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大都行來,一路上風餐露宿,遇廟睡廟,睡草棚便睡草棚,看看離開大都已有七八天。路上倒還太平,毛賊都不曾見到一個。
轉眼前面已到了上都地界。我看了看界石,轉身上馬,望望四周,心想今日又該到哪去歇息。走過這段平原,前面突然現出一座宏偉的高山,我忽然想到西遊記中,唐僧每到一山,便有一隻妖跳出來要吃他,水滸傳裡更是每座山都聚了一群強盜。心想元朝剛開國,天下太平,應該不會有什麼妖魔鬼怪,攔路打劫之類。想歸想,心裡不禁害怕起來,慢慢步入山中,幾隻老鴉哇哇叫著從頭上飛過,我不覺有些後悔,剛才應該在平原處歇息,天都快黑了,趕什麼路呀。
皇甫少華帶著一群侍衛,沿著官道一路問來,都道有一個模樣俊秀,舉止斯文的少年公子往前面去了。少華心中大定,只管加快速度,日夜兼程,往前疾馳。看看前面便是上都地界,天已漸漸黑了,身後的侍衛道:「公子,我們不如在這歇息一晚,再往前去。」皇甫少華道:「天色還早,不如往前走一段,再歇吧。」侍衛聞言,只得跟了他去。
我沿著山路走了一陣,前面山勢漸漸平穩,心下暗喜,從馬上跳下來,走到一塊平坦草地上,便打算在這裡宿營。剛剛鋪好墊布,前面忽哨一聲,密林中鑽出無數火把,十幾個面色黎黑的男子跳將出來,當先一人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我開始被唬了一跳,後來聽他搖頭晃腦地說了這一段耳熟能詳的話,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強盜見自己的話被恥笑,不由老羞成怒,跳過來,衝我便是一拳,我閃身避過,掠到他身後,使勁一腳,啊呀一聲,強盜摔了個狗吃屎。其他的強盜見了不由叫道:「是個會家子,快叫大當家的來。」我心道:都是些稀鬆平常的主。連我這種功夫都對付不了。不由膽氣愈壯,移步到眾強盜中,穿花蝴蝶一般,踢這個一腳,打那個一拳,眾強盜吃我痛打,卻連我的衣袂都抓不到,不由氣得嗷嗷亂叫。
我正在得意。一股勁風衝我頭上罩來。我忙閃身避開。不想對方比我更快,手一掀,我的頭巾掉了下來,露出滿頭青絲,眾強盜驚呼一聲道:「是個女的。」
那個襲擊我的人聽了,轉到我面前一看,眼神頓時呆滯了起來。
我趁他走神,轉身便跑。眾強盜起哄道:「老大,抓了她,做個壓寨夫人。」
老大聞言,仰天哈哈大笑起來。我從人群中穿過去,已跑得遠了。心想,呸,誰做你的壓寨夫人。跑了一段路。正在得意。一個黑影飛上來,攔住我的去路。我定睛一看,好黑的強盜,只有兩隻眼白是白的。身軀雄壯,如鐵塔一般。我暗道:打不過你,還是逃吧。轉身又往山上奔去。
老大也不多言,只管若即若離地跟著我,我左跑右跑都甩不脫,額前漸漸有了汗珠,知道他的輕功遠遠高於我,此時不抓著我,只不過跟我玩玩罷了。心中這樣一想,腳下更加慢了下來。
老大已經跟我並排跑了,只是望著我笑,卻不伸手過來。我心中一怒,索性停下腳步道:「要打要殺,悉聽尊便。不必如此戲弄在下。」
老大聞言愣了一下道:「姑娘何必如此,不如隨我回山寨,我自然不會虧待你。」
我怒道:「我便是死,也不會同你做強盜,幹那些打家劫舍,傷天害理的勾當。」
老大並不生氣,笑道:「如今已由不得你了。」說完伸手來抓我。我急忙避開,無奈只得又跑了起來。老大依然不緊不慢地跟著我。看我腳下慢一些,便伸手來抓,迫得我又加快步子,看看到了山頂,我望著前面,卻是一處斷崖,退路又被老大封死。不由氣餒,暗道:我孟麗君今日竟要死在這裡,真是蒼天無眼。
