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下篇 第三十八章 圍城 下
    永寧城城高池深,糧草充足,軍械足用,城內自有水源,加上將士用命,這一戰就是整整兩個多月,從芙蓉滿池到葉落流玉、黃花滿園。

    圍城之戰當然不會每天打,一開始猛攻四五天,攻城的討不得好,便轉為包圍戰,隔三差五挑釁一番,時不時發動一次攻城。最初是力敵,沖車、雲梯、壘木一同使用,永寧城下殺聲震天,苦戰一晝夜,鶴舞軍前鋒已經登上城樓最終還是無功而退。其後就變成了智取,偷營、夜襲、地道,層出不窮,攻城者計謀不斷,守城方見招拆招。

    再往後,便是深深的疲倦。

    九月,蘇台迦嵐抵達永寧城,此時鶴舞軍數已過十萬,名將雲集,氣勢如虹。相對應的,守城一方顯得平和低調,城外設兵的依然是那三員將領,到八月十四日,昭彤影精心籌劃了一次決戰,雙方全軍盡出,永寧城外煙塵滾滾,從清晨一直到翌日黎明。這一戰京城守軍損失慘重,將軍衛綰重傷斷臂,蘇台丹綾身中兩箭。儘管讓守軍損兵折將,鶴舞軍依然沒有拿下京城,面對屍橫遍野的景象以及永寧城高聳的城樓,昭彤影也只能重重歎一口氣「鳴金收兵!」

    蘇台迦嵐來到永寧城外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膠著不前的景象。經過兩個多月的激戰將士們都不再是剛剛來的時候意氣風發的樣子,尤其是普通士兵,眼見秋風起,葉落滿地,便起了思鄉之情。

    迦嵐進帳,眾文武官員以昭彤影為首,躬身迎接。迦嵐讓眾將席地而坐,含笑對昭彤影道:「分別三個月,本王已經徹底拿下永晉、天水等地,而今三郡之中只有京畿尚有一兩個州縣負隅頑抗。卿這次可輸於本王了。」

    昭彤影起身拜倒,謝罪道:「屬下無能,請殿下責罰。」

    迦嵐忙親手扶起,笑道:「永寧城出了名的易守難攻,卿三月之中數次獲勝,已挫昏君銳氣,何罪之有?」當下又安撫幾句,並且表揚了其他將領的英勇奮戰,過了一會兒才道:「而今扶風軍已徹底潰敗,清揚本與烏方有盟,現下割扶風數城以求和,後方安定。若是我們再不能打下京城,恐怕就不得不退兵了。」

    昭彤影苦笑道:「屬下何嘗不明白,故而這個月數次大舉進攻,無奈永寧守軍將士用命,計謀百出,雖有小勝,終不能得城。」

    迦嵐輕笑道:「將士用命,看來我那個妹子還沒有到天怒人怨的地步。」頓了頓搖頭道:「連嘉幽王姑都拉出來,朝廷人才凋零到如此地步!」

    「嘉幽郡王原本就是少年出名的將軍之才,先皇在位時她遠征烏方屢建奇功,若非她被幽禁監視的嚴密實在沒有辦法,屬下也想將此人弄到殿下麾下。」

    「本王與王姑自幼一同長大,宮變之後本王被押在天牢,人人躲避,王姑到來看過。璇璐,替本王寫一封信派人給王姑送去,本王想要與王姑敘敘舊。」

    兵臨城下擊潰了蘇台偌娜的驕傲,這個只有二十出頭的年輕君王在並不長的君臨天下的生涯中居然兩次看到京城被團團包圍的景象。上一次她還可以號召天下興兵勤王,還有蘇台迦嵐的鶴舞軍可以動用。這一次,孤城困守,前途渺茫。

