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晉王府司殿院落裡,水影用不經意的口氣對日照道:「我懷疑織蘿是我的親弟弟。」說的人云淡風輕,聽得人驚心動魄。日照愣了好半天才道:「主子如何得知?」
水影將秋水清中毒,以及織蘿對她加以救助並勸她找自己等一干因果前後說了一遍,分析道:「秋水清中的毒乃是千月家世代相傳,只有家主才知道的秘法。當年千月素與蘇蘭生死之交,情意莫逆,千月素曾在其鎮邊時將藥方傳授給她。蘇蘭開國後這藥方自然在蘇台皇家有一份,這兩百多年來皇家人死在這個方子下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她直呼蘇台開國皇帝名諱,而且是其開國前的原名,語氣平淡、神態從容;若有旁人看了,定會覺得也只有當年的千月素才能用如此口氣談論高祖。略一頓,輕輕冷笑一聲又道:「蘇台皇家最先用這藥方的便是蘇蘭,千月素將藥方給她是讓她想法暗殺烏方皇帝,以解清渺外患;可蘇蘭第一次用此藥,害得便是與她一起高舉叛旗,為她鞍前馬後出生入死乃至功高震主的蘇台開國頭號功臣,千月素地下有知不知如何感想。」
日照歎息一聲:「主子,話題扯遠了。」
水影一笑,繼續道:「這藥不落形跡,無藥可醫,皇家向來當寶貝,嚴禁外傳。這世上大概只有皇族中少數幾人,以及千月家的核心能有所瞭解。那孩子……那個織蘿,若說他誤打誤撞,未免巧合太多。哪有誤打誤撞即能讓秋水清病情緩解,又給他指對人的?既然我那妹子漓都到了京城,我那從沒見過面的親弟弟流落到此也未必不可能。」
日照沉吟良久低聲道:「若是真的,主子打算怎麼辦?」
「請主子暫時莫認。」
「哦——」
日照抬眼度量一下眼前人的真實心情,又停頓了一會心裡大致有八分把握,抬眼正視對方道:「千漓都沒認,也請主子三思後行。那少年身份過於低賤,而今是緊要關頭,莫讓旁人那那孩子來為難主子。」
水影輕輕皺眉過了一會柔聲道:「只有你時時刻刻為我著想。你放心,那麼多年過來了,我不會在今兒這時候一時衝動毀了多年基業。過去我說過將來要帶你去看我出生的地方,水影言出必行。」
日照一笑,故意道:「那地方又冷又苦,我才不要去看呢!」做主子的狠狠一個白眼丟過去,後者又笑了下道:「主子,我去請織蘿少爺吧。」
「不忙,他若真是我弟弟,這個時候不肯見我自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們不忙,慢慢看。」言下之意,若不是兄弟,見不見都無所謂,不見更好。話說到這個地步日照也不再勸,起身收拾桌上的東西,水影身子一抬做一個阻止的動作,笑道:「這些事讓其他人做去,你陪我花園裡走走,另有話和你說。」
花影細細,葉香撲鼻,更有流水潺潺,叮咚悅耳。水影挑背蔭處平整的石塊坐下,抬起頭道:「西城生前在打聽你的家人,你可知?」
他一愣,搖搖頭,隨即垂下眼簾低聲道:「西城少爺寬厚仁慈。」
「連他都能這樣為你著想,倒讓我慚愧。日照,你再好好回想一下,我要把你的家人找到,也算了結西城的心願。」
日照苦笑道:「主子別為**心了。本就是窮人家,誰知道現在是生是死,我被賣到宮裡就當自己六親斷絕。」唇邊多一絲冷笑:「反正爹娘也沒準備要我這個兒子。」
水影望著他,過了許久伸手將他拉坐到身邊,神情中略帶一點憂心,日照也發現自己情緒過於激動,又苦笑了下,心想少年入宮的何嘗不是同樣機遇,便是這個主子何嘗不是長覺自己乃是姊妹中被家人拋棄的那個。
「照……你說實話,前些年我給過你一筆錢,讓你回鄉尋親。那一次,你是不是找到了家人?是不是你姐姐果然金榜題名,為官在階正圖鵬飛萬里,故而不肯認你這個當宮侍的弟弟,所以你才說……」
「主子去年不也找過,西城少爺也找過,要是日照說了謊,憑主子還有西城少爺的能耐能這會兒還找不著麼?」
