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下篇 第三十八章 圍城 下1-2
    永寧城城高池深,糧草充足,軍械足用,城內自有水源,加上將士用命,這一戰就是整整兩個多月,從芙蓉滿池到葉落流玉、黃花滿園。

    圍城之戰當然不會每天打,一開始猛攻四五天,攻城的討不得好,便轉為包圍戰,隔三差五挑釁一番,時不時發動一次攻城。最初是力敵,沖車、雲梯、壘木一同使用,永寧城下殺聲震天,苦戰一晝夜,鶴舞軍前鋒已經登上城樓最終還是無功而退。其後就變成了智取,偷營、夜襲、地道,層出不窮,攻城者計謀不斷,守城方見招拆招。

    再往後,便是深深的疲倦。

    九月,蘇台迦嵐抵達永寧城,此時鶴舞軍數已過十萬,名將雲集,氣勢如虹。相對應的,守城一方顯得平和低調,城外設兵的依然是那三員將領,到八月十四日,昭彤影精心籌劃了一次決戰,雙方全軍盡出,永寧城外煙塵滾滾,從清晨一直到翌日黎明。這一戰京城守軍損失慘重,將軍衛綰重傷斷臂,蘇台丹綾身中兩箭。儘管讓守軍損兵折將,鶴舞軍依然沒有拿下京城,面對屍橫遍野的景象以及永寧城高聳的城樓,昭彤影也只能重重歎一口氣「鳴金收兵!」

    蘇台迦嵐來到永寧城外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膠著不前的景象。經過兩個多月的激戰將士們都不再是剛剛來的時候意氣風發的樣子,尤其是普通士兵,眼見秋風起,葉落滿地,便起了思鄉之情。

    迦嵐進帳,眾文武官員以昭彤影為首,躬身迎接。迦嵐讓眾將席地而坐,含笑對昭彤影道:「分別三個月,本王已經徹底拿下永晉、天水等地,而今三郡之中只有京畿尚有一兩個州縣負隅頑抗。卿這次可輸於本王了。」

    昭彤影起身拜倒,謝罪道:「屬下無能,請殿下責罰。」

    迦嵐忙親手扶起,笑道:「永寧城出了名的易守難攻,卿三月之中數次獲勝,已挫昏君銳氣,何罪之有?」當下又安撫幾句,並且表揚了其他將領的英勇奮戰,過了一會兒才道:「而今扶風軍已徹底潰敗,清揚本與烏方有盟,現下割扶風數城以求和,後方安定。若是我們再不能打下京城,恐怕就不得不退兵了。」

    昭彤影苦笑道:「屬下何嘗不明白,故而這個月數次大舉進攻,無奈永寧守軍將士用命,計謀百出,雖有小勝,終不能得城。」

    迦嵐輕笑道:「將士用命,看來我那個妹子還沒有到天怒人怨的地步。」頓了頓搖頭道:「連嘉幽王姑都拉出來,朝廷人才凋零到如此地步!」

    「嘉幽郡王原本就是少年出名的將軍之才,先皇在位時她遠征烏方屢建奇功,若非她被幽禁監視的嚴密實在沒有辦法,屬下也想將此人弄到殿下麾下。」

    「本王與王姑自幼一同長大,宮變之後本王被押在天牢,人人躲避,王姑到來看過。璇璐,替本王寫一封信派人給王姑送去,本王想要與王姑敘敘舊。」

    兵臨城下擊潰了蘇台偌娜的驕傲,這個只有二十出頭的年輕君王在並不長的君臨天下的生涯中居然兩次看到京城被團團包圍的景象。上一次她還可以號召天下興兵勤王,還有蘇台迦嵐的鶴舞軍可以動用。這一次,孤城困守,前途渺茫。

    那一日的大戰之後,永寧城中哀哭陣陣,多少人家一夜之間失卻親人。衛綰被人用擔架抬著送到衛侯府,秋水清策馬過永寧城趕回家中,看到這原本意氣風發的小姑姑面色蒼白,血染征衣。那一天,偌娜召見了花子夜。從圍城開始,花子夜一直是守城一戰的指揮,正親王府的燈光徹夜不息,文武官員穿梭其間,探馬飛馳的聲音時不時叩響王府青磚。一切都和幾年前北辰騎兵圍城時的情景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王府正殿內水影坐於王駕之側,閱讀奏章、指揮分派。

    如今朝堂之中,大宰西城照容因為兒子玉台築為叛賊之夫而上書自責。如果一年前,按照偌娜的脾氣免不了丟官下獄,可如今萬里江山十失七八,多少地方官或投降或被俘,認真算起來,朝廷官員裡七八成都或多或少與叛賊牽連,即便是偌娜也沒有糊塗到要一個個認真問罪的地步。

