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下篇 第十二章 願得此身長報國 下
    郴州的這一場悲劇的原因一直到半年後才在邯鄲琪主持下水落石出,儘管郴州百姓將憤怒傾注到南安郡王齊霜身上,但是齊霜對破城一事並不負有責任。初一深夜打開西城門的即不是齊霜的手下,也不是蘇郡難民,而是郴州自己的百姓。郴州城外本來就有幾股盜匪,縱橫於兩郡之間,時不時劫掠村莊,有時縣城都難以倖免。洛西城上任後對盜匪採用強硬政策,幾次命夏官聚集兵馬掃蕩山賊。他官聲卓越,在百姓中很有聲望,很多鄉民主動和官兵合作,剿匪頗有成效,幾次下來山賊只能躲於深山中,再也不敢到鄉村劫掠。這幫山賊劫掠慣了,斷了生計便有幾支聯合起來,選了一個讀過點書很有點詭計的當頭目。原本那群人只想聯合起來人多些就有膽子下山,搶劫幾個村子弄點過冬的東西,那頭目眼睛瞇成一條線,一邊用匕首飛快的削一根木條,一邊道:「要做就做票大的,讓姓洛的那傢伙在朝廷面前吃不了兜著走。」眾人看著他,那人一字字道:「郴州城!」

    在此之前也有一些盜匪搶過郴州城,不過都是乘著州官外出,或者官員輪換舊的走了新的沒到的空缺,而且是旋風一樣穿過大街看到什麼搶什麼,搶完了就跑。真要劫掠郴州,這幫人想都沒想過,還有人說「搶州城,那不是造反麼!」

    這夥人存了這個念頭就開始準備,那頭目本來就在郴州城中佈了不少內應,有普通人家也有城裡的富戶,專門給山賊通風報信,搶了東西分一點銀子,還有些商人負責把贓物裡的金銀首飾融了重新打造再往外頭賣。洛西城將山賊打得不敢妄動,這群人也斷了財路,一樣把洛西城恨得牙根癢癢。這次蘇郡一亂,那頭目將大小頭領叫來說咱們的機會到了,蘇郡是越亂越好,最好像二十年前那樣一直打到沈留來,到時候咱們也拉一個「替天行道」的大旗。一人說:「大哥,你真要造反?」一個爆栗:「造反,鬼才造反。拉個旗子跟著那群造反的走,他們替天行道咱們在後面搶金摸銀,等朝廷大軍來了,老子看哪邊厲害,朝廷厲害,老子旗子燒了回山上繼續吃香喝辣,滅九族的罪名讓那群傻子去扛。」

    齊霜被蘇郡叛軍追著逃進郴州城的當天,城中的探子就把消息傳出去。那頭目一聽喜出望外,召集人說機會到了,那南安郡王壞事做絕,蘇郡那群替天行道的准放不過她。等他們打破郴州城,咱們就跟著進去暢暢快快搶一票,最好把那洛西城殺了,讓他斷我們財路,而且這盆髒水直接潑在蘇郡那群冤大頭身上,讓那群官軍找他們晦氣去。

    眾人一陣叫好,卻也有心細的提出疑問道:「郴州城城樓又高又牢固,那群人要是打不下來咱們不就白忙活了?郡師增援最多不過五天,郡師一到那群傢伙還不是鳥獸散。」

    頭目一瞇眼:「咱們就讓他五天內破城!」

    眾人一臉愕然看著,那頭目罵了句粗話,指頭一個個點過來:「都是榆木腦袋,他們打不下來我們幫他們大,老子養了城裡那些人幹什麼用的?」

    當下群匪議定方案,首先分散成幾股分別下山去「投靠」圍城的義軍。蘇郡這些人從舉旗以來投奔者眾多,主將也沒有放在心上,最初兩批還是去「投靠」了,後來看義軍軍規鬆散,乾脆招呼都不打,偷偷的在旁邊紮營,也沒人在意。這群山賊的城中內應裡便有西門守軍中人,還是個頭領,平日裡嗜賭如命,本來也是殷實人家硬是輸得經常要靠舉債度日,連娶了兩個男人都忍受不了,一個回了娘家逼她離緣,另一個乾脆跟路過此地的商人跑了。那山賊頭目看中她是官差又嗜賭如命,勾搭她做了內應,平日裡供養的頗為大方,那人也就死心塌地還拉了官兵中一些人入伙。那天晚上正是那人值夜,她本來就是軍官,沒人防備,那人便在夜深後突起發難,殺了幾個守城的軍士和同夥們一起打開大門放下吊橋,丟出信號炮,那群山賊早有準備,當即衝入城內開始放火。蘇郡義軍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也跟著進城,城中火起,山賊四處劫掠,義軍軍紀本來就不怎麼嚴格,很有些人看了眼紅跟著搶劫,一人作了眾人倣傚很快就亂成一團。當天進城的萬餘蘇郡義軍只有幾百人還算保持了軍紀沒有參與搶劫,其他的人人有份。