水影點點頭,忽然道:「其實西城也不是完全沒有眉目,他找到了你姐姐搬遷後的地址,以及參加府試的紀錄。西城懷疑你姐姐府試後改了名字,或許還買通當地春官連籍貫家人狀況都改了,然後又搬遷了一次才參加郡考。日照,你家裡是不是並不像你說的那麼貧困不堪?」
日照身子一振,好半天沒說話,過了許久一行淚水流下,嘴唇幾次掀動終究還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原來他家中雖非富裕,可也絕不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賣他乃是家裡為其姐讀書湊錢,用兒子的一輩子換一家榮華富貴的可能。他家中還有兩個弟弟,採買宮侍的女官一眼就看中眉清目秀的他。他母親原想把他賣給當地富豪家當小廝,尋思著過兩年發跡了還能贖回來,可宮裡出錢高,本來母親還不捨得,過了一晚上不知怎麼想通了。當時他還小,糊里糊塗的根本連自己被賣到永遠見不到爹娘的地方都不知道,後來慢慢回想,便想到那一晚他那在書院寄宿讀書的姐姐回家了,好像還和母親說什麼「先生認得考官」之類的話。
水影看著他歎息一聲,伸手輕輕拍了下他的肩,柔聲道:「你我皆是萍根無寄之人。」
這件事乃是日照最大的心結,平日裡想都不願想,甚至不斷暗示自己「是窮得沒辦法了才賣我」,如今被說穿,一時難以自制。水影也不責怪,坐在一邊陪他,便在此時聽到有人喊著「司殿——」往後面走來。水影起身轉出去,攔住那人問原委。那下位女官忙道:「主子,又出大事了,西珉要和我們安靖決裂,正親王殿下請您立刻過去。」
傳話的下位女官年紀小,對事情一知半解。所謂西珉與安靖決裂,其實只能算對了一半,而且是一小半。原來西珉佔據邊關兩郡的偽帝三公主琳璨這一年六月休離結髮夫婿——西珉當今少司寇之子,轉而迎娶烏方宗室之子。兩人成親之日,按照西珉禮法以及烏方的要求,其前夫被迫飲毒自盡。他和琳璨有一子一女,女兒年僅三歲,烏方皇帝提出為表示雙方誠意,烏方以宗室公子許配,請琳璨將公主送到烏方京城「我朝將悉心撫養」。琳璨何嘗不知道烏方既然將宗室公子許婚,一是控制自己,二來他日她若登凰座,西珉皇族從此添烏方血脈。故而烏方皇室自然將自己的女兒看作眼中釘肉中刺,這麼個三歲孩子送到敵國,可以說沒有半分生還希望。然而,她現在糧餉兵卒均靠烏方支援,不敢有半點違背。
遙遠的歷史中,西珉一度是這片大陸上的第一強國,當安靖尚在從部落向國家轉變,烏方、北辰等仍是刀耕火種的時候。一千多年滄海桑田,安靖青出於藍,在經濟、文化、技術上居於各國之首,烏方、北辰等國變化不顯著,可西珉不進即退。文城王朝時,安靖學子成群集隊越過高山峻嶺但求能在西珉的書院中學習一年半載;到了蘇台,西珉有井水處歌得皆是安靖詞。
數十年間,西珉是安靖最可靠的盟友,兩國開設關市、互通有無,遇到外敵時互為依靠、並肩作戰。西珉的心腹之患是蘇檯曆一百一十四年後忽然突飛猛進的烏方,這個國家在一位賢明君主的統治下對律法、政體、官職等均進行了大規模變革,這一次變化將烏方從部落帶入中央集權,從刀耕火種帶入文明世界。一百多年後,王朝發生變更,但當年播下的種子開始收割,烏方的國力與西珉不相上下,其彪悍民風更是完全由女子統治帶有強烈陰柔之氣的西珉所不具備的。
烏方當然也是安靖的大敵,數十年來安靖與西珉相互守望,一方受敵兩處援助,便以此一次又一次粉碎烏方擴張版圖的計劃。
對烏方而言,只要這兩個國家的盟友關係存在一日,他就沒有擴張的希望。西珉的分裂給烏方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會,他們選中相對弱勢的琳璨加以援助,烏方的計劃大體可以分這樣幾步。首先,以琳璨為號召推翻當前皇帝,在此過程中逐漸向西珉派遣軍隊、大臣,最終讓琳璨成為傀儡皇帝。接著,通過和親,在西珉皇族中混入烏方血統,下一任皇帝必須是烏方這位王子的血脈,有了血脈聯繫,烏方更可一步步蠶食西珉,最終將西珉納入版圖。在此過程中另外一件重要事就是斬斷西珉——安靖同盟,讓西珉後無可退,更重要的是讓琳璨再無退路,只能把烏方當依靠,任其為所欲為。於是蘇檯曆兩百二十八年六月末,琳璨在烏方新增兵五萬的援助下連下兩郡,所轄已接近西珉腹地。六月三十,琳璨正式登基稱帝,翌日,琳璨下旨與烏方結為盟友,也就等於中斷了與安靖的睦鄰友好。扶風大都督邯鄲蓼時刻關注西珉動盪,琳璨與烏方簽訂盟書後不到兩天,細作便將消息送到扶風大都督府;邯鄲蓼發出八百里加急,急報京城。
