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中篇 第一章 若個書生萬戶侯 上
    蘇檯曆兩百二十六的新年在一片平靜中到來了,相對於前一年,人們似乎更有理由對新的一年寄予希望。畢竟相對於蘇檯曆兩百二十四年半壁河山淪陷,京城被圍的慘狀,過去的一年沒有大的災難,儘管雙龍峰在去年新年裡崩塌,可京城並沒有發生動亂。相反的,蘇台王朝正親王花子夜還在白鶴關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

    蘇檯曆兩百二十五年,除了永州、丹霞這些地方的旱災依然繼續外,其他地方都可以說是風調雨順,秋天江南江北一片豐收跡象,蘇台王朝好像又一次從災難中復甦過來。

    新年慶典的那幾天,非常難得的邊關四鎮沒有一鎮有邊患困擾,守邊的將士和所有人一樣享受著新年的快樂。而鶴舞邊關已經第三年在沒有外敵侵擾的和平中享受新年宴會和雙餉以及長達十五天的假期。不過守邊的軍隊,即便是放假也不可能像內地那樣,只留下幾個低級軍官,其他當將領的回家享受天倫之樂。邊關烽火,古城明月,春風不度,楊柳不聞,這就是守邊的生活,即使新年之夜,所謂放假也不過是停止操練,允許喝酒娛樂,官兵們分批放出去找找樂子之類。

    鶴舞玉瓏關被稱作天下第一險,也是鶴舞第一關,扼守植桑平原的門戶。玉瓏關扼守的是群山萬麓間唯一一條官道,在安靖境內叫做桑玉道,在南平境內則是南朗道。延南朗道,一路均是起伏的群山,以及南朗高原和高原上一望無際的草原;出南朗道是慈安道,轉平州道,盡頭就是南平國都平州。

    南平和鶴舞的天然分界線就是天朗山脈,南平一半的國土位於高原之上,可到了安靖地勢呈直線下降,從玉瓏關到桑玉道的終點不過五百里路,可玉瓏關外的南平只能是高原草場,植桑平原卻是滿隴良田。

    正因為山勢極端陡峭,在這條國界線上南平承受的壓力遠低於安靖,幸好上天還算公平,賜給安靖一條遄急的青素江。發源於天朗山安靖國境內的青素江是鶴舞第一大水系,青素江到了玉瓏關一帶將險峻的天朗山一切為二,河的南岸兩山呈犄角之勢,迅速收攏,玉瓏前關就建設在兩山相距最近的地方,城池高聳一直綿延到兩面山坡上,牢牢把住了桑玉道。後關則緊依青素江而建,波濤翻滾的青素江成了天然護城河。儘管一次次叩關失敗,南平與安靖之間的衝突依然反反覆覆發生在玉瓏關城外,直到宛明期奪關成功後,南平彷彿意識到這樣的奇襲不具備重複性,而不用奇謀沒有可能拿下玉瓏。故而將興趣轉移到了鶴飛、燕回二關。儘管這兩關駐守著鶴舞邊關最精銳的部隊,跨過這兩關也不是什麼繁榮城市,南平和四海的將領們都相信在這裡互有勝負且少掠奪一點也比在玉瓏關消耗將士們的生命要強百倍。

    過玉瓏關期間四百多里都是真空地帶,兩國都號稱是自己的領土,可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則只聽從自己部落的指揮,不認為自己屬於哪一個君主。要到四百多里之外,才能看到南平關口——蕭關。

    蕭關在近五十年內只經歷過一次兵臨城下,那就是宛明期攻克玉瓏後的第二年,安靖皇帝蘇台愛紋鏡迫於朝臣和宗室一致的復仇心,下令發兵攻打南平,兵分三路,分別出鶴飛、燕回和玉瓏。

    當時南平方指揮抵抗的就是南平四皇子路臻和大將宛明期,這一次玉瓏關的大勝在南平境內重複了一次,丟臉的那一方依然是安靖。

    談到宛明期三個字,鶴舞上到迦嵐親王,下到平民百姓,都是又恨又畏。畏他計謀超群擅長用兵,二十餘年來不曾一敗;恨他身為安靖子民、鶴舞副將而叛逃敵國,復以故地為禮,使得那一年數十萬百姓遭受兵災,無數村鎮夷為平地。