    那一日的大戰之後,永寧城中哀哭陣陣,多少人家一夜之間失卻親人。衛綰被人用擔架抬著送到衛侯府,秋水清策馬過永寧城趕回家中,看到這原本意氣風發的小姑姑面色蒼白,血染征衣。那一天,偌娜召見了花子夜。從圍城開始,花子夜一直是守城一戰的指揮,正親王府的燈光徹夜不息,文武官員穿梭其間,探馬飛馳的聲音時不時叩響王府青磚。一切都和幾年前北辰騎兵圍城時的情景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王府正殿內水影坐於王駕之側,閱讀奏章、指揮分派。

    如今朝堂之中,大宰西城照容因為兒子玉台築為叛賊之夫而上書自責。如果一年前,按照偌娜的脾氣免不了丟官下獄,可如今萬里江山十失七八,多少地方官或投降或被俘,認真算起來,朝廷官員裡七八成都或多或少與叛賊牽連,即便是偌娜也沒有糊塗到要一個個認真問罪的地步。

    偌娜還安撫了大宰一番,說朕知道你是忠心耿耿的,至於玉台築,女人家做的事他一個王妃不知道也無可厚非,朕不怪你,而今用人之際,大宰莫要推拖。照容感謝皇帝的寬容,可堅持不肯復職,理由是「臣之子為叛臣之夫,這樣的身份仍領群官之首,只怕同僚們也會不安,請陛下三思。」

    三思的結果,西城照容在府內「反思」,女兒靜選職務不變,暫領大宰之職的自然成了琴林映雪。

    臣子們以冷漠迎接這個人事變故,私下裡說:「朝廷已經完全不像樣了。朝堂上是拂霄,正親王府是水影,真正的六官官長皆不問事,簡直是一派亡國跡象。」

    那一日皇帝在花子夜面前哭了起來,正親王寬慰君王說永寧城守得住,再守半年都沒問題。皇帝擦著眼淚說,那麼半年之後呢?難道永遠被圍困下去?花子夜強笑說當然不會,叛軍原來,且清揚在其後虎視眈眈,用不了半年,最多兩三個月他們就得退兵。

    皇帝沉默良久道:「那又如何?即便退兵了,朕所有的只剩下小小一個永寧城。還有什麼茨蘭,楊琪等人,爾等能夠為朕收回大好河山麼?」

    花子夜默然無語。

    九月五日,偌娜又一次宣召花子夜。經過兩個多月的煎熬,往日風神俊朗、華美迷人的貴族公子變得憔悴蒼白。偌娜是在棲凰殿見花子夜的,殿內混合著檀香與沉香的濃郁氣息,君王依靠茶几半臥半坐,對著花子夜道:「朕聽說迦嵐逆賊的使者進了嘉幽王姑的營帳?」

    花子夜略微一怔,旋即道:「王姑已經告訴過臣。迦嵐派人下書與她,說是想要與她見一面,以敘往事。王姑已經嚴辭拒絕了。」

    「昨日朕又見到了皇后……」

    「聖上!」

    「皇后說最終要被自己身邊最信賴的人所害。」

    「陛下,鬼神之說虛無縹緲,陛下豈可……」

    「那個人確實是皇后,王兄若是不相信,下一次隨朕一起去見。」

    「縱然是皇后……可那人與清揚私通,他……他本是背叛陛下的人,陛下如何可以相信他的話?」

    「當年那件事,朕也反覆在想。或許是朕中了千漓的計策,清揚早想背叛,皇后知道她的狼子野心,她便用朕對千漓的寵愛,借朕之手殺害皇后。」說到這裡揮揮手:「皇后的事暫且放下。王兄,朝廷養兵千日,到用人之時除了嘉幽便沒有可用之人了麼?」

    「嘉幽郡王精通兵法,而今……」

    「行了」她截斷花子夜的解釋,身子微微挺起,目光在他身上掃了幾遍,緩緩道:「王兄對嘉幽那個叛賊倒是十分器重。不過朕聽說啟用嘉幽一事讓朝臣們十分不安,乃是王兄力排眾議,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可是……」

