怪病,先是咳嗽,繼而全身發熱,四肢乏力,肺中濃痰堵塞,咳不出來。最先發病的幾個老人已經相繼過世,村人惶恐,說是瘟病來了,紛紛離村而去。只剩下一些病人和沒有親友投靠的人還在這裡苦苦堅持。」
我聽了,想起方才矮房中的哭聲,心下瞭然。忙對老婦道:「那些病人現在在哪裡?」老婦道:「先生請隨我來。」穿過幾座平房,走到一處破舊的草棚前,老婦向內指到:「就在這裡,只是無人敢進去,每日飯食放在門口,他們自會掙扎出來取食。」
我心裡想了想,拿出一塊白絹,浸濕擰乾了,綁在口鼻之上,對老婦道:「我先進去看看。」便彎腰向裡走去。一股惡臭撲面而來,雖隔著濕巾,仍臭不可聞,我皺著眉藉著屋頂漏進來的光線,在草棚中四面看了看,只見橫七豎八躺了十來個人,一個個面容枯鎬,氣息奄奄。我蹲下身,以手搭在脈上,凝神片刻,又換另一個,切完脈,我走過去,仔細看他們的臉色,翻開眼皮瞧了瞧,又俯身在胸前聽了一陣。這才轉身出去。
拿掉濕布,狠狠地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我心中已有了眉目,轉身對老婦道:「這裡可有陽光充足,空氣清新的大屋子。」
老婦道:「村西口有座祠堂,平時村中議事都在那裡,房子極大。」
我對她道:「這些人不能放在這裡,否則必死無疑,要找些人手來把他們挪到祠堂去,再開些方子抓藥,便可痊癒。」
老婦聽了便去找人,找了許久,只來了三個,我問道:「其他人呢?」老婦道:「他們不肯來。」我聽了也只得罷了,回頭教他們先用竹竿和麻布,紮了幾張擔架,又學我這般,用濕布將口鼻蒙了,便進去抬人。
到了祠堂,我便趕忙開始打掃,先將窗戶都開了,地上清洗乾淨,又叫老婦尋了許多白醋來,煮了一大鍋,整個室內登時充滿了酸酸的味道。我嗅了嗅,心想比方纔的惡臭可好聞多了。我叫老婦時時加水熬煮。自己從藥箱中找了幾味清肺化痰的草藥,又吩咐那三個人出去抓田鼠,越多越好。那三人都用驚詫的眼睛看著我。我笑道:「這田鼠卻是藥引子,缺不得的。他們得的乃是肺癰,即是傳染性肺炎,倘若不及時醫治,便要性命不保。」
三人聞言便都去了。兩個時辰後方回來。每人提了幾隻田鼠。我叫他們把田鼠殺了,掏出鼠腎,和那幾味草藥一起放到鍋裡用慢火熬煮。待到藥汁濃了,方才倒在碗內,給他們一人一碗喝了。還有多的,又叫那三人連同老婦一人喝了一碗,我自己當然也少不了,喝完道:「這是預防,傳染上可就糟了。」
老婦拉著我出來道:「先生可有把握,」我笑道:「這是民間驗方,應該有效,不過還需連服上幾日才行。」
走出祠堂,剛伸了個懶腰,卻見方纔那個臉紅撲撲的女孩徑直向我走來。我忙拱手道:「姑娘找我嗎?」女孩道:「你真的會看病。」我聽了苦笑一聲道:「在下是個大夫,當然會看病。」女孩道:「我家現有個病人,你可願看。」我笑道:「姑娘,你方才不是說家中沒有病人,不請大夫麼。」女孩臉一紅道:「我家中只有我與老父二人,怎能放你進來。」我看了看她道:「莫非在下像個壞人。」女孩臉越發紅了道:「你到底看是不看。」
這時老婦人走來道:「紅英,不可對先生無禮。」
紅英賭氣道:「我請他去看病,他不肯,婆婆倒來說我。」
我聽了奇道:「你幾時請了我。你若請我,我一定去。」
紅英無奈,只得道:「請先生去為我父親看病。」
我笑道:「這還差不多,姑娘請前頭帶路。」
紅英舉步走了,我對老婦交待了幾句,便隨她前去。一邊走一邊問道:「你父親也是一樣的病麼。」紅英道:「不是,家父前幾日突然暈厥倒地,至今未醒,不知是何病症。」我聽了,凝神思索起來。不覺到了籬笆門前。紅英領我走到裡間床前,又搬了個方凳讓我坐了。我慢慢坐下,將手搭在脈上,略診了診。又站起身,看那老者的臉色,心中已經瞭然,對紅英道:「你父親乃是中風,我只能給他扎針,這幾針十分凶險,不知姑娘可願意。」紅英道:「紮了針會怎樣。」我輕聲道:「扎針之後,若能醒自然是好,若不能醒便無能為力了。」
紅英不由眼中流淚道:「不扎也罷。」我道:「你父親已經昏迷幾日,若再不下針,便是醒了也形同廢人。請姑娘三思。」
紅英心中徘徊,半晌道:「全憑先生作主。」