老大慢慢向我逼近道:「姑娘,乖乖跟我回去。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我一步步向後退去,眼望崖下,黑漆漆一片,我踢了一塊石頭下去,許久都聽不到聲響,從這麼高跳下去,定是死了。想到過去的日子,一切都如放電影一般,從我眼前快速閃過。大哥,二哥,三哥,爹娘,小蘭,皇甫伯伯,倘若我死了,你們會不會為我傷心落淚。
想到少華握著我的手說:倘若你是女子,我一定去跟爹爹退婚,娶你為妻。李知棟看著我說:叫我呆瓜,我喜歡聽。鐵穆耳拉著我的手,在風中奔跑,衣袂飄飛。娘拉著我的手說:麗君,我的好女兒。
一切忽然停止,風聲彷彿也停了。我舉手向前,人間萬象,俱是虛無。強盜看著我,道:「姑娘,好死不如賴活。依了我吧。」
我絕望地看看他,再看看崖下,慘然道:「爹娘,麗君去了。幾位哥哥,來世再續前緣。」說完,我拭乾眼淚,縱身跳下萬丈深淵。
強盜趕到崖前往下看了看,搖搖頭,起身回去。
皇甫少華牽著馬走在山路上,耳邊似乎傳來呼喚聲,忙向左右道:「你們聽到了麼。」侍衛茫然地搖搖頭,難道是幻覺。少華疑惑地側耳聽一聽,只有呼呼的風聲。
「公子,還要往前走麼。」侍衛道。
皇甫少華正要回話,忽然胸中一痛,眼淚差點掉了下來。一種不祥的感覺瀰漫在他全身。他不再答話,施展步法飛奔了起來,侍衛慌忙跟在他身後。
皇甫少華走到前面一塊開闊地。藉著火把,見到地上有許多雜亂的腳印,忙低頭細看。一個侍衛趕上來,從地上撿起一樣東西道:「公子,請看。」
皇甫少華定睛一看,卻是一個錦囊,他心中一涼,忙掏出裡面的東西一看,果然是那塊三生石,上面還有一個隱隱約約的姻字。
「麗君。」皇甫少華嘶聲叫道:沒有回應,山谷一片寂靜。
「你在哪裡呀,麗君,你快回答我。」皇甫少華放聲大喊。喉嚨哽咽,淚水奔湧而出。
侍衛在旁勸道:「公子,你要冷靜,屬下看這些腳印,應該是強盜所為,要趕快趕到他們的山寨去,晚了,只怕孟姑娘……」
皇甫少華聞言,立刻縱身上馬,狠狠踢一下馬腹,馬兒負痛,飛快地向前奔去。
順著地上零亂的腳步,很快到了山寨。皇甫少華一馬當先衝了進去,擎出寶劍,一陣亂砍亂殺,強盜登時倒了一片,慘叫聲連連。強盜頭子從裡面出來,手中拿著一根鐵棍,問道:「你是何人,為何攻我山寨。」皇甫少華也不答話,撲上去就刺。
兩人來來回回過了幾十招,少華身後的侍衛都是鐵穆耳身邊的親衛,一個個身手不凡,頃刻間便把寨中其餘人等殺了個雞犬不留,強盜頭子見了不由心慌起來,一個不小心,被侍衛的長劍刺穿了肩胛,另一個侍衛將他踢翻在地。皇甫少華上去,拿劍架在他脖子上,厲聲問道:「你可見到一位姑娘。」
強盜頭子眼珠轉了轉。皇甫少華手下用力,一絲血絲從他脖子上滲出。
強盜頭子忙道:「我帶你們去。」
一行人打著火把,向山上走去。到了懸崖邊,強盜一指崖下道:「方纔那位姑娘便是從這裡跳下去的。」
皇甫少華聞言渾身顫抖,手中長劍不由垂了下來,強盜見狀轉身想要逃走,皇甫少華回身一劍,刺入他的心窩,然後轉身把劍一拋,對著崖下叫道:「麗君,你等等我。」便要縱身往下跳,身後侍衛眼疾手快,將他死死抱住,一邊勸道:「孟姑娘也許還未死,不如等天亮了,我們下去找找。」
皇甫少華哪裡肯信,只是一味要往下跳,侍衛無奈,只得一掌打在他頸後。他方才向後倒下,侍衛忙伸手將他扶住。向山下行去。
天一亮,皇甫少華便急著要到崖下找尋,侍衛隨著他,沿山路兜了個大圈,走了半日,方才到得崖下,只見儘是茂密的森林,那裡有孟麗君的影子。十幾個人在崖下搜尋了幾日,連每塊草皮都翻了一下,孟麗君依然芳蹤難現。一個侍衛道:「莫不是被狼吃了。」皇甫少華血紅的眼睛立即瞪向他,他忙住嘴不語。
皇甫少華一直在崖下轉悠,不管侍衛如何勸,就是不肯離去。侍衛無奈,只得遣人去向鐵穆耳報信。等他前來相勸。