    蘇台迦嵐和她的部下初到鶴舞的時候也和宛明期交手多次,互有勝負,直到宛明期被國君貶斥才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讓南平花了整整六年才緩過氣。迦嵐第一次與宛明期交手時在兩軍陣前遙遙望見這稀世名將,一身白色便裝坐在馬上,並不是南平將領常見的膀大腰圓,反而顯得清瘦,典型的安靖男子。迦嵐禁不住說了一句「好秀氣的身材。」一邊的秋林葉聲冷冷接了一句:「眉目也生得秀氣。據說稱得上美男子。」

    迦嵐一皺眉:「浪費了大好容顏,卻是一個叛國賊子。」

    那一戰不分勝負,當夜燕回關內眾人將宛明期的祖宗十八代都詛咒了一番,唯獨白皖和西城雅兩人默不作聲。退帳後西城雅進了迦嵐的住處,對她說:「殿下覺得宛明期叛逃罪不可恕麼?」

    她柳眉倒豎:「先生這句話什麼意思?背叛母國之人難道不該碎屍萬段?」

    「宛明期的確可恨,可是,殿下可曾想過他年紀輕輕就身為三位官理應前途無量,為什麼要自毀前程?」

    迦嵐一愣,她還真的沒有問過這件事,從來就只知道宛明期是叛臣,可為什麼要叛好像沒人關心。

    「殿下或許不愛聽,可就臣看來,宛明期之叛錯在蘇台而非明期。」

    「殿下問臣如何看宛明期之叛?」凰歌巷正親王府暖閣之中,昭彤影和蘇台迦嵐都半臥塌上,中間放了個矮几,上面是各色點心小食,自然還少不了一壺暖好的酒。天色微暗就開始喝起昭彤影已帶了三分酒意,臉頰嫣紅,目光依舊澄澈明淨,眸光轉動時別有一分嬌艷;蘇台迦嵐也是面帶桃花,原本稱不上絕色,酒後燈下平日的冷靜能幹收斂成嫵媚,倘有人見了定為止沉醉。

    只可惜這麼兩個人卻是相對飲酒,莫說美人,就連小廝僕役都沒站一個,醉臥不了少年膝,昭彤影只能抓一個墊子斜倚其上,突然聽到問起二十年前的往事,先是一愣,眼角微挑目光往迦嵐臉上掃了一下,旋即道:「這件事啊……殿下聽了不要生氣,在昭彤影看來,錯在朝廷更多。」

    「客氣了,應該說朝廷是活該才對……咦?」身子一抬:「此中內情你也知道?」

    無辜的點點頭。

    「卿知道的事情還真夠多的。」

    「昔年聽人說起過一些,我不過是記性還算過得去罷了。」

    「那麼昔年說這個故事給你聽的人又是怎麼評述?」

    「和殿下用辭差不多,臣還沒有她那麼囂張,略微修改了一下。」

    「又是少王傅?」

    「臣昔日朋友雖不少,可能毫無保留說幾句話的還真不多。不過,臣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並不是從少王傅口中,而是……殿下的父皇,愛紋鏡雅皇帝。」

    「父皇?」

    「先皇對臣提起當年出兵南平慘敗之事,十五萬將士生還者不足三萬,時隔多年,雅皇帝提起依然痛心疾首。先皇說當時之戰乃是朝廷憑一時血氣,不曾謀略,將士任用又頗多失誤,致使十餘萬將士埋骨異國。後又提起宛明期,以及致使宛明期逃奔敵國的原委。」說到這裡她深深歎一口氣,轉頭笑道:「殿下又是聽哪一個說的故事?」

    「太子傅。」

    「西城雅大人?」

    「那時在兩軍陣前,本王第一次領軍守邊的時候,太子傅將宛明期的故事告訴了本王。」

    「也不過二十年時光,目睹此事的人多半都還在人世,更有當時和那兩個人相交甚密的如今成了朝廷棟樑,可就像過了幾百年一樣,誰都不談。到不知道最終忌諱的是青州郡郡守南安郡王的權力呢,還是雅皇帝陛下的聲名?」

