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蘭雋對典瑞紫妍說:「本宮不請求神前驗證。」並非是他自知理虧,擔心無法通過神明注目,而是因為清揚行前曾告訴他:「本王暫留內神官在宮中,另有重任,本王要通過此人攬取天下人心。」
蘭雋並不明白千漓能夠做什麼去贏得天下人心,可他知道最好不要因為自己的失寵而將千漓牽扯進來,讓她和自己一起成為這後宮美人嫉恨的目標,從而影響了清揚要通過千漓實現的大業。
而時間就這樣靜靜流逝,很快就是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然後是京畿府考,杏花時節,祭祖大典……京城繼續著眼花繚亂的華麗生活,與此同時,蘇台烽煙四起,天下動盪。前一年的十二月末,茨蘭與西林州叛軍結成聯盟,而四面叛軍紛紛投靠,眾人在青州結盟,公推宋茨蘭為盟主。宋茨蘭以天授王大將軍之名分授官吏,建立六官,封西林州叛軍首領自稱鳳凰將軍的兩個人為左右領軍都督兼拜侯爵,且四處尋訪名人高士授以官職,並傳檄天下。正月裡,宋茨蘭的檄文傳到京城,其中列數偌娜親征以來的總總罪狀,稱其「重用奸佞,草菅人命;窮奢極欲,好戰喜功。」又說她:「作惡不發,有善不賞;令天下是非混淆黑白顛倒,百姓冤苦無訴處,律令雖在名存實亡。」更感慨:「縱青天白日不照安靖,冥冥昏沉盡籠蘇台」,故而要天下相應起兵「撥雲見日,重整乾坤」。
宋茨蘭在檄文中說,自己並非有圖謀凰座的野心,而是不忍心看到民不聊生的局面,不願意看到蘇台繼續衰弱,故而興義兵以安天下,另擇明主,重整山河。至於這個「明主」,檄文中說「鳴鳳安平王玉夢,敬皇帝長子,仁德茂親……」提出要奉安平王為帝,整頓蘇台。
檄文一下,天下驚動。最讓蘇台朝廷震驚的並非數落皇帝的那些罪狀,而是茨蘭提出的奉立鳴鳳安平王為帝一事。皇帝將檄文撕得粉碎狠狠丟在地上還踩了幾腳,然後命傳召大司馬琴林葉芝,令她立刻派兵緝拿京畿斯制安平王世子秋嗣——倘有反抗,就地處決!
蘇台秋嗣在十月裡終於結束了長期賦閒,被任命為京畿郡司制,位在四階正,官署在京畿三州中的惠州,同時兼任惠州知州。十一月她返回京城一次,參加紫千與內弟柳園詠恩的婚禮大典。原本紫千和詠恩都希望她能與他們夫妻一起度過新年,可臨到成行前卻被惠州的一些官司拖住了。蘇台宮制,一般的女官成親後都要離開後宮,但是後宮女官長、文書官例外,各王府的司殿、司禮、司儀也可以例外,但家眷不得入王府,除非有王的特許。
紫千成婚後受花子夜邀請,依然任王府司殿,不過夫婿詠恩在自家府中居住,侍奉起父,只能每次旬假見面,當然不當值得晚上紫千也會趕回家住一夜。紫千是在一天夜裡收到「安平王與叛匪勾結」的密報的,這個消息幾乎把紫千嚇到暈倒,稍微鎮靜點後問「郡王可知道?」來人點頭道:「小人就是郡王派來的,郡王說大人與其聯姻,恐遭牽連,請大人早做準備。」紫千又問:「到底這個消息是不是屬實?」來人連連搖頭:「絕無此事,我家王爺忠心不二,這乃是小人故意誣陷我家王爺。」
紫千打發走來人,一夜未眠,第一個念頭就是「跑」,旋即拋棄,心想這個消息最多一天後就會傳到朝廷,她又不像秋嗣,一在外面,二來家裡人口少。她有父親在堂,又有新婚夫婿,更何況紫家上上下下千餘口,她這個長房嫡子一跑,家族必受牽連,再說了,跑也跑不掉。
