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夏、冬四官官長都被凜霜文武對立局面弄得焦頭爛額的時候,皇帝偌娜依然沉醉於輕歌曼舞、青青子衿之間。隨著年齡增長,蘇台偌娜對於自己職責的理解沒有任何進步反而在直線下降中。剛剛繼承皇位時那個尚未服禮的少女在兄長花子夜和母親琴林皇太后輔佐下戰戰兢兢的登上凰座,那個時候她好像還能信仰自己在皇宮內書房以及太學院東閣收到的那些教育「皇族的使命感」。那個時候花子夜和琴林皇太后教導她「為君者當視天下百姓為子女」,太傅告訴她「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那個時候她還年幼不足以親政,卻能每天乖乖的看完所有奏章並認真的和花子夜商議國事,她對花子夜說:「朕要做嘉綾聖皇帝和本朝端皇帝那樣的天子,千秋百代被臣民敬仰,成為後代皇帝的典範。」
端皇帝也就是蘇台王朝第五代天子蘇台秋澄,在正親王寧若和大宰流雲錯輔佐下將蘇台王朝帶入第一個全盛的偉大君王。聖皇帝嘉綾也就是清渺王朝第六代皇帝鳳嘉綾,在她的統治下安靖國出現了前無古人至少到此時尚未有來者的盛世,在她的統治下安靖在所有國境線上獲得勝利,使北方困擾安靖長達一百餘年的瀚海族分崩離析,並最終消失在歷史的卷軸之中,安靖北邊關出現了五十年太平歲月,而安靖版圖向北、向西拓展了五六百里。對於後代的君王,這兩位君主各自代表一個王朝的巔峰,也成了子孫們想要學習卻始終無法逾越的巔峰。這兩位君王的繼承人在面對自己母親的豐功偉績時都感到無力,於是他們用了最讓人苦笑的方式來驗證自己的能力——戰爭。對於清渺王朝,這一效仿將前六代君王勵精圖治下的國力消耗殆盡,若不是她的太子忍無可忍發動宮廷政變將戰爭狂一樣的母親軟禁於皇陵取而代之,清渺的歷史大概會在一百三十年的時候畫上休止符。而蘇台秋澄的繼任者略微聰明一點,三次「掃蕩北辰」失敗後,吸收前朝教訓停止用兵,然而蘇台的國力也已經大受損傷。
相比較這兩個君王,蘇台偌娜的雄心壯志其實在很不錯的平台上展開,蘇台王朝自端皇帝秋澄之後始終未出現過光芒耀目的君王,其中第七代、第十代皇帝雖有所成就卻不足以稱為稀世明君。在偌娜之前,其祖母敬皇帝和父親愛紋鏡雅皇帝在位期間都發生過宮廷政變,在對外戰爭中也沒有驚動人心的重大勝利。可以說,偌娜只要盡心盡力,想要超過前兩代君王在蘇台歷史上留下明君稱號並不是很困難。然而,偌娜做為明君的志向從她親政的那一天起彷彿就停止了。
很多年後秋水清這樣評價偌娜的改變,她說:「皇帝的悲劇在於,皇太后將自己作為後宮妃子的無奈和不甘放到身為皇帝的女兒身上。」
作為後宮女官長,秋水清對於宮廷的瞭解遠在其他人之上,她的評價也是公允的。前一代,蘇台王朝迎來的是一個男帝,不管臣民們多麼不願意,皇帝必須有皇帝的禮儀,三宮六院七十二側。為男帝點綴後宮的當然是名門貴族家的小姐們,而且還是家系顯赫的那些,那樣的人家,哪個女子不是壯志凌雲、夫側成群;卻要在深深宮苑裡和無數女子一起爭奪一個男子的垂青,其中的寂寞、無奈和不甘遠比女帝后宮中的妃側更為強烈。皇太后琴林正是如此,或許是積累了太多不甘,當女兒登基後這位皇太后想要在女兒親政之前享受一下指點江山的樂趣;她本以為性格溫順的花子夜會聽話的將朝政交由她處置,然而花子夜卻從一開始就堅決地要履行自己攝政王的權利。花子夜三年攝政和母親琴林皇太后之間的關係日漸惡化,皇太后對兒子「不聽話」的憤怒漸漸轉變成強烈的懷疑和憂慮,隨著偌娜長大成人,皇太后莫名其妙的擔心起兒子是不是肯還政於皇帝,然後就轉變為「兒子想要奪位」。這種轉變進行的非常緩慢,以至於當事人自己都沒意識到,皇太后很快就把對兒子的憂慮轉化為對女兒偌娜的無限縱容,不但不以母親的權威教導皇帝勤政愛民,甚至和女兒聯合起來阻止花子夜的正面努力。與此同時,和親王蘇台清揚回京的時間也選擇得恰到好處。偌娜早已忘卻清揚一度是她登基的最大阻礙,而清揚則扮演與花子夜截然相反的角色,她竭盡可能的讚美、頌揚年輕皇帝的每一個決定,並慫恿她及時享樂;而偌娜最信任的臣子,也就是外戚琴林家族,同樣對皇帝無限縱容。
