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璐覺得兩人談話內容未免太過壓抑,喝了口茶想換個話題,忽又想起一事,放下杯子道:「對了,大宰在遣散小妾們?」
「什麼?」秋水清瞪大眼睛:「我好些天沒回家了,有這種事?」
「昨日我妹子到王府給我送東西提起的,說大宰府送出不少人,或配人或回鄉。我便覺得奇怪,司空大人雖在官場上受了挫,可也沒到要遣散從人的地步啊——」
秋水清雙眉皺得更緊,猶豫再三才道:「誰知道我那娘親打得什麼主意,她的心思就算我這個女兒也捉摸不出三成。難不成……」說到這裡自己搖了搖頭,好像覺得忽然升起的念頭太過荒唐。璇璐笑道:「想到什麼,說來聽聽無妨。大宰府遣散小妾這可是會傳遍京城的故事,預先作些準備也好面對旁人的好奇。」
「我想……我是說,若真有此事,會不會是為了讓我爹爹好過些……」
黎安璇璐與秋水清在後宮談天論地的時候,大司空在家中也問妻子:「好像人少了很多,都到哪裡去了?」
大宰神色平常,用漫不經心的口氣道:「那些親侍、親從?」
「嗯,你的美人們。」
「都送出去了。」
「送出去?送到什麼地方去?」
衛簡越是認真,衛暗如的神情就越是輕鬆淡然,用著比拉家常更輕鬆的口氣道:「送出去就是不要了啊,想回家的給一筆安家費,不想回家的讓人找合適的人家嫁了,還能送到哪裡去?當然,那幾個沒送走。」抬眼看看丈夫吃驚得無以復加的表情,做妻子的又一次哈哈大笑,好半天才解釋道:「我說簡啊,你真覺得你這回中圈套丟官我就那麼高興?」
衛簡哼了一聲,心道「以往我但凡有個倒霉你不是比誰都高興。尤其是在官場上遇到挫折,你更是高興得像我八輩子的仇家。不但自己高興,還說給你的那些美人們當娛樂。」
「這些年來,你我夫妻之情卻是淡了,可在朝廷上還是相互扶持。你一日冠著衛這個家名,一日住在這衛府之中,你我二人便是一榮俱榮一辱俱辱,拆也拆不開的。你丟官我能有什麼好處,我們衛家能有什麼好處?相反的,在步步艱險的官場上少了一個人和我相互守望,我傷心還來不及。不錯,當年我是有幸災樂禍的舉動,可那是什麼樣的事,能和今天來比,這點分寸都沒有,我還配做衛家的當家,百官之首的朝廷大宰?」
話說到這個份上,衛簡才相信妻子這一日確實沒有幸災樂禍的想法,而是全心全意要和他患難與共。
心結一打開,兩人間說起話來就順得多,彼此交換了對此次丟官的看法,大體上和秋水清、璇璐的看法相似。衛簡又說一路想下來,長河關失守應該也是圈套中的一環,當初認為這位新任凜霜都督和幾大世家都沒有關聯,實在是他們這些官長們的失誤。大宰皺著眉說這些天她思來想去還是沒想出來那人什麼時候和琴林家聯繫上的,更想不通琴林家怎麼又和和親王相處甚歡。
後一個問題當即被衛簡嘲笑,說她想太多了反而糊塗。
「琴林家說到底是順著陛下的心走的,陛下寵愛和親王,琴林家難道和皇上對著幹?」
暗如「啊」了一聲,連連搖頭:「對啊,我怎麼忘了這成,哎,果然是年紀大了遲鈍了不成?」
兩人將此事翻來覆去討論幾次,又想將來的辦法,衛簡頗有幾分心寒,歎息著說:「反正年歲也不小了,二十多年官場起伏已經累得厭煩,既然丟了官,索性回家伺候你算了。」大宰目光微微一轉,嫣然一笑:「這話若是十年前說我必心花怒放,不過這一回麼……」略一頓,正色道:「在別人的圈套中退場,徒讓小人得意,這豈是衛家人能做的?」