    「行了,朕並不是怪王兄,不過臣子們的意見王兄有時候也要聽聽。一朝背叛,終身懷異心,王兄需得小心。行了,退下吧,朕累了。」

    花子夜想要說些什麼,偌娜揮揮手,宮人低聲說:「殿下,請回吧。」他猶豫了一下終究跪下磕了個頭,面色蒼白的告辭了。

    在他身後,偌娜對一人道:「正親王回去後見什麼人,說什麼話,明日報給朕聽。」

    蘇台迦嵐抵達永寧城下後,前一輪猛攻的態勢有所緩和,迦嵐令全軍後退三里,與永寧守軍隔著一塊寬闊的空白帶,紮營駐守,引而不發。午後暖洋洋的天氣裡,迦嵐帶了點隨著糧草一起送到的好茶葉來找昭彤影,笑瞇瞇送上一張留守鶴舞的永親王送來的折子,嘴角彎彎眼睛瞇瞇的看這個親信的臉色。

    昭彤影將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放下時頗有無奈,喝口茶掙扎半天道:「看來這幾個月人人都比我像樣。臣不光是落在殿下之後,實在是丟臉的很。清揚殿下也把領內那些不服的人收拾得差不多了,和烏方講和的代價也比想像中的小,扶風軍那些殘部終於找到一個能夠給他們補給,而且還賞識將領們才幹,保證他們過去地位的主君,看來也都滿意。看來,我們這裡更加要抓緊了,等到清揚殿下的軍隊稍微休整一下,鶴舞便要迎接新的戰鬥了。」

    迦嵐笑瞇瞇的點點頭,不發一語。過了一會兒,昭彤影終於笑了起來:「明霜更爭氣啊——」

    迦嵐笑出聲來,眼底眉梢滿是惡作劇勝利後的快樂。

    這個時候桐城明霜的功績已經不是「爭氣」這兩個字可以形容的,而應該被稱為「了不起」。返回西珉後不久明霜恢復家名「桐城」,被任命為行軍總管,大元帥,以昔日的未婚妻南鄉子郴為副將,領軍前往國家的東面,開始與叛臣決戰,並為皇帝收復已經失去的民心。

    西珉現任皇帝是從東邊開始起家的,當初宗室叛亂,年輕的皇太子在忠臣於她的臣子捨生忘死的保護下逃離京城,一路東奔,來到擁有重兵,且發誓效忠皇家正統的東方邊境大元帥身邊,以東西珉數萬精銳邊關軍開始復國之戰。當時,東西珉並不奢華的邊城內名將雲集,那些反對新君殘暴統治,或者僅僅是遵從正統,又或者想要將人生賭注押在新君身上的人,從全國各地,突破封鎖,或孤身一人,或帶領鄉黨家將投奔到皇太子麾下。在那濟濟一堂的青年俊才內曾經有過一個叫做「南明誠」的人,

    桐城明霜也是在東方國境開始自己壯麗事業的,那個年代他還太年輕,而且太過多情。一直到逃亡蘇台,苟延殘喘於蘇台清揚面前,他才漸漸明白,依他那個時候的光芒耀目,即便不是男扮女裝,即便不是傾國傾城貌,終有一日也會因為功高震主而自取滅亡。事實也確實如此,當年他逃亡蘇台之後,君王憤怒且驚慌,緊接著是對「南明誠」舊部的清洗。那些知道他或者可能知道他身份,在他逃亡路上確實幫助,或者僅僅是表示同情,而且又手握重兵的將領們一個個被調任,下獄乃至處死。