    郴州的這場悲劇震驚沈留、蘇郡兩郡,蘇郡義軍首領江荻紅聽到這一消息當即臉色慘白,對親信說:「本官萬死難辭其咎。」又說:「義軍起事本為抗暴,乃是替天行道的俠義行為,縱死骨亦香。可如今劫掠百姓,火燒郴州,還殺了清政廉潔為當地百姓敬仰的官員,這不是義軍,整個就是山賊。將來蘇台的史冊上,我江荻紅就是山賊頭子,蘇郡也不再是讓人敬仰的反抗強權,而是燒殺搶掠的土匪窩。」

    這句話是當著郴州一戰指揮的那個將領說的,說得對方趴在地上連連請罪。江荻紅疲憊不堪的搖搖手說:「你不用跟我請罪,要請罪對著郴州那些被你們殺死的百姓請罪去,到京城向洛西城的親人請罪去!」

    由於蘇郡叛亂割斷了中原通往京城的道路,沈留郡急報的信使只能繞道多用了兩天時間才到達京城,那時新年慶典已經快要走到尾聲。

    洛遠是在西城家一次家宴上得知噩耗的,這次家宴其實是給靜選相親。西城靜選這一年已經年滿三十,縱是照容這樣豁然的母親也忍受不了她的至今不婚,選在新年裡請了京城不少人家,名義上是西城家翻修的一幢小樓完工,請大家來喝完工酒。照容倒是看中了幾家的孩子,其中兩個都是高官子弟但不是名門,還有一個便是衛暗如的四子。衛家這個老四這一年二十二歲,生父是跟了暗如時間最長的一個親侍,娘家也已經升到不錯的階位。這位四公子的性格和兩個兄長截然不同,恬靜端莊,平日裡就喜好琴棋書畫,倒和西城家的老三頗為相似,兩人感情也不錯,經常在一起談論詩詞,相約出去踏青畫畫。這樁親事是衛暗如先提出來的,照容卻覺得兩家乃是數一數二的名門,且已經結親一次,兩家當家再親上加親只怕朝廷會忌憚。於是她向女兒攤牌,說不管你怎麼想,婚事不能再拖了,這次我把一些有合適子弟又和我們家有點熟的人家都請來,你在裡頭好好挑挑。靜選服禮之後有過幾段戀情,最後死的死,分手得分手,居然沒一次能成功,如今也頗有幾分意興闌珊,心說自己大概沒有桃花運,當下乖巧的說:「但聽母親吩咐。」

    這樣的宴會上當家主夫是要緊角色,衛方還在丹霞未歸,席間迎接賓客談笑風生的便是洛遠。也是午後遊園,傍晚用餐,便在遊園興濃的時候,西城家的管家匆匆忙忙的穿過賓客來到洛遠面前。洛遠正和衛簡以及另一個大家的主夫說話,丟了一個眼色給管家,意思是讓她等會再說。平日裡千靈百巧的管家卻像什麼都沒看到,逕直走過來說:「小姑爺,有要事稟告。」

    洛遠有幾分不滿,可還是向那兩人道歉一句後走到一邊。衛簡還等著他說話,遠遠看著,見管家低著頭說了幾句,洛遠的身子一晃,上前一步追問了一句,管家身子也有些發抖,卻連連點頭,洛遠又往前走一步彷彿還要追問,可腳還沒落地身子一晃往地上倒去。

    一瞬間,叫聲此起彼伏,在這一片混亂中第一個趕過去看洛遠狀況的衛簡聽到管家對匆匆趕來的照容解釋原委,只有一句話「洛少爺沒了——」

    洛西城的訃告傳入永寧城的時候很多人都在參加各種各樣的新年活動,這個消息震驚了永寧官員和貴族家庭,幾乎所有的人都聽說過「京師第一美少年」的名號,因此很有一些人為這美貌而年輕的男子歎息。

    昭彤影、秋水清都是在西城家的宴會上聽到消息的,洛遠一暈倒家中亂成一片,賓客們正猜測中西城照容出來向大家解釋說「郴州傳來訃告」,眾人都知道洛西城在郴州當知州,一聽就明白,自然一邊唏噓一邊告辭。昭彤影的臉色也白了一陣,連連歎息,她當年對洛西城一往情深雖時光推移漸漸淡化,到底還有那麼一兩分在,想到當年他那英姿俊朗的模樣,以及京城重逢後瀟灑溫雅的舉止,頓時一陣心痛,往院子裡的石凳上一坐好半天都不想動。秋水清、璇璐兩個在她身邊不斷勸慰,說了幾句後昭彤影擺了擺手苦笑道:「罷了罷了,我確實難過但還沒到這個地步。咱們還是走吧,今天這時候別給西城家添麻煩了。」一起身又重重歎了口氣:「水影不知道傷心成什麼樣子。」

    這個時候水影也知道了這個悲劇,這些她也收到西城家的請柬,之所以缺席全因前天被昭彤影拉著踏雪賞梅受寒發燒。值班的女官收到春官發出的訃告壓根不敢直接送到水影那裡,最後被拉出來擔當這吃力不討好工作的還是日照。