    迦嵐臉色一陣白:「彤影,你說話太刻薄了。那是本王的父皇和王嬸。」

    昭彤影微微一笑,想到當年愛紋鏡雅對自己說完宛明期故事後歎息著說:「朕以男子之身登基,加之丹綾出生,故而地位不穩。當時前任正親王新逝,為安撫宗室,未能公正對待宛明期。此後又迫於朝廷激憤,貿然出兵,那十萬將士之死,罪在朕啊——」心裡這樣想著,嘴上卻道:「殿下,宛明期之事臣只聽人簡單說過,殿下聽得又是怎麼樣的版本呢?」

    蘇台迦嵐又給自己滿了一杯,一口飲盡,彷彿這個年輕的正親王也需要靠酒精的刺激才能將發生在二十年前的故事說完整。

    蘇檯曆201年,愛紋鏡登基後第五年朝廷春圍,京考頭名是年僅二十歲的天水郡端平縣平民女子齊霜。少年多才又容貌美麗的榜首成為京城權貴競相結交和宴請的對象,更讓喜好人才的正親王一眼相中要招她入門,許配給獨子蘇台瑛。往後的故事就是九重宮苑中的貴族公子與蓬門寒戶的少年才子喜結良緣,女才郎貌天生眷屬,齊霜自然凌雲直上,同榜還在七階六階地方官上掙扎時,她已經冊封侯爵位在四階,更被視作大宰理所當然的人選。然而,誰都不知道這年輕榜首身上隱藏著一個秘密——她在故鄉早已成婚。

    出生寒微卻又勤奮好學的齊霜在十六歲那年就與同村同年同月生的少年宛明期結為夫婦,兩人情投意合。宛明期種田織布、做飯洗衣,一心一意秋之讀書應考,他家境比齊霜略好,成親時不但沒要一文錢聘禮,反而時不時從娘家拿些柴米應急。十九歲時,朝廷大舉點兵,她家中也被抽到一丁。照規矩理當她這個家中長女奉令從軍,然而宛明期念其聰慧好學不忍讓她荒廢前程,主動前往從軍。第二年春天,宛明期生下嬌女,同年齊霜府考及第出發前往京城參加京考。當時宛明期尚在軍中,可為了給她湊路費,宛明期的雙親硬是賣掉了自家三分之一的田地,臨行前齊霜跪在夫家面前說要生生世世報答。她那岳母只說了一句話:「你是我的兒媳,一家人不說報答什麼,只盼你早去早回,到了京城富貴地方別忘了還有明期等著你。」

    這一去,她在京城金榜題名,入贅王府;而他在軍中出生入死,每日苦苦盼著妻子傳來佳音,他能以官眷的身份免除服役一家團圓。一盼就是兩年,那一年春天有京城來的人路過,鄉人打聽齊霜,對方說「沒聽說過,我們是京城人,上了榜的跨馬遊街,多少有個印象。這位肯定是落榜了。」宛明期收到家鄉來信心冷了一半,又說沒考上總該回來了吧,那人笑哈哈說:「小哥啊,京城裡每年都來那麼幾個號稱才子的,在府考如何厲害,到了京城鎩羽而歸。沒臉見江東父老,就留在京城等下一次,這種人咱們看得多了。有熬成乞丐了還在數日子等著跳龍門呢。」

    聽了這樣的話,宛明期自然悲痛欲絕,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齊霜離家後第三年,端平縣爆發瘟疫。宛明期的雙親,以及齊霜之父都死於瘟疫,明期當時已經是一員八階的下級軍官,且深受主帥器重,聽聞消息立刻返鄉,用盡了三四年存下的所有錢將婆母、小姑以及愛女凝川帶出端平在州治安家,自己又返回扶風。

    此後就是從扶風到鶴舞輾轉千里,生死百戰,蘇檯曆兩百零五年二十五歲的宛明期已經是鶴舞副都督,位在三階。也就是這一年的秋天,宛明期帶著愛女跟隨上司鶴舞都督衛弦來到京城。轉戰沙場之時上司同袍有給他說媒的都叫他拒絕了,婆婆和小姑也勸他改嫁,說他已經是當官的且為他們家也做得夠多,他還年輕犯不著守一輩子。宛明期總是正色說:「明期相信秋之一定還在這世上,生見人死見屍,沒有個結果我不會死心。」說到這裡眼中含淚,神色淒楚,叫人不忍心勸下去。事實上早在他升上軍官的那一天就不惜重金派人四處打聽齊霜的下落,他的小姑常說要是找到姐姐要她跪在地上向他道謝。