    皇帝的清洗讓那些一度投靠叛黨又見風使舵投降新君的佞臣們有了獻媚爭寵的機會,卻激怒了曾經與她同生共死的將領,更讓剛剛平穩,還很脆弱的西珉政局重新撕裂。

    「天下尚未平穩,新君就忙著殺害功臣。」她的反對者們這樣說。

    「連捨生忘死輔佐她的人都不放過,還能指望她能放過我們麼?」那些猶豫不決的叛黨舊部們這樣說。

    當年輕的皇帝意識到自己在重複亡國之舉,並幡然醒悟的時候,大好河山已經搖搖欲墜。失去的民心,朝廷中的猜疑再也不是一道聖旨,一次罪己可以挽回的。待到戰火又一次蔓延的時候,這些將領勳臣即不依附叛軍,也拒絕接受皇命,擁兵自重。然而,便在這個時候南明誠回來了,這一次他告訴天下人「南明誠就是桐城明霜」,然後編了一個其實破綻百出,但各方面都能滿意的理由來解釋自己數年失蹤。在很多舉棋不定的官員心目中,這個曾經指揮他們與叛軍決戰,年紀輕輕就位居高階的天才「少女」的重新出現,代表著皇帝真的誠心悔過,又是當年她們寄托理想,生死跟隨的「皇太子」。

    桐城明霜與南鄉子郴的搭檔很默契,收復東方國境的任務只用了半年,其間他單騎入「敵營」,孤身闖關城;他像過去一樣,建立了赫赫軍功,他在蘇台隱忍了五年,再一次光芒耀目。

    昭彤影看完了明霜的功業,歎了口氣道:「真有點後悔放他回去。」

    「永寧城出了名的浪子也會說洩氣的話?」

    「少年往事,不值一提了。何況……我這個浪子被人拋棄也不是沒有過慘痛的往事。」

    迦嵐笑了起來,兩人都喝了幾口已經變涼的茶,又寧靜了一段時間,迦嵐道:「其實卿是有本事拿下京城的,不是麼?」

    「殿下是在諷刺臣麼?」

    「倘若單純靠武力攻下京城,本王就坐定了『叛亂』這個名號。所以卿故意不拿下京城,而是一次次決戰,一點點消耗朝廷的銳氣,然後……」她正對昭彤影,一字字道:「然後,等待皇室自亂,朝臣殺君!」

    「或許不必到如此地步。」

    「彤影,卿的方法是好方法,可是,永寧城下已經流血過多。」

    「有一個正統的名稱登上凰座,將來更容易統一天下。永寧城下少流的血,終究會在別的地方加倍出現。」

    「誰會成為殺君之人呢?權臣,還是宗室?」

    「殿下,臣剛剛說了,或許不至於如此……」

    迦嵐微微一笑,正要開口,但聽士兵飛奔而至,進來報告道:「永寧城內傳出口信,朝廷少王傅請求會見殿下。」

    昭彤影嫣然道:「來了!」

    蘇台迦嵐抵達永寧城下,退兵三里,圍而不攻,這一緩和並沒有讓京城官員呼一口氣,反而進入比連日激戰更加壓抑恐慌的氣氛中。花子夜並沒有用太長時間就發現皇帝在他身邊布了好幾條眼線,他的一舉一動,每一句話都有人匯報到深宮之中。那一日他故意對水影說:「本王忽然發現現下本王這裡的議事,不必寫折子,也不必進宮,倒比以前寫折子匯報更快上達天聽。」翌日,正親王妃來找丈夫,說了幾句話後忽然跪倒在地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花子夜冷冷看著道:「這又是唱哪出戲?王妃是偷情了還是殺人放火了?」王妃抱著花子夜的腿大哭不已,下人們知情識趣退了出去躲得遠遠的,正親王妃這才哭著說:「殿下莫要再管朝政了,成不?」