    偌娜還安撫了大宰一番,說朕知道你是忠心耿耿的,至於玉台築,女人家做的事他一個王妃不知道也無可厚非,朕不怪你,而今用人之際,大宰莫要推拖。照容感謝皇帝的寬容,可堅持不肯復職,理由是「臣之子為叛臣之夫,這樣的身份仍領群官之首,只怕同僚們也會不安,請陛下三思。」

    三思的結果,西城照容在府內「反思」,女兒靜選職務不變,暫領大宰之職的自然成了琴林映雪。

    臣子們以冷漠迎接這個人事變故,私下裡說:「朝廷已經完全不像樣了。朝堂上是拂霄,正親王府是水影,真正的六官官長皆不問事,簡直是一派亡國跡象。」

    那一日皇帝在花子夜面前哭了起來,正親王寬慰君王說永寧城守得住,再守半年都沒問題。皇帝擦著眼淚說,那麼半年之後呢?難道永遠被圍困下去?花子夜強笑說當然不會,叛軍原來,且清揚在其後虎視眈眈,用不了半年,最多兩三個月他們就得退兵。

    皇帝沉默良久道:「那又如何?即便退兵了,朕所有的只剩下小小一個永寧城。還有什麼茨蘭,楊琪等人,爾等能夠為朕收回大好河山麼?」

    花子夜默然無語。

    九月五日,偌娜又一次宣召花子夜。經過兩個多月的煎熬,往日風神俊朗、華美迷人的貴族公子變得憔悴蒼白。偌娜是在棲凰殿見花子夜的,殿內混合著檀香與沉香的濃郁氣息,君王依靠茶几半臥半坐,對著花子夜道:「朕聽說迦嵐逆賊的使者進了嘉幽王姑的營帳?」

    花子夜略微一怔,旋即道:「王姑已經告訴過臣。迦嵐派人下書與她,說是想要與她見一面,以敘往事。王姑已經嚴辭拒絕了。」

    「昨日朕又見到了皇后……」

    「聖上!」

    「皇后說最終要被自己身邊最信賴的人所害。」

    「陛下,鬼神之說虛無縹緲,陛下豈可……」

    「那個人確實是皇后,王兄若是不相信,下一次隨朕一起去見。」

    「縱然是皇后……可那人與清揚私通,他……他本是背叛陛下的人,陛下如何可以相信他的話?」

    「當年那件事,朕也反覆在想。或許是朕中了千漓的計策,清揚早想背叛,皇后知道她的狼子野心,她便用朕對千漓的寵愛,借朕之手殺害皇后。」說到這裡揮揮手:「皇后的事暫且放下。王兄,朝廷養兵千日,到用人之時除了嘉幽便沒有可用之人了麼?」

    「嘉幽郡王精通兵法,而今……」

    「行了」她截斷花子夜的解釋,身子微微挺起,目光在他身上掃了幾遍,緩緩道:「王兄對嘉幽那個叛賊倒是十分器重。不過朕聽說啟用嘉幽一事讓朝臣們十分不安,乃是王兄力排眾議,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可是……」

    「行了,朕並不是怪王兄,不過臣子們的意見王兄有時候也要聽聽。一朝背叛,終身懷異心,王兄需得小心。行了,退下吧,朕累了。」

    花子夜想要說些什麼,偌娜揮揮手,宮人低聲說:「殿下,請回吧。」他猶豫了一下終究跪下磕了個頭,面色蒼白的告辭了。

    在他身後,偌娜對一人道:「正親王回去後見什麼人,說什麼話,明日報給朕聽。」

    蘇台迦嵐抵達永寧城下後,前一輪猛攻的態勢有所緩和,迦嵐令全軍後退三里,與永寧守軍隔著一塊寬闊的空白帶,紮營駐守,引而不發。午後暖洋洋的天氣裡,迦嵐帶了點隨著糧草一起送到的好茶葉來找昭彤影,笑瞇瞇送上一張留守鶴舞的永親王送來的折子,嘴角彎彎眼睛瞇瞇的看這個親信的臉色。

    昭彤影將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放下時頗有無奈,喝口茶掙扎半天道:「看來這幾個月人人都比我像樣。臣不光是落在殿下之後,實在是丟臉的很。清揚殿下也把領內那些不服的人收拾得差不多了,和烏方講和的代價也比想像中的小,扶風軍那些殘部終於找到一個能夠給他們補給,而且還賞識將領們才幹,保證他們過去地位的主君,看來也都滿意。看來,我們這裡更加要抓緊了,等到清揚殿下的軍隊稍微休整一下,鶴舞便要迎接新的戰鬥了。」