    那一年他到了京城,繁華富庶有皎原雲橋相伴,山水相映成輝的永寧城,他那愛女被京城的繁華迷的眼花繚亂,拉著他的手話都說不清楚了,只不斷拍手驚呼。而他也在京城得到了一個天大的驚喜——他的妻子。

    進城的第三天,同僚拉他去皎原,就在聽雨樓上看到了那叫人艷羨的一對兒——齊霜,這個時候已經要稱為蘇台齊霜和丈夫蘇台詠。

    皎原歸來宛明期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十來天,就是這樣他還對自己說「齊霜一定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他想「那是正親王,僅次於皇帝的人,他有命令齊霜不敢違背的。對,如果違背了說不定連家人都保不住,齊霜一定是為了保護他們才強顏歡笑。」

    他對自己說「我要見一見齊霜,只要聽她說幾句暖心的話,只要她說心裡還是只有我,我就認了,把女兒給她然後回家鄉去,從此後什麼人都不要見,什麼榮華富貴全都不要。」

    然而,一切都不是他想像的那個樣子,他的齊霜不是迫於無奈,也沒有任何留戀。她見他不是歡天喜地,也不是悔恨交加,而是驚慌失措,是惱恨萬分。她先說不認得他,說他胡亂攀親,其後又塞銀子給他,要他帶著孩子回家另外嫁人,等知道他就是那個邊關建立奇功的宛明期——而非她以前幻想的什麼同名——她居然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求他放過她,不要來糾纏她。

    最終讓宛明期清醒的卻是小姑的一句話,那二十歲的寒門女子,不像她姐姐那樣飽讀詩書,卻拉著他一個字一個字說:「姐夫,你醒醒吧。她打從一開始就不要我們了,你想想,她要是還有半分人性,怎能自己在京城好吃好喝,卻讓娘和我在鄉下忍饑挨餓。我去打聽過,她和人說自己父母雙亡呢。連爹娘和同胞妹子都不要了,還不是怕接了我們來叫人知道有姐夫你,壞了她正親王府兒媳的大好前程。」

    他大哭一場,哭夠了對小姑說:「妹子,你帶著錢回家,和娘另外搬個好點的地方買些田地,別在天水了。」他說:「我要留在京城,我要到春官去告齊霜,我要告她拋棄明媒正娶的結髮丈夫,告她不孝,告她違禮。」

    那女子冷冷一笑:「我在京城陪你,告狀一個人怎行,她抵賴起來我也是個人證不是?」

    一直到很多年後,宛明期想起那天的妥協就心如刀割,那個時候他做夢都沒有想到與他同床共枕四年,且與他生下嬌兒的妻子居然能夠狠心到這個地步。

    古語說:官府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有理有錢,若是權不夠大,位不夠顯,依舊是莫進來。

    他是新出爐的將才,寒門男子之身冊封二階,內定的扶風大都督,兵權在握,算得上位高權重不可一世了吧,面對皇族的威嚴照樣什麼都不是。

    他熬夜寫下長長的申述狀親自敲響春官鼓,在大司禮面前聲淚俱下。

    然而,蘇台王朝並沒有給他期望的公理。

    朝廷官員競相登門,不是同情他遭遇負心人,而是一個接一個的來說說客,勸他打落牙齒和血吞,偃旗息鼓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他們說:「你想要怎麼樣呢,難道要南平侯休了正親王殿下的兒子,還是要皇家的人叫你大哥為你執帚?」

    他說:「我只要一個公道。我只要齊霜認我這個三媒六聘的結髮夫婿,我要我那孩兒能堂堂正正叫她一聲娘親。」

    他們又說:「明期啊,要知道前朝皇家許婚,結髮的那個是要賜死的。」

    他反駁說:「明期只知道高祖皇帝御令:凡朕後人,不得毀人姻緣,奪人結髮。《蘇台律令》,隱瞞婚史騙娶良家男子或良家女子者,杖一百,流三千里。知人有婚配,仍三媒六聘成夫妻之禮者,雙方均杖一百,娶者流三千,嫁者刑役一年,家產盡沒歸發夫或髮妻所有。我蘇台最重夫妻之禮,結髮之情,朝廷命官、皇室貴胄正當以身作則,為世人表率。」