    「啊呀,難道王妃忽然想要為朝廷柱石了?」

    王妃不斷搖頭,過了一會兒花子夜心軟了,扶起她柔聲道:「本王知道,太后讓你密報本王日常的言行舉止。太后……對本王又有什麼不滿了?」

    「太后……唉,自從圍城之後,殿下對一應大小事務全力承擔,力主啟用嘉幽郡王,又讓……又讓那個……」

    「那個什麼?直說水影之名不好?」

    「又讓那個……少王傅主持軍國要務。太后十分的不高興。」

    「王妃如此舉動,只怕太后的心情,不是『不高興』這三個字可以形容的吧?」

    正親王妃猶豫了一段時間,咬咬牙道:「殿下,有人說您……有人說您有反心!」

    花子夜神態如常,王妃見他這種不慌不忙的樣子更是害怕,一把拉住他的衣服道:「殿下,殿下還不明白麼。皇太后……太后她老人家已經不相信您了!她們都說您提拔嘉幽,還有丹夕然這些人乃是要趁混亂奪取兵權,培養親信,乃是……乃是要作亂!」

    花子夜盯著她半天身子往後一仰,閉上眼睛喃喃道:「蒼天啊——」

    過了一會兒,他望著王妃道:「卿對本王說實話,太后是不是有殺本王之心了?」

    「太后,太后並沒有說起……我沒有聽到過。」

    「那就是……皇上想要殺本王了。」

    「有娘家的人偷偷告訴我,說皇上某夜聽了殿下事情的匯報,一個人在棲凰殿踱步,走了半個時辰,喃喃自語說『王兄也背叛朕了』『王兄也留不得了』。殿下,您要小心啊,殿下您別管朝廷上的事情了,就算為兩個孩子想想。」

    花子夜伸手輕輕抱住王妃,柔聲道:「你真是的,難道沒有聽說過『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聖上已經起了殺心我就算不管了,就能夠太平了麼?或許更讓人覺得本王心懷叵測,做賊心虛。」

    正親王妃已經擔驚受怕了很長時間,這些天皇太后時不時把她宣進宮,問花子夜在做什麼,和「那個女人有什麼密謀」,有沒有見過嘉幽等等。又囑咐她要多留心,盯緊花子夜,還威脅「若是花子夜有不軌行為,你早些報告本宮,本宮還能阻攔著,讓他別做傻事。否則你們家人的性命都要毀了。」

    這位正親王妃性格是溫順懦弱了點,可一點不笨,皇太后這套說法去騙騙沒見過世面沒讀過多少書的男人還成。正親王妃再怎麼出生不正,好歹也是琴林家的小姐,從小和拂霄她們一起讀書識字,讓她相信什麼出賣自己丈夫有叛亂跡象卻能保全家庭的說法,她是無論如何不肯相信的。

    一開始王妃還不願意提起此事,怕丈夫恨自己給皇太后當眼線,可最近聽到的傳言越來越嚇人,王妃甚至擔心等不到外頭退兵,丈夫就先送了命。更讓她不安的是前兩天嘉幽郡王連著到府裡,府裡幾個下人當即就飛奔著進宮了。第二天她忐忑不安找了個借口去向太皇太后請安,臨走的時候紫千帆忽然道:「本宮聽說花子夜這個孩子攝政時間長了,變得不願意聽別人話了。臣子們的話不聽,連聖上的話也陽奉陰違。正親王妃,你要看著他點,遇事多勸勸,要替他作主。這孩子小時候乖巧聽話,也溫順,想來是被人帶壞了。」

    花子夜聽王妃一五一十和盤托出,臉色已經鐵青,過了許久道:「我放下了一切安心當個太平親王也可以,可是如今的局勢,京城危在旦夕,若是京城失守,我們正親王府還能留得性命?」