我聽她同意,便從藥箱中取了幾根銀針,在手中拈了拈,心中也十分緊張,想了想,一咬牙道:「成敗在此一舉,」遂彎腰扶起那老者,叫紅英在背後托著他,先將一根銀針覷著他氣海穴一針紮下,扎到寸許深,又復取另一根銀針,往百靈穴上紮下,然後再不猶疑,轉眼在老者頭頂耳後紮了六七針,把餘下的銀針放下,我叫紅英起身,自己坐到老者身後,伸手在他太陽穴旁輕輕按揉,揉了足有半個時辰,老者口中哎了一聲,我伸手,把銀針一一取下,又扶老者側躺,在他背部幾處大穴輕輕按壓。良久,老者慢慢睜開了眼睛,我轉身頹然坐在椅上,後背已被汗水完全浸透。
「爹爹,」紅英驚喜地叫道:老者轉過臉看看紅英,又轉而看看我,艱難地張開嘴道:「你是?」紅英道:「爹爹,他是張好古張大夫,是他把您治好了。」我笑道;「還未全好,在下還要拿一些藥,要姑娘煎了,給老伯調理一番。」說完我起身,從藥箱中拿了一些固本培元,疏通經絡的藥來。交給紅英囑她去廚房熬了來。
老者服了藥以後,對紅英道:「快去拿了診金付給這位大夫。」紅英聽了,忙拉了我出來,猶豫了一下,伸手從頭上拔了一根銀簪,遞到我手中道:「這個可夠了。」我見狀,不由看著她笑,她道:「還不夠麼。我只有這麼多了。這還是我娘留給我的。」我把首飾遞還她手上道:「所謂醫者父母心。姑娘即然家境貧寒,這診金不要也罷。」紅英道:「這可不行。你是我爹的救命恩人。我爹常教導我,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若不受,便是看不起我們。」
我也懶得跟她再說,只把首飾往她手中一塞,便轉身推門出去。紅英在身後叫道:「先生。」我回頭看她眼中淚光閃閃,心下不忍,拱手道:「姑娘請回,這首飾好古絕不敢受,否則良心不安。」說完便疾步往祠堂去了。走了老遠,看那籬笆門前,紅英的身影猶在。
在荷花村的幾日,我每日白天去祠堂中看視病人,直到晚上天黑透了,方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到老婦家的客房中歇息。那三人原來都是老婦的兒子和侄子,這幾天與我一起盡心盡力照看病人。讓我感歎世上畢竟好人多。
又過了幾日,病人漸漸好了起來,有幾人已經不需隔離,可以回家了。他們對我千恩萬謝,又要付診金給我,我見他們家境尚可,便每人收了幾個銅板,以備不時之需。至於紅英卻是再也未來過。老婦早已派人通知了村中出去的人。人們三三兩兩拖家帶口的回來,村中漸漸有了生氣,知道是我治好了病,一個個眼中都是感激欽佩之色。每日都有人邀我去家中飲酒吃飯,我也不推辭,酒是不敢喝多了,農家菜卻是我愛吃的。吃了東家吃西家,還收了許多臘蘿蔔,醃鴨之類的土產。轉眼已是離別的時候,這日晚間,我在房中收拾包裹,準備明天一早動身,繼續我那游醫生涯。這時,老婦人滿臉笑容地走進來,我忙讓她坐了,她看著我笑道:「先生是哪裡人。」我忙道:「在下幽州人氏。」
「家中可有什麼人。」
我道:「只我一人。」
老婦又道:「先生還未曾娶親麼。」
我笑道:「飄泊之人,何以為家。」
老婦笑道:「眼前便有一樁大好姻緣,不知先生可願意。」
我聽了,不由大驚道:「什麼姻緣,好古不明白。」
老婦道:「你看那紅英姑娘如何。」
我心中恍然,忙道:「紅英姑娘好是好,只是好古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她若跟了我,便要受苦了。」
這時,一人從外面進來道:「張先生,紅英不怕吃苦,紅英只知道張先生是個好人,願意這輩子都跟著先生,絕不後悔。」我忙抬頭看去,正是紅英那張憋得通紅的臉。
我本想出聲拒絕,又怕傷她的心,一時竟左右為難起來了。紅英見我猶豫,捂著臉,轉身跑了出去。
老婦道:「張大夫,這就是你的不是。紅英是個女子,尚能如此坦白直言,你還有什麼好遲疑的呢。」
我心道;「總不能告訴你,我也是女子吧。」老婦道:「先生再考慮考慮,若應允了,我明日便與她爹說,把婚事早些辦了。」說完轉身掩門出去。
我一人坐在房中,心中如亂麻一般,如今只有三十六計走為上了。想到這裡,我收好東西,離開麥香村,趁著夜色向遠方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