    日照自己也被這個消息嚇得不輕,不過他和洛西城之間交情有限,也就是洛西城在丹霞養病的那段時間往來的多一些,還不至於傷心到不能自已的地步。但是洛西城性情溫和,在丹州時候一點不把他當下人看,時常與他談笑,有時候出去買了當地有名的小吃回來還會分一些給他。想到當時他的友好溫柔,也不由得傷感起來;可比起自己的傷感,日照更擔心水影的反應。

    這天水影的病已經好了許多,只身體還有一點虛,倚在床頭看書,聽到他推門的聲音輕輕叫了聲:「過來坐。」好半天沒聽到回應,還以為產生了幻覺,目光向房門那邊望過去,正見日照挑簾子進來,朝他臉上一看,頓時就知道出了事。

    日照在她身邊已經十年,這青年的性子她再熟悉不過,十成十的優秀宮侍,喜怒哀樂不形於色,可就這樣一個人此刻臉上滿是哀傷且緊張的神情。

    她是何等聰明一個人,腦子裡轉了兩三圈已經知道大概,身子向外傾沉聲道:「是不是洛西城出了事?」

    日照低著頭,卻用清晰的聲音道:「洛公子在郴州殉難!」

    一陣靜默,隨後「啪」的一聲,日照抬起頭卻見床帳被扯了下來,一半在地上,另一半罩在水影身上。想來是水影側身問話時拉著床帳支撐,聽到噩耗心情激動也不知怎的扯下了紗帳,忙三兩下把帳子拉開,急聲道:「主子,主子您……」

    水影擺了擺手示意他自己沒事,然後閉上眼睛身子微微顫動,過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控制不住,一行淚水落下。這一落淚再也控制不住,撲倒在床上放聲大哭,日照跟了她十年,除了愛紋鏡雅皇帝駕崩,還是第二次見她痛哭。他在一邊看著,既擔心水影,又傷心洛西城也禁不住哭了起來,默默流了一陣淚對水影的擔心又壓過傷心,禁不住上前半跪在床前,低聲道:「主子,節哀順變。」

    水影的哭聲也漸漸停了,過了一會坐起身,臉上淚痕清晰而神色已經平靜,她說:「更衣,吩咐備馬。」

    「主子……」

    「我要去西城家。」

    日照知道這時候不能阻攔,可還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些擔心的神色,水影扶著他下床,由他伺候著換上出門的衣服,挽起髮髻,這其中兩人都不說話;等一切收拾停當水影忽然道:「日照——是我害了西城。」

    日照愣了一下,隨即道:「主子千萬不要這樣想。雖然是主子勸洛少爺接受郴州知州之位,可主子也是為洛少爺著想才這麼做的。當初洛少爺也十分高興,知道主子心胸寬廣而且疼他。」

    水影停住了腳步,站在門邊看著日照,過了一會兒道:「你這麼想?」

    「人人都這麼說。」

    她沒有答話,開門走了出去,此時晉王也知道了噩耗,派了身邊當值的女官來慰問。那女官和水影說了幾句話,等到送水影出去後那人轉身對旁邊人說:「司殿真是傷心至極了,我還從沒見過司殿這樣魂不附體的樣子。」

    水影本想騎馬,日照說什麼也不肯,叫人備了馬車,車簾放下,她往墊子上一靠忽然覺得自己的魂又回來了,而一清醒就覺得一切真實的殘酷,讓她心如刀絞。

    縱然騙得過旁人,她心裡卻是非常清楚地,她知道,是她害了洛西城。勸西城去郴州,不是什麼胸懷寬廣,夫婿鵬飛萬里,而是因為她內心裡不想娶西城,想要拖一天是一天……終於等到她下定決心要與那人共度,一切以是前塵往事。

    車子微微搖動,從外面的聲音可以知道經過的地方,朱雀巷到西城府用不了多少時間,可她還是覺得時間太長,長的足夠她把兩人相識以來的一切回憶一遍。

    想到初見時候楊柳春風,昭彤影也是滿面春風,笑吟吟地說:「影,讓你見一個人——」於是就看到他,一身淺藍衣衫隨風輕揚,有一些害羞的欠身道:「在下洛西城。」那時她想「原來這就是京師第一美少年,果然是如珠如玉。」

    又想到京城郊外的夜晚,月色如水,他站在門外身子顫抖的卻堅決地說:「願有一夕歡……」還有那日水邊他帶著淚水說:「我喜歡女官,即便配不上也求一夜夫妻。」那時她用著冷酷的話語,卻也忍不住想「那人真是美如明月。」

    還有與他纏綿的那一夜,不斷地在她耳邊叫她的名字,抱她的時候宛若她是世間最美又最脆弱的珍寶……

    那如玉如珠的男子,大漠風沙邊關血淚都磨滅不掉的對她的情深似海,而她終於是失去他了,在即將與他生死相許之時。

    想到這一點,在靜靜的車廂內,水影又一次留下了淚,將臉埋在手掌中,胸口一陣陣的絞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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