    王妃聽這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更是害怕,花子夜拍拍她道:「本王自有打算。」

    花子夜在妻子面前裝鎮定,安撫了王妃之後也是氣急敗壞,第二日依舊上城樓巡視,遇到水影,將事情和她說了一遍。水影冷冷一笑:「殿下才知道麼,我聽到的可比這有趣多了。」

    她手扶剪垛,低聲將聽說的事說了一遍,原來皇帝不是「起了殺心」那麼簡單。皇帝已經決定和迦嵐和談,許她親王世代襲承,准建天子旌旗,南端以西均由她做主,要求就是她退兵尊王。若是和談成功,皇帝便要對花子夜動手,這位親王在此次應敵中贏得了太多尊敬,也表現出過大的號召力。偌娜左右看看,京城裡握兵權的居然那麼多都肯聽花子夜的話,她頓時就翻臉了。更重要的是,偌娜生下皇長子後一直想要再度懷孕,可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妃賓就是沒能讓她如願,而花子夜卻有了公主,皇帝一琢磨「正親王該不是要為自己女兒搶皇位了吧……」

    兩個人都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打破沉默的是水影,她用不輕不響的聲音道:「昨日拂霄命人統計了京城死傷人數。」

    「嗯——」

    「守軍死傷已近兩萬。」

    「與那年北辰入侵時差不多。」

    「三個月過去了,清揚應該已經穩定了扶風。」

    「或許還算是個好消息。至少烏方想要從清揚那裡討到好,還是不容易的。」

    「只怕再拖下去,清揚會引烏方軍入境。」她看了一眼花子夜:「凜霜也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得到朝廷的正式補給了,幸好還有鳴鳳安平王殿下,一時間不至於重蹈扶風軍的覆轍。」

    「但是,若是天下大亂的局面延續下去呢?」

    「群雄割據、三足鼎立、二分天下……總有人再次統一安靖。」

    又是長久的沉默。

    「陛下既然有意與迦嵐和談,你可願意跑一次?」

    她側頭嫣然:「殿下不提,我也得去。」

    「什麼?」

    「想要借迦嵐的刀殺人的可大有人在。哎哎,怎麼都不明白呢,就算是草莽盜匪,也知道『兩軍交戰不殺來使』何況蘇台迦嵐。」

    九月十二日,蘇台朝廷以少王傅水影及殿上書記白皖為特使,前往蘇台迦嵐的大營「議和」。果然,那日和花子夜城樓上一番對話的當天夜裡,蘇台偌娜緊急召見六官官長,提出要與迦嵐議和。拂霄向眾人說明了計劃,並詳細分析了成立的可能,她的分析也就是建立在迦嵐後方不穩的基礎上。清揚一旦平定扶風,稍微休整之後,下一步就是逐鹿中原,而橫亙在她面前最大的敵人便是迦嵐。

    從常理上推論,清揚不會直接攻打清平關這種要命的地方,她會繞道攻打鶴舞,此時鶴舞精銳盡出,郡內空虛,難以抵擋。更可怕的是,隨著鶴舞力量削弱,南平、四海可能趁虛而入,儘管與這兩國都有盟約,可天下沒有永遠的盟好,能夠賺便宜的時候別指望鄰國能夠恪守和約。所以,對於迦嵐而言,後方不寧的時候她不可能將時間和兵力無限期的消耗在永寧城下,否則清揚一旦動手,她也只能後退,而且極端被動。在這種情況下,接受封號賞賜然後退兵,不失一個兩全齊美的選擇。

    使者人選挑的是少王傅水影,聽到這個命令,水影泰然接受,只提了一個要求「請派殿上書記與臣同往」。偌娜猶豫了一段時間,但是西城照容、花子夜等人都極力推崇,最終皇帝也讓步了,同意讓白皖同往。

    出城路上白皖笑著說王傅建功拖著我做什麼?後者一本正經回答:「當然是請殿上書記為在下保駕。」白皖笑道:「我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王傅太抬愛了吧。」得到的回答更加一本正經:「大人與我家夫婿兄弟相稱,倘若在下在迦嵐殿下面前說錯什麼話,大人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換貼兄弟的妻子倒霉吧?」