我從疼痛中悠悠醒來,天已微微亮,舉目四望,原來自己掉在半中間的一棵松樹上。掙扎起來,萬幸只是一點擦傷。我把長衫脫下來,包在手上,慢慢爬到崖壁上,踩著石縫,下了兩個時辰,方才下到崖底,剛走兩步,便聽到呻吟之聲。我忙趕過去,只見一位健壯的老婦人躺在一棵樹下,手握著腳,我向前問道:「大嬸,你怎麼了,」老婦用微弱的聲音道:「我被蛇咬傷了。」我忙湊過去拿起她的腳看,腳背上有兩個青色的牙印,我忙把手上的布條解下來,繫在她的腳踝處,又到旁邊找了一塊鋒利的石頭,輕輕一劃,擠出裡面的黑血,又看看四周,扯了些蛇舌草和半邊蓮,問老婦道:「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老婦遙指山外。我先扶著她走了幾步,見她走不動,只得彎腰把她背在背上,沿著一條小路,向山外走去。
走了半日,到了一片翠竹林中,只見一棟竹子搭的小屋出現在眼前。我急忙把老婦背過去,伸手推開門,把她放在竹床上,又找了砂缽將草藥放入缽內,慢火熬了起來。熬好後我過來看老婦,神色還好,看來毒血擠得及時,這蛇恐怕也不甚毒,我扶老婦人起來,餵她把藥喝了。她用目視我,露出一絲笑意。我道:「大嬸,你好好歇息。」復又搗了一些草藥敷在她的傷口處。
老婦低聲道,「廚房裡有米,還有新鮮的蔬果,老身身體不便,只有勞煩姑娘自己弄吃的了。」我見她叫我姑娘,憶起自己頭髮還披在身上,忙取了根破布條紮起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便到廚房裡忙活去了。
鐵穆耳接了信,從大都日夜兼程趕了來,見了皇甫少華,兩人相對泣不成聲。鐵穆耳忍著淚道:「三弟,四弟的屍體沒有找到,便表明她未必死了,你要留著這有用的身軀,等她回來找你才是。怎能這樣自暴自棄。」
皇甫少華道:「她今日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便為她死了,也是應該的。」
鐵穆耳道:「三弟不要說傻話,大丈夫生於世上,便要死得其所,否則將來四弟若見了你,也要看不起你的。」
皇甫少華道:「要我離開這裡,我卻是不願。」
鐵穆耳道:「不妨,我已經叫人畫了她的畫像,懸賞千金,發佈各鄉,倘若有人見了她,定會報與官府知道。否則人海茫茫,你守在這裡,也是無濟於事。」
皇甫少華聽他說得有理,又惦念家中老父。無奈,只得騎上馬背,一步三回頭,淒淒慘慘地回去了。
我在老婦的竹屋之中住了幾日,看看老婦的傷已完全好了,便打算辭行。這一日天明,我稍稍收拾了一番,便去向老婦人告辭。老婦人聽我說完,眼中露出關切之意。輕聲道:「姑娘,你打算往何處去。」我聽了,歎一口氣道:「天下雖大,哪有小女子容身之地。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老婦聞言微微一笑道:「姑娘即精通醫術,何不以行醫為生。」
我苦笑道:「麗君這副相貌只會惹來無盡的災禍,行醫之途怕是不通。」說完向老婦躬身一禮,便待飄然遠去。
「姑娘且慢走。」老婦言道。一邊轉身到內堂中,取出一個黑色的木盒。遞到我手中道:「姑娘不妨打開看看。」
我打開木盒,看了一眼,不由驚道:「人皮面具。」
老婦含笑望著我道:「老身此次蒙姑娘相救。無以為報。這是先夫留下的,便送與姑娘吧。」說完將面具拿起。輕輕戴在我臉上。復又取來一面銅鏡放在我面前道:「姑娘請看。」
我抬起頭,只見鏡中現出一位陌生的青年男子,臉色蒼白瘦削,眉眼倒還清秀。再找不到孟麗君的一絲痕跡。
我不由大喜道:「多謝大嬸。」老婦微笑地看著我道:「我這還有幾身先夫留下的衣服,若姑娘不嫌棄,便一併送與姑娘。」
我雙手接過衣服,打好包,向老婦再三施禮,方轉身踏出竹門,走向那無限廣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