衛簡愣了一下,隨即也正色道:「說得對,就是辭官告老也要在我官復原職之後。」
說罷兩人相對大笑。
其後衛簡又問她遣散諸侍之事,暗如淡淡地說:「少王傅說過,風流旖旎的事只有年少春衫之時做起來才好看,到兒孫滿堂,還要拈花惹草徒讓人笑話。那些美貌的青年留在府裡也不過是好看,沒多大用處,倒不如放他們出去,也算替衛家積德。」
說完了又嘀咕了幾句,聲音非常輕,衛簡也只聽到隻言片語,好像是感慨當中確有一兩個美麗且有才藝,當初應該直接留給秋水清,現在放出去便宜了別人等等。
衛簡也是個聰明人,何嘗不知道妻子遣散妾室的本意,她既將府中諸人都送出去,往後也不會納側,想想兩人十餘年不合,反倒是自己的丟官成了轉圜契機。正想著,忽聽暗如壓低聲音道:「簡,之前你該不會認為丟了官就連衛家女婿的身份都保不住了吧?」
「豈止如此,我還在想,像我這樣的年紀被休可不會有白皖那麼好的命了。只有找一個窮鄉僻壤,隱姓埋名度此殘生。」
「胡言亂語!」
說了這句話兩人都覺得房中已暗,往窗外看去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居然說了整整半天話,在這兩人而言,也是十年來不曾有過的親密。衛簡又想起幾日前聽說的一件事,望著妻子道:「咱們家皎原的別業在整修麼?」
妻子的回答是一臉茫然。
「這就怪了,秋兒告訴人說皎原的房子要翻修,所以她常去看。」
「秋兒常去皎原?」
夫妻兩對看一眼,都有了點不祥之感。
「秋兒多長時間沒回家了?」
「新年的那幾天回來過,年後麼……上個旬假來請了個安,沒睡在家裡,說宮中事務繁忙。」
「我記得年前她也很少回來,就不知不回來的那些旬假是不是真留在宮裡,還是……」
衛簡沒有說下去,因為看到妻子已經變了臉色,兩人沉默了一會,衛暗如才道:「我找人去拿宮門紀錄。」
不幸的事件有時候也會帶來幸運的結局,至少對於衛家這對夫妻來說是如此。衛簡的丟官反而打破夫妻間長達十餘年的堅冰,衛家的當家人以遣散諸侍來表示對丈夫的尊敬和忠誠。其他人怎麼看待這一事件很難說,至少衛家的繼承人秋水清為此額首相慶。前不久自己才成為話題人物的玉藻前抱著心愛的女兒對來探望她的同僚一本正經的說:「衛簡大人這也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只可惜稍微晚了一點,最好的年華已經結束了啊——」由於後半句話有點興災樂禍的意味,很快就被人挖苦說:「如此說來您和鶴舞司寇大人也該早點團圓才是,否則最好的年華也會浪費掉的。」玉藻前不但沒有生氣,還很認真的歪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後點頭道:「沒錯沒錯,我倒是還有的是好年華,皖的確不小了,果然應該在一起才對……」
從衛簡丟官到京城杏花季節結束都沒有再發生讓人冒冷汗的事,凜霜的邊患也順利解決,凜霜司空帶領緊急抽調的軍民修復長河關,破寒軍重新駐紮,而北辰好像也滿足於前一次掠奪成果,新的戰爭大概要到慣例的夏末才會出現。而這一年三月中旬朝廷更是傳出喜訊,正親王花子夜的王妃在生下兒子三年多之後再度懷孕,一直期待著繼承人的花子夜為此欣喜若狂,對自己的王妃也格外疼愛起來。或許正是因為這原因,花子夜和皇太后之間已經長達三年的對立有了輕微緩解,然而正當皇室成員們為此歡欣的時候,皎原冷宮中已經被囚禁數年的嘉幽郡王丹綾卻對得到皇帝允許前來看望他們「以彰聖恩」的水影說:「為正親王殿下著想,在今上生下皇太子之前,還是不要有王府的公主出現比較好。」對著對方疑問的目光嘉幽郡王命人帶走鳳林後解釋道:「一個孩子要在合適的時候生下來才能幸福,在有些不適合的時候出生,不但自己終身不幸也會給家人帶來災難。」