    迦嵐笑瞇瞇的點點頭,不發一語。過了一會兒,昭彤影終於笑了起來:「明霜更爭氣啊——」

    迦嵐笑出聲來,眼底眉梢滿是惡作劇勝利後的快樂。

    這個時候桐城明霜的功績已經不是「爭氣」這兩個字可以形容的,而應該被稱為「了不起」。返回西珉後不久明霜恢復家名「桐城」,被任命為行軍總管,大元帥,以昔日的未婚妻南鄉子郴為副將,領軍前往國家的東面,開始與叛臣決戰,並為皇帝收復已經失去的民心。

    西珉現任皇帝是從東邊開始起家的,當初宗室叛亂,年輕的皇太子在忠臣於她的臣子捨生忘死的保護下逃離京城,一路東奔,來到擁有重兵,且發誓效忠皇家正統的東方邊境大元帥身邊,以東西珉數萬精銳邊關軍開始復國之戰。當時,東西珉並不奢華的邊城內名將雲集,那些反對新君殘暴統治,或者僅僅是遵從正統,又或者想要將人生賭注押在新君身上的人,從全國各地,突破封鎖,或孤身一人,或帶領鄉黨家將投奔到皇太子麾下。在那濟濟一堂的青年俊才內曾經有過一個叫做「南明誠」的人,

    桐城明霜也是在東方國境開始自己壯麗事業的,那個年代他還太年輕,而且太過多情。一直到逃亡蘇台,苟延殘喘於蘇台清揚面前,他才漸漸明白,依他那個時候的光芒耀目,即便不是男扮女裝,即便不是傾國傾城貌,終有一日也會因為功高震主而自取滅亡。事實也確實如此,當年他逃亡蘇台之後,君王憤怒且驚慌,緊接著是對「南明誠」舊部的清洗。那些知道他或者可能知道他身份,在他逃亡路上確實幫助,或者僅僅是表示同情,而且又手握重兵的將領們一個個被調任,下獄乃至處死。

    皇帝的清洗讓那些一度投靠叛黨又見風使舵投降新君的佞臣們有了獻媚爭寵的機會,卻激怒了曾經與她同生共死的將領,更讓剛剛平穩,還很脆弱的西珉政局重新撕裂。

    「天下尚未平穩,新君就忙著殺害功臣。」她的反對者們這樣說。

    「連捨生忘死輔佐她的人都不放過,還能指望她能放過我們麼?」那些猶豫不決的叛黨舊部們這樣說。

    當年輕的皇帝意識到自己在重複亡國之舉,並幡然醒悟的時候,大好河山已經搖搖欲墜。失去的民心,朝廷中的猜疑再也不是一道聖旨,一次罪己可以挽回的。待到戰火又一次蔓延的時候,這些將領勳臣即不依附叛軍,也拒絕接受皇命,擁兵自重。然而,便在這個時候南明誠回來了,這一次他告訴天下人「南明誠就是桐城明霜」,然後編了一個其實破綻百出,但各方面都能滿意的理由來解釋自己數年失蹤。在很多舉棋不定的官員心目中,這個曾經指揮他們與叛軍決戰,年紀輕輕就位居高階的天才「少女」的重新出現,代表著皇帝真的誠心悔過,又是當年她們寄托理想,生死跟隨的「皇太子」。

    桐城明霜與南鄉子郴的搭檔很默契,收復東方國境的任務只用了半年,其間他單騎入「敵營」,孤身闖關城;他像過去一樣,建立了赫赫軍功,他在蘇台隱忍了五年,再一次光芒耀目。

    昭彤影看完了明霜的功業,歎了口氣道:「真有點後悔放他回去。」

    「永寧城出了名的浪子也會說洩氣的話?」

    「少年往事,不值一提了。何況……我這個浪子被人拋棄也不是沒有過慘痛的往事。」

    迦嵐笑了起來,兩人都喝了幾口已經變涼的茶,又寧靜了一段時間,迦嵐道:「其實卿是有本事拿下京城的,不是麼?」

    「殿下是在諷刺臣麼?」

    「倘若單純靠武力攻下京城,本王就坐定了『叛亂』這個名號。所以卿故意不拿下京城,而是一次次決戰,一點點消耗朝廷的銳氣,然後……」她正對昭彤影,一字字道:「然後,等待皇室自亂,朝臣殺君!」

    「或許不必到如此地步。」

    「彤影,卿的方法是好方法,可是,永寧城下已經流血過多。」

    「有一個正統的名稱登上凰座,將來更容易統一天下。永寧城下少流的血,終究會在別的地方加倍出現。」

    「誰會成為殺君之人呢?權臣,還是宗室?」

    「殿下,臣剛剛說了,或許不至於如此……」

    迦嵐微微一笑,正要開口,但聽士兵飛奔而至,進來報告道:「永寧城內傳出口信,朝廷少王傅請求會見殿下。」

    昭彤影嫣然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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