當天一大早,花子夜剛剛起身就有人報說司殿在外面跪著,而且跪了一個多時辰。花子夜急忙將她叫進來,按照她的要求屏退眾人。紫千往地上一跪,大哭道:「求殿下救我!」
花子夜大驚失色的問原因,待到紫千將事情原委一說,這位正親王也嚇得不輕,喃喃道:「王叔……王叔居然要反叛朝廷?」
紫千連連搖頭說殿下想想,安平王乃是男子之身,若非皇家正統中沒有公主,男子不可為帝。而今除了聖上,還有正、和兩位親王都是女子,和親王又有了公主,怎麼輪都輪不到安平王身上。他年輕的時候尚且不貪戀王位,怎麼會在快要六十歲的時候忽然反叛,甚至不提前召回自己唯一的女兒。
花子夜沉思一會後點點頭,接受了紫千的說法,然而對於怎麼「救」紫千也是一籌莫展。過了很久才皺著眉頭道:「如今只有一個法子,我帶卿進宮去見太皇太后,端看太皇太后是不是承認卿才是紫家的繼承人。若是太皇太后肯承認卿才有資格繼承紫家,她一定會救你。」
朝廷開始搜捕預先得到消息帶著夫婿逃跑的秋嗣的同時果然也下令拘捕紫千,五城兵馬司的人先將紫千的府邸團團圍住,全家老小盡皆趕在院子裡,官兵四下包圍。然後秋官中負責抓人的來到正親王府呈上公文,過了一會兒花子夜親自出來對著那人道:「司殿現今在慈心宮中。」
這一下抓人的傻眼了,回去稟告漣明蘇因為涉案被停職後出任司寇的蘭頌卿,司寇手一攤:「本官也無可奈何,請求進宮吧。」
沒想到太皇太后真的會保護司殿,而且還對聖上說千是紫家的繼承人。可歎大司禮為她這一系苦心籌劃了多年,太皇太后一句話就徹底毀了。」
「紫千是紫家嫡系的女兒,且生父高貴端莊,守節至今,太皇太后一向為本家有這樣一個節夫驕傲。太皇太后是最講究正統的人——正統的家族,正統的繼承人,正統的規矩。家族必須由嫡子繼承,主父一定要是身份相當清白無瑕的人,男子喪妻就該終身守節目不斜視……所以當年眾多皇子中太皇太后獨疼愛太子迦嵐,而宮變後太皇太后最責怪的是皇帝,責怪他冷落髮妻、冷淡太子,導致後宮中長幼不分、貴賤無序。
「殿下且想想太皇太后嫁給敬皇帝之後的舉止言行,那真是天下男兒的表率,到如今還被白髮宮人念叨,為宗室讚美。」
花子夜歎了口氣:「本王真沒想那麼多?」
水影丟了一個白眼過去:「殿下枉為人子!」略一頓似笑非笑道:「所以,殿下該知道為何太皇太后不疼愛現在的您了麼。」
花子夜冷哼了一聲,嘀咕道:「是啊,正統的規矩……夫無二婦,心無二主。難怪太皇太后經常念叨蘊初,我們這幾個成年王子,也只有蘊初不但守著王妃絕無二念,連暖席禮都不曾行過。」
水影笑了起來,她知道花子夜對太皇太后的喜好頗有微詞,也討厭去向這個祖父請安。可不管怎麼說,紫千和她的父親以及新婚的夫婿的性命至少暫時被保住了。太皇太后拒絕任何差官闖入他的慈心宮,而當皇帝親自來解釋的時候,他對自己的孫女說:「千是我們紫家的當家,作為名門當家,可以被賜死,但不可被關押在污穢的牢獄中,遭那些身份低微的官吏折磨。」他又問皇帝,陛下說安平王叛亂,可有真憑實據?皇帝說有叛軍首領宋茨蘭的檄文為證。紫千帆挑一下眉說是那個茨蘭的檄文,還是玉夢皇兒的檄文?偌娜掙扎半天不請不願的回答:「確實不是安平王親自發出的。」紫千帆緩緩說既然不是玉夢的檄文,陛下怎麼能說證據確鑿呢,就因為一個叛匪的胡言亂語,陛下便要殺我們蘇台皇家的血脈,且讓京城名門的家主遭到侮辱麼?