水影望定依然年輕的郡王,緩緩道:「殿下是有感而發麼?」
丹綾微笑道:「的確,本爵就是一個例子。」
少王傅面無表情:「在下倒是覺得殿下的悲劇並不在此。」
「卿是如此想?」
「如果殿下不生出和臣子身份不符合的野心,現在也還在享受榮華富貴。」
「少王傅真是個機警人。」
「殿下何出此言?」
「本爵的這個地方荒涼無人,你我所坐之處四面軒朗,所說一切出我之口、入卿之耳,絕無第三人聽到;即便如此,王傅還是句句小心,不吐半句真言。」
「殿下怎知在下所言非出於真心?或許殿下知道什麼機密方有如此感慨,在微臣卻是不知道的。」
「聰明如少王傅,先皇最後幾年唯一的親信知己,還會不知道家母當年之死的蹊蹺麼?」
「長平親王不是操勞過度病逝的麼?」
丹綾放聲大笑,笑了一陣後忽然深深歎了一口氣:「這世上再沒有比母親對兒女的恩情更重的東西了,當年本爵實在是最不應該出生的人。本爵的出生沒有給任何人帶來幸福,也不在任何人的期待下。因為有了本爵,家兄失去襲承王爵的機會;而先皇也因為這麼個『前任正親王之女』的出現而變得名不正言不順。所以,這雙方都是恨著本爵的。至於母王……如果母王不是那麼早就去世而使得本爵變成無依無靠的可憐孩子,本爵大概是沒有機會長到成年。」
「殿下是說……」她深深吸了口氣,終於說出這樣的話:「長平親王是為了不讓先皇忌憚,為了保護殿下而自殺的?」
「明明患了重病卻不吃藥,不是自殺是什麼?」
「難道殿下接下來要說當年的反叛乃是為母報仇?」
「少王傅以為呢?」
看一眼對方泰然的神色水影淡淡道:「皇家的人不會做出如此愚蠢無益之事,人死不能復生,即便是『報仇』了,長平親王也不可能活過來。」
「少王傅果然是明白人。」
這次談話後水影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一直若有所思,日照對她那種神不守舍的樣子有點擔心,找準合適的時機問原委,得到的回答是:「日照對冷宮中的人還有印象麼?」
青年點點頭,滿臉疑惑。
「我也有印象,所以……作為在這樣的地方幽禁多年的人來說,嘉幽郡王的目光實在是太銳利了。」
「嘉幽郡王過去就是極其聰明能幹的人物,又是成年之後才被幽禁,或許……」
「不——不……」她搖頭對自己的心腹解釋道:「不管多麼了不起的人,一旦被關在一個封閉的環境中總會有所不同的。比如說話的口氣、神態等等。嘉幽郡王從幽禁那天起所能見到的只有幾個侍從還有原本就在那裡的鳳林等三人,他們沒有一個人有資格成為郡王的對話對象,而那些守衛的士兵們,照規矩是不能和裡面的人說話的。這樣七年下來,嘉幽郡王說話時的反應以及遣詞造句都應該有所減弱,而不是現在這樣的銳利。另外……郡王好像對朝廷的各種變化乃至世風行情都瞭如指掌,這一天來我沒有在郡王眼中看到過哪怕一次吃驚的表情。」
「主子的意思是……難道說看守的人裡有人和郡王暗通款曲?可是守衛們一年一換……」
「所以,這個暗通款曲之人絕不是普通官兵,他的地位一定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