蘇台規矩八百里加急均一份兩送,一送相關官署,另一份直接送到正親王府。王府收到的各種折子先由侍書等女官按輕重緩急分類,普通的自行處理,要緊的先送司殿,由司殿女官過目後再呈王作主,只有特殊密件才直接遞交正親王。於是扶風這封八百里加急經過紫千等多人之手送到花子夜案上,花子夜一看就頭大如斗,急命人召水影商議。
事實上水影對此事也有耳聞,此時蘇台朝野關注西珉政局的大有人在,各顯神通的拿消息,且關心的原因各自不同,也可以稱為各懷鬼胎。昭彤影關心,是為了為迦嵐尋找機會;水影關心則是防備清揚借此作亂;儘管有所不同,本質上都有對清揚的防備,故而這兩人時常互通消息。水影對扶風的信息掌握最全,來源便是丹舒遙。去年年末,經過花子夜等人多方努力,皇帝終於重新啟用老將丹舒遙,任命為長平營主將,其女夕然一同赴任。長平營乃是扼守鳴鳳的要塞,丹舒遙年輕時與玉夢皇子頗有矛盾,偌娜這一任命明顯是用來防備玉夢。
水影看過急報問花子夜有何想法,這位親王殿下說西珉一分為二,自然要選一方來聯合,不過烏方出手太快,我們已別無選擇,就不知那個正牌皇帝值不值得幫。雖然琳璨投靠烏方,但她對烏方也並非忠心不二,事實上前兩個月琳璨有一秘使進京求見聖上,想要聖上幫她一把,承認她才是西珉正統。偌娜沒有立刻答應,那使臣回去路上被人暗殺,其後琳璨便娶了烏方王子。花子夜說本王尋思再三,琳璨這條路並沒有斷絕,但看兩者相較何方為上,所以叫卿過來商量。
水影暗讚一聲,心道這位正親王越來越像樣了,笑著說自己的想法大致和正親王相似,若說合適,依然是西珉那位正主。一來,她是皇家嫡系,曾登高一呼萬眾響應;登基後確實有些叫人失望,可要說天怒人怨的事也沒做過;琳璨畢竟是叛賊之後,更勾結烏方,這後一條尤其可恨,她所作所為乃是將西珉萬里江山拱手讓人,得不到西珉人心。說到這裡微微一笑,略有些神秘表情,低聲道:「我這裡有一個人,或有一日能為我蘇台建立奇功!」
花子夜投過一個疑問神情,後者唇邊一絲笑,一字字道:「而今丹霞司制明霜,昔日西珉皇帝的平叛功臣,赫赫有名的少年將軍,大業成就後卻又神秘消失的南明城。」
蘇台邊境因為西珉與烏方的聯合而變得動盪不安的時候,蘇台後宮也籠罩在一種難以形容的焦躁中。
七月,病癒的秋水清返回後宮,她的神秘痊癒早已傳的沸沸揚揚,自有來打聽的,就連皇帝也好奇地問一句「卿服了何等靈丹妙藥?」秋水清笑吟吟地說「哪有什麼靈丹妙藥」隨後目光在陪坐的妃賓身上一個個掃過,末了在皇后身上打個轉,緩緩道:「臣這個病來得蹊蹺,去的也蹊蹺,臣前些日子也和家父談論,說來說去都說定是聖上洪福擇被了臣,臣才得以活命。是老天要臣繼續伺候皇上。」
偌娜哈哈大笑說卿生一場病回來,怎也變得油嘴滑舌。
秋水清嫣然道:「臣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也算重新做人。」
秋水清知道自己果然是中毒,而且還是只有皇族才有方子的毒之後下定決心要查個水落石出。她將前後經過分析一番,第一懷疑當然是皇帝,可那日水影的分析也算在理,何況偌娜的性格頗為衝動,她真要她的命,必然一道聖旨賜死,不會玩這種在偌娜看來不符合皇帝身份的花樣。
接下來就是妃賓,秋水清自問是一碗水端平的,可再怎麼公允也不能人人高興,可要說哪個妃子恨他恨到下毒也說不上,畢竟她秋水清沒有投靠任何一人,不存在為哪家爭寵。再三思慮,第一懷疑便是琴林家那位降級的公子,當時她沒有替此人說情,那人又是皇太后侄兒,最有可能拿到皇家專用毒藥。此外,她最介意的是水影那句「需提防皇后」,可想來想去她與這皇后遠日無怨、近日無仇;衛家和蘭家沒什麼過節,同樣衛家的地位也不是蘭家一兩代能追得上的。可當初簫歌告訴她的關於錦賓姚錦的那件事記憶猶新,雖說簫歌看到動手的是皇后身邊的宮女,然而若沒有人示意,小小一個宮女敢做這種事,也沒有必要做。