偌娜說不出話來,一邊的皇太后心疼女兒,插話說:「太皇太后,紫千她還不是紫家的家主。」
太皇太后故意作出大吃一驚的樣子,說千早已成年,為什麼還沒有繼任家主。旁人回答說春官尚未批准,紫千帆望定偌娜,淡淡道:「本宮不是以太皇太后的身份,而是以紫家兒子的身份問陛下一句,如果連千這樣的身份出生都不配繼承紫家,陛下的大司禮想要讓什麼樣的人來統領紫家呢?即便不說千自己出類拔萃,便是她爹爹是受旌表的節夫,紫家當家非她莫屬。」
這一次,再也沒有人敢告訴太皇太后,紫家的當家夫婿並沒有獲得旌表。太皇太后說在陛下拿到確鑿證據之前,千還有本宮的侄姑爺,千的夫婿都住到慈心宮來吧,於是紫千的性命暫時被保住了。
水影明白看出花子夜的不悅,笑吟吟道:「殿下生這種莫名的氣做什麼,好歹紫千暫時沒事了。」
「你說——安平王叔到底有沒有反?」
「十之八九是沒有的。就是太皇太后說的,安平王真要反,也該先讓自己的世子回去。安平王這樣的年齡,搶奪天下也不會是為了自己,而是讓後代稱王為帝。安平殿下就秋嗣一個女兒,她出了事,安平王要天下何用?茨蘭想要推舉安平王大概是真的,可臣不相信當年的玉夢皇子會貪戀凰座而投靠叛匪,背棄朝廷。」
「聖上已經下令緝捕秋嗣,並令凜霜破寒軍鎮壓安平王叛亂,本王擔心……」
「殿下無需過慮,破寒軍進不了鳴鳳的。茨蘭的軍隊切斷了鳴鳳出入的要道,破寒軍要平定『鳴鳳』,首先要戰勝茨蘭的叛軍。茨蘭要是那麼容易打,也就沒有這傳檄天下的事了。」
「接下來呢?」
「接下來?」
花子夜喝了一口茶,低聲道:「前兩天是洛西城的忌日……」
「嗯,我和西城家的人一起去祭奠過了,可惜洛遠還沒回來。」
「卿為洛西城守節一年,仁至義盡。往後打算怎麼辦,要不要……要不要本王再替你選一個好親事。」
她笑了起來:「臣在等今年府考放榜。」
花子夜莫名其妙的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又道:「天下之事呢?」
「天下之事要問殿下啊。」
「本王……本王作得了主,豈能讓天下到如此地步?現今六官官長除了天官、冬官,皆是小人,只會奉迎陛下,茨蘭作亂到眾軍束手,她們還對陛下說不過是流民盜匪不足為患!」
「臣問的是,殿下想要在這片紛亂中如何選擇?殿下怎麼選,臣就怎麼做。」
「哦……」
「殿下要一爭天下奪取凰座,臣就為您出謀劃策、聚集力量;殿下要守住蘇台基業,臣就助殿下安身立命,協助殿下在亂世中盡力保護蘇台江山,以待明主。殿下……若是要為陛下死節,臣也當竭盡所能,倘若京城最終淪落,臣陪殿下一起殉主!」
一月下旬,凜霜奉命「平叛」的軍隊在鳴鳳邊境與茨蘭的叛軍進行了一場戰鬥,結果平分秋色。軍隊的指揮官便是琴林家備受期望的琴林拂霄,在兩次攻城不克後旋即退兵,然後上書說凜霜軍首要還是該防備北辰,不該和叛軍殊死搏鬥,萬一北辰乘虛而入那就危險了。就在凜霜大都督困惑於是否上書向朝廷坦誠無力兩邊迎戰的時候,安平王蘇台玉夢的使臣突破叛軍控制的地區,並且向朝廷以加急密件發出安平王親筆奏章。奏章中,蘇台玉夢向自己的侄女表達了對皇室的忠誠不渝。
偌娜收到安平王的表達忠誠的書信後稍微有一點笑容,對司徒琴林映雪道:「大宰所言非虛,王叔對朕還是忠心的。卿去通知秋官,不要再追捕秋嗣了。」
映雪卻搖搖頭說:「臣以為不妥,這位安平王世子還是抓回來的好。」
「司徒此言何意?」
「臣以為這安平王到底有沒有異心還很難說。陛下且想,若是這安平王一門都忠心耿耿,世子何須逃匿?世子就該束手就擒,等殿下查明真相自然會放了她,這才叫忠臣的舉動。可秋郡王不但逃匿,還密報了她的親家紫司殿,臣總覺得其中還有花樣。臣以為還是該把秋郡王帶回京城以為人質,等到查清了安平王殿下確實不曾有半點異心,陛下賞賜她一筆再放不遲。」
偌娜幾乎沒有什麼猶豫就點點頭:「好,此言甚好,便由司徒操辦。」
不過對這位秋郡王的追捕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秋嗣躲過了官府的追捕,也躲過叛軍層層封鎖,最終回到了故鄉長州。消息傳到京城,偌娜接受了夏官琴林葉芝的建議,派出使臣「安撫」安平王,並令秋嗣再度進京。然而,這一次安平王沒有接受詔命,他對好不容易到達長州的使臣說:「本王並沒有反心,但是朝廷中有太多居心叵測的人,總是在陛下面前搬動是非,破壞我們皇族中人的信任。這一次恕本王不能從命了,等到陛下清除奸臣,重整朝綱後本王親自到京城去,向陛下負荊請罪。」