    他實在是狠下了心,一定要分個是非黑白,只可惜,這是雅皇帝初年的蘇台,不是高祖皇帝在位的蘇台,朝廷關心的是自己的名譽,正親王關心的是兒子的哭鬧和兒媳的前途。

    到了那一年冬天,他的上司,鶴舞大都督衛弦親自寫了一封信,勸他暫離京城到任地扶風避避風頭,而那時他也的確收到了一些威脅他生命的東西。

    他留下小姑看家,帶著嬌兒請旨赴任,然而皇帝的旨意下來,收回扶風大都督任命,要他繼續鎮守玉瓏關為鶴舞副將,位階自然也從二位莫名其妙的降回了三位。

    鶴舞都督府,他對衛弦說:「我到底什麼地方做錯了,朝廷要這樣處罰我?我是私通敵國呢,還是謊報軍情,或者是我污蔑了他正親王的兒媳?為什麼錯的人照樣佔據高位,享受爵祿,我卻要千夫所指?」

    他說:「那是我的妻啊,我十六歲就許以真情,不但可以為了她忍饑挨餓,甚至可以為了她的家人從軍征戰。我照顧了她四年,賣房賣地送她金榜題名,我為她守身如玉至今,莫說出牆,天下間的女人我就是看都不多看,就怕一個不小心玷污了她家的名聲,就怕一個疏忽讓她被人恥笑。可是……」說到這裡,這個百戰沙場尚且談笑自若的男子放聲大哭。

    他說:「我要個公道,決不放棄。縱然今日得不到,也要在史書上讓後代的人為我分個是非黑白,就不信千秋百代都沒有朗朗青天,昭昭日月。」

    摔下這句話帶著女兒來到玉瓏,在燈下再上書千言,墨痕和淚落,文辭泣血成。但盼字字句句間的萬種深情能打動九重宮闕帝王心。

    信送出,朝朝暮暮北望。

    他那五歲的愛女,嬌嬌滴滴的依偎懷中,小手拉著他的衣襟軟軟說:「爹親一直不高興,爹親在做什麼?」

    他緊緊抱住女兒:「爹在找你的娘親。」

    小女兒舒服的趴在父親胸前,喃喃道:「為什麼還沒有找到娘親,娘親不喜歡我們麼?」

    宛明期心中一顫,正想說勸慰小女兒的話,卻聽「彭」一聲響隨即一道寒光,一股暖暖的液體濺到了臉上……

    那是淒風苦雨的一夜,玉瓏關主將府邸滿地屍體,他三處負傷,守衛他的衛兵一半以上永遠離開了他,而他那五歲的嬌嬌柔柔的小女兒背後中了一刀,血將他的衣服沁透,而孩子已經連哭聲都發不出來了。

    宛明期相信那一天能夠逃脫完全是天意,若不是一個部將突然興起跑來找他聊天看到血染將軍府的場景並叫來了足夠的衛隊,他和女兒只有攜手黃泉路。

    殺手說:「這是京城裡大官的命令。」

    他的部下說:「將軍,我們搜到了正親王府的腰牌。」

    於是,他明白了一切。

    士兵們看著他:「將軍,這些人怎麼辦?」

    「殺——」他斬釘截鐵。

    血泊裡掙扎的殺手用最後一口氣詛咒:「等著吧,你逃不掉的。」

    他冷冷補上一刀,看著殺手斷氣,然後轉過身對前來救援的部下——最忠誠於他的那些人——深深行禮:

    「明期已不為朝廷所容,天下之大再也沒有明期容身之處,為了我那孩兒,明期今天要背叛安靖逃往異國了。各位可以抓我回去見都督大人,明期絕無怨恨。」

    眾將跪倒:「願追隨將軍。」

    他懷抱愛兒,一字一淚:「如果各位願意和我一起走,那麼就只有一條路——投奔敵國。」

    將士仰頭:「派殺手來殺自己的大將,這種皇帝我們不保了,將軍您說要去哪裡?」

    懷中的孩子已經醒過來,痛苦的呻吟著,小手輕輕拉他的衣服:「爹親,痛——」他淚流滿面:「為今之計,只有投奔南平。我現在就走,還是那句話,你們願跟就跟著,若是要拿我……我也沒有怨言。」