她查這件事自然暗中進行,可也不是完全暗中,做得半明半暗,一面在不少妃賓在側的時候用不經意的口氣對皇帝說:「有大夫說臣這次不是病,乃是中毒。」等一干人變了臉色,又微微一笑道:「不過,真要是中毒哪能莫名其妙好,臣是不信的。」那一日後好些個機靈的妃賓皆忐忑不安,對心腹人說「接下來這後宮沒有太平日子了——」。
秋水清將目標鎖定在皇后等兩人身上後便著手明察暗訪起來,她是女官長,後宮數一數二的人物,她真要和一個妃賓過不去,便是皇帝都無從插手。對琴林家那位她親自登門東拉西扯的和他說了兩個半天閒話,她知道這位琴林公子全無城府可言,得意起來便是給三分顏色開染坊那種;略一挑撥便能讓他蹦跳三尺高,喜怒哀樂全顯在外面。就是因為這種囂張的性子才會得點寵愛有個背景就一而再再而三的故意觸犯皇后,落得個責打重罰。兩次下來,她明裡暗裡丟了不少話過去,一面細心觀察,卻見這位琴林公子的神情舉止全無異樣,心道這件事十之八九與他無關。又想那毒藥在蘇台歷史上多次用於奪嫡乃至弒君,是皇家最機密之物。皇太后雖然尊貴到底還是「外人」,何況後宮爭寵慘烈無比,先皇沒有理由讓后妃們拿到藥方。
剩下,就是皇后蘭雋。對皇后又是另一種做法,秋水清想起曾聽人說蘭雋乃是和親王培養出來的人,當時她沒把這種說法放在心上,覺得純粹是有人妒嫉蘭雋寵冠六宮,又正好其母調任京官之前任職於永州,故而拿來說事,用以打擊皇后。此時她對皇后一時找不到突破口,便從這個傳言開始查起,一查之下大吃一驚,這位皇后不但與和親王認識,確確實實就是和親王一手培養。秋水清讓心腹家人跑了一次永州探聽蘭雋在永州的生活,此人頗為能幹,不但查出蘭雋在永州時時常出入和親王府,甚至在其母蘭頌卿前往京城赴任後,蘭雋依然留在永州受和親王照顧。此人更找到曾在和親王府任職的一位宮女,這位女子八歲入宮充當宮女,一直在後宮生活到二十五歲。她聰明伶俐在宮中深受女官們器重,尤其是跟了一位司禮女官長達七年,熟知後宮禮儀,琴棋書畫無一不知。回到故鄉永州後便以後宮中學到的這些東西為生,受當地名門顯貴人家聘用教導自家子侄「宮廷禮儀」,名聲遠播。和親王專門聞其才幹,將其聘到和親王府,而教導的就是少年的蘭雋。更說和親王不但聘用他教蘭雋禮儀,其餘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均由和親王延請名師教導,蘭雋服禮之前有兩年幾乎都是在和親王府度過的。秋水清聽了一身冷汗,心說這位和親王還真敢下賭注,在蘭雋身上下了如此大的本錢,好像吃準了她必能成為皇后。又想清揚若是在七八年前就有這樣的把握,除非說她早已在皇帝身邊層層佈置了親信,能將這位皇帝的喜好都往她設定的方向引導。再想想又覺得可能性不大,某次和衛簡談論,前人大司空哈哈一笑道:「皇上若是不要,和親王殿下自己留著也是一樁美事。」秋水清這才恍然大悟,看看父親一臉要笑不笑的表情,暗道自己果然對這種男女之事最不在行。再想想蘭雋的風姿氣韻,暗道「這樣的男子也虧和親王捨得將他給人。」她自然看出清揚久留京城,且在皇帝面前曲意奉承乃是另有居心,尤其是對偌娜甜言蜜語,鼓勵她獨斷專行、驕奢淫逸,可以說故意將這位皇帝往禍國殃民的方向引導。為此秋水清一直在提防著這位和親王,想方設法阻止皇帝與她過多接觸,前段時間還找機會對皇帝說「和親王殿下在京城的時間太久了吧,若是殿下不想回封地,陛下不如把永州收回來另擇合適的郡守去治理。」當時偌娜頗有幾分動心,某日清揚進宮請安的時候當笑話一樣說出來,清揚自然沒有接這個話,不過別有意味的看了她幾眼。好像這件事後沒多久她就開始莫名其妙的「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