面對手握鳴鳳重兵的安平王玉夢,使臣聰明的沒有實施皇帝所謂的「若不奉詔,就把那對父女綁到京城來」的命令。使臣惶恐不安的回到京城,勃然大怒的皇帝連下幾道詔書,撤去玉夢鳴鳳郡守職務,取消安平王封號,令鳴鳳大都督立刻將其緝拿送京等等。然而,這一次連送詔書的欽差都沒能順利抵達長州,因為此時的蘇台已經是烽火連天,盜匪四起的末世景象。當然,這是五個月後,也就是蘇檯曆兩百三十年七月的事。
蘇台歷史兩百三十年的春天,朝廷走在薄冰之上,在那薄薄的透明的冰層下,洶湧激流已清晰可見。不過,有一些事情不會因為朝廷風雨而隨意變化,比如春花秋月,比如這一年正月最後一旬舉行的京畿府考。
各地府考要比京考郡考提前一年完成,又為了顯示出京考的至高無上,故而在杏花季開始之前就完成放榜,那些住的離州治遠的考生在家裡剛吃完新年團圓飯就得往考場趕了。
日照也在這一年正月裡參加了京畿府考,考官中有兩人後宮下位女官進階,見到這年輕人的時候著實嚇了一跳,那樣子讓他事後想起忍不住要笑。整個新年裡水影在他那裡住了好幾天,不過兩人之間沒有任何旖旎的事,就連飯菜都是水影自己跑到酒樓裡買了提回來的。幾乎從一睜開眼睛起,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備考上,有一次水影笑著說:「日照啊,往日裡可只有皇室成員、公卿貴胄家的孩子才能聽我講習哦,所以不要說京城府考,就是郡考京考,你也一定能通過。」
日照在進行著自己的戰鬥的時候,水影也有不少苦惱。打從洛西城忌日之後,不知怎的每天都有說媒的來登門,送來的畫像、生辰貼堆了半張桌子。如此數日後水影憤怒的對前來拜訪的玉藻前說:「難道京城的男子們忽然間都想要成親了麼?」玉藻前愉快的翻著那些提親的書信畫卷,笑道:「只能怪卿對洛西城情深義重,留下了太好的名聲。如此多情,如此前途無量的女子,當然有的是人家願意把兒子給她啦。」看到她無力搖頭的樣子,這女子臉色一正:「不過,卿也確實該另選一門親事了。」
「我已有打算,不勞費心。」
那一刻玉藻前的表情非常複雜,過了很久低聲道:「卿不要做傻事,卿的情形與我不同,何況……那個人遠不如我家皖合適當高官的夫婿。」頓了頓,又道:「該不會被我說中了吧,卿——」
她微笑著打斷了她:「我自有打算,無需擔憂。」
放榜在二月中旬的第一天,紅榜張貼在學宮正門口,而差役會一家一戶給上榜的考生報喜,京城街頭這一天鑼鼓連連,爆竹陣陣,幾家歡樂幾家愁。
日照這日天沒亮就起身,可臨到出門反而心慌意亂,幾次走到門邊又縮回來,心跳得快要從嗓子口冒出來。他把自己所有的前途都賭在這一場府考上了,否則憑他的經歷、年齡,不可能有什麼體面前途,要麼做點小生意,要麼到遠方去買幾畝薄地,如此而已。他在宮內的時候就從昭彤影那裡知道了錦繡書院的總總故事,書院是何等重才不問出身,山長如何通情達理。又說曾有書院教授是犯過案子發配過的,臉上的刺配時的痕跡都消不乾淨;還有如何家奴出生最終當了書院山長的。等他離開王府要尋一條出路的時候便想起了這種種傳說。那次他去了錦繡書院求見山長,想知道自己有沒有那麼一絲半點的希望進入這個全天下最著名的書院作講習。說來也是他的福分,居然在那裡遇到了蘆桐葉——當年的後宮侍衛統領,文武雙全卻天性淡漠的蘆桐葉,水影的至交好友。他一直相信,對於水影而言,那個性情開朗、清朗正義,將她帶出映秀殿的女官,在她內心深處的地位甚至高於後來的昭彤影。蘆桐葉進宮見習也不過是為了保住家名盡族長的職責,她一直盼望著滿了十六歲授階後就離開後宮,從此雲遊四方的過瀟灑日子。然而,她一直在後宮服務到二十三歲,直到成為侍衛統領,先皇病逝後才請求離宮,也不要官位,娶了一個志同道合的夫婿,從此四海雲遊,天涯為家。
蘆桐葉交友甚廣,性情又和善,上到秋郡王蘇台秋嗣,下到京城玉井巷巷口賣麻花的老闆都和她交情深厚。錦繡書院這一任的山長也是蘆桐葉的忘年交,這位山長時年五十四歲,二十七歲入書院為講習,三十八歲就出任山長,昭彤影、玉藻前都是她的學生。此人博學多才,性情也頗為平和且喜歡提攜後輩。蘆桐葉在書院見到日照自然十分驚訝,將他喚到一邊詢問,日照知道此人品行高貴,也沒有門戶成見,便將自己對水影的情意坦言相告,又說:「願有一前程,日後立於王傅身邊,也不會讓人笑話王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