    那一日,烏雲垂城暗月夜;那一日,輕騎快馬越關山。

    走到桑玉道盡頭的時候,勒住馬最後看了一眼故國,然後一去無留戀,從此故國成敵國,同道分異道。

    然後,他在人生最狼狽的時刻遇到了他——意氣風發的南平四皇子路臻。

    下定決心作南平的將軍是在另一個噩耗傳來後——他的小姑,那個只有二十歲的年輕女孩——暴斃京城。

    可想而知,婆婆恐怕也逃不過「暴斃」的命運。

    果然,不過一個月,路臻的探子回來——他的故婆母病逝,故鄉又遭了一次「瘟疫」,十室九空。

    從此,他再無牽掛。

    從此,他成了南平的將軍,直到將宛字大旗掛在玉瓏關城頭,直到在敵國坐上二位將軍的寶座……

    從此,他是安靖最著名的叛將,千夫所指的宛明期。(1)

    「記得當初太子傅對本王說:當時廷臣皆以為皇家顏面遠比一個臣子的顏面重得多,何況還是一個男人。富貴棄夫並不稀罕,身為臣子更應當以維護皇家榮譽為己任,宛明期不依不饒乃是自取死路。然而臣但聞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齊霜隱瞞婚史騙取王子,錯本不在皇家,正親王殿下本當秉公執法為宛明期要一個公道。臣當時也在京城,與宛明期有數面之緣,那人慷慨豪俠而一腔柔情,乃是難得的人物。依臣之見明期所求不過是齊霜向他謝罪,認下親生女兒,他想要的不過是相信朝廷對臣子一視同仁,並非真的要正親王之子下堂。然而,朝廷叫他失望了。他的部下反出玉瓏關時說『我等為朝廷捨生忘死,忠君之心何嘗遜於什麼正親王的兒媳,可皇上只要兒媳不要我們這些將士,那我們也不希罕這個朝廷。』

    「本王還是皇太子的時候,太子傅所教授均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母要兒亡,兒不得不亡』的道理,那時聽太子傅說了那般樣的一段話,本王所受驚動難以描述。」

    昭彤影輕輕咳嗽了一聲又微微一笑:「在臣看來,太子傅所言尚未盡。」

    迦嵐愣了一下,正要說「那你怎麼看」,目光一轉看到她丟過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彷彿在說「真的要聽,我保證是不中聽的話哦」。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道我怎麼就挑了個滿腦子大逆不道的傢伙在身邊,可真要說不聽,心裡又癢癢,猶豫了一會兒咬牙道:「太子傅所言未盡,那麼書記又是怎樣切中要害呢?」

    「殿下覺得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還是百姓的天下?」

    「先人云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既然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那麼百姓春耕秋收納稅服調奉養皇帝,奉養我們這些官員又有何用?」

    迦嵐哈哈一笑:「君臣有序乃是為了治國,天下一日無主則天下大亂,百姓沒有了學習的榜樣,沒有約束的法律,沒有人為之調和梳理,國不復國。」

    「殿下所言既是。臣以為治國之道以奉法第一,君王以法御臣,臣子以法治民,而百姓奉公守法,自然天下太平。太子傅所言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此言甚是。然宛明期之事豈止王子犯法不與庶民同罪這麼簡單,而是朝廷自始至終不曾想到過『律法』二字。倘不能維護律法,天下公道不存,那要朝廷何用?」

    迦嵐淡淡一笑:「書記啊,這一次你總算沒有說出叫本王大吃一驚的話,難得。」

    昭彤影也愣了一下,隨即在塌上換成跪姿深深伏下:「原來殿下早有所悟,臣惶恐。」

    迦嵐臉色一寒:「難道在書記心中本王是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了?」

    (1)據說秦香蓮的故事,淮劇裡有一個她自己報仇的故事,名字叫《女審》,是說「殺廟」之後,秦得高人搭救,學了一身武藝投軍,官至都督後殺了陳世美,反出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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