    白皖當然知道,水影一定要讓他加入這個「和談」的隊伍,決不是給自己保駕那麼單純。作為至今還拿著朝廷俸祿的官員,他為朝廷盡職,但是作為在蘇台迦嵐屬下十多年的舊臣,他可以毫無顧忌的說一些水影不能說也不該說的話。

    這一次會談進行了半天,氣氛友好,夕陽西下的時候,作為使臣的兩個人在鶴舞軍一個小隊的保護下越過空白帶,返回永寧城。兩人迅速進宮,水影跪在皇帝面前請罪「有辱使命」。皇帝面無表情的接受了這個答覆,然後望向拂霄,緩緩道:「看來迦嵐在永寧城下死的人還不夠多。」

    皇帝當天晚上對「皇后的靈魂」訴苦,面對蘭雋,她的語氣越來越平和,不再是初期急切想要他回來的樣子,而是平靜隨意,拉家常一樣的聲音。或許對於這個高高在上的皇帝而言,虛無縹緲的皇后靈魂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對象。秋水清從貼身侍奉皇帝的宮人和女官們那裡得到消息,皇帝有毀滅京城的意圖。

    「朕得不到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永寧城寧可玉石俱焚,也不允許她落到迦嵐逆賊手中。」

    秋水清和水影說起了這件事,她想不明白「毀滅永寧」到底是什麼意思。聽她說話的那個人吐出一個字:「火。」

    「火燒永寧?」

    「自古而來,作出這樣事情的末代君王並不少。當年鳳朝死的時候也火燒了她所在的那座城,幸好她當時在離宮,永寧才得以保存。」

    「這……」

    「卿想要說如此荒唐的命令誰會去執行?」

    「嗯。」

    「卿有這個理智,卻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在凰座前抗爭。陛下對御林軍將士親自下達火燒永寧的命令,卿真的覺得不會有人當真去做?」

    那一日花子夜象平常一樣,上城牆巡視,進宮匯報,然後回王府吃飯處理公文,然而到了入夜時分,晉王府側門進來一個人,由王府司賓領著來到司殿的住處。

    往常安靜到有一點冷清的司殿住處這一日賓客盈門,此人一進來,眾人紛紛站起「殿下——」花子夜向眾人點點頭,在正座上坐下,目光掃過眾人,緩緩道:「今日本王是來問計的,諸位暢所欲言,無須顧忌。」

    這是蘇檯曆兩百三十一年九月十五日的晚上,這群人的談話持續了整整一夜,最終他們決定放棄偌娜,並且制定了行動方針。

    對於花子夜來說,作出這個決定的過程艱難痛苦,但是最終的決定並不難得到。他知道自己不是聖人,自從發現自己多年來的嘔心瀝血只換來皇帝和皇太后的殺心後,他徹底放棄了偌娜,轉而為自己和自己的家庭考慮。

    真正讓他動心的是水影的一句話「圍城三個月了,聖上沒有一點悔過的樣子。如此下去,就算這一次蘇台迦嵐退兵了,那麼下一次呢?我們能夠守京城幾次?

    「蘇台迦嵐得了京城,宗廟可以保全,宗室可以維持,若換了別人——比如宋茨蘭,蘇台皇家還能留下一個活人麼?」

    花子夜也承認,放眼逐鹿天下的群雄蘇台迦嵐是最好的人選,她有仁德名稱,又是蘇台皇族的一員。就像水影說的,再不濟,這永寧給了迦嵐還能保全宗廟。

    白皖謹慎的暗示蘇台迦嵐對花子夜這個兄長一直是尊敬的,迦嵐的性格,進了永寧城會善待宗室子弟,而且她是個一諾千金的人。

    這一日的密謀一直到第二天破曉才結束,水影站在門邊送客,當最後一個人的背影消失在晉王府鬱鬱蔥蔥的香樟林後,也參與了討論的日照對她說:「勝敗便在十日後了。」

    她點點頭,望著初升的太陽,喃喃道:「一個君王的治世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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