這種縱容讓偌娜也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一個明君必不可少的條件——自我約束,以及對百姓的畏懼——也就是對失去權力的畏懼。
當大宰等官員歷數凜霜文武不合帶來的種種麻煩的時候,偌娜心不在焉的想著前一天清揚送進宮的一隻異常漂亮的長尾鳥,據說是永州才有的品種,且訓練得能繞著人翩翩飛舞,還能按照主人的手勢叼取一些小玩意。她前一日和皇后逗鳥玩到三更才睡,如今心還在這個新鮮玩意上,什麼文武不合根本不想聽。聽衛暗如如此這般、如此那般分析了好半天,一揮手:「既然文武不合,那就調走一個。那個什麼邯鄲琪——朕記得前兩天沈留郡郡守告老還鄉還沒有人頂替,就調她為沈留郡守。至於凜霜——讓拂霄暫代郡守之職,卿等速選可靠之人報與朕。便照此辦理,朕累了,卿等下去吧——」不等衛暗如開口起身就往裡面走。等那些被這道命令的荒唐程度嚇壞了的大臣們回過神來,由大宰出面請求進宮面君的時候,宮內傳出話來,說「皇帝身子不適,不見外臣,明日停朝一天。」
花子夜得知皇帝這驚人決定的時候有氣無力的點點頭說:「聖上已經決定,卿等作臣子的遵命便是,找本王做什麼?」說完了丟下來求援的大臣們也是一轉身就往裡面走,大宰和大司空兩個只能對看著苦笑。花子夜回到內院,王妃帶著三歲的孩子正在花園裡玩,孩子見到父親要撲過來,王妃見他臉色不善,一把抱住孩子低聲道:「別吵你父王。」孩子不依不饒的扭動身子,嬌滴滴叫著「父王」。花子夜被叫聲驚動,忽然笑著走過來抱起孩子,蹭蹭他紅撲撲的笑臉聽他咯咯的笑聲,父子倆玩了好半天他才把兒子交給旁邊的宮女,臉色很快又沉下來,一個人朝花徑深處走去。
臣子們帶來的聖旨驚動了他,他禁不住冷笑起來,暗道:「做得漂亮啊,我的聖上。一個轉眼凜霜全部都成了琴林家的人——對,還有一個暫時什麼人家都不屬於的凜霜都督。不過,在琴林家包圍下,要麼順從要麼會像邯鄲琪一樣,快速的被趕出凜霜,然後再換上一個琴林的家的人當都督。這一次是誰呢?難道還是拂霄?也不是不可能,陛下能讓一個五位官去當郡守代理,提拔成都督也不用太驚訝。」
「看來,在皇太后和皇帝的心目中只有娘家的人才是最可靠的……比自己的兒子還可靠……」被後一個念頭刺了一下,他用力扯下手邊一段枝條在手中揉成一團,又重重摔在地下。覺得還是不解氣,又要去扯,手卻被人拉住,聽到王妃輕輕柔柔的聲音:「王別糟蹋自己。」
花子夜對這句話感到奇怪,可一個瞬間他便感覺到手掌上傳來的細微但密密麻麻的刺痛,轉目望去這才發現自己拔下來在手裡捏來捏去的居然是小薔薇,幸好是一條嫩枝。王妃抓住他的手連聲叫人拿細針過來,皺著眉道:「別動別動,刺都進去了。」
花子夜坐在後花園的花架下,他的妻子拿著繡花針細細的挑出刺入他肌膚的刺,她的手柔軟而溫暖,神情專注,動作輕柔小心。在這樣的目光下,針尖帶來的輕微刺痛很容易被忽略。他忽然有了一點點滿足感,為了這個全心全意喜歡著他的女子。
「皇上把我為凜霜挑選的官員全部調走了,包括以往選定的那些。」
「邯鄲琪?」
「不錯。換上的……都是你們家的人。」
正親王妃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並沒有開口,很快又專注到活計中。
「邯鄲琪是個人才,為凜霜也費了不少心力,受了好幾年委屈。沈留郡雖然是比凜霜好得多的地方,可是這樣調走她,只怕她覺得不平。而破寒軍……唉,我便不明白皇上為什麼就是不肯起用丹舒遙。」
「王別想那麼多了,朝廷上的是到朝房裡在想也來得及,好不容易在家裡休息一天,殿下——」
「王妃說的是,」他微笑道:「本王只是想讓王妃知道,本王的心情鬱積並非因為這兩日人人都在談論的那個定親。」
正親王妃抬起頭,臉上已經紅成一片,望著花子夜的眼睛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身子顫抖著,越來越厲害,直到宛如風中落葉。
花子夜看著她痛苦的樣子,內心中說不出哀傷還是心痛,略微掙扎了一下伸出手將面前顫抖著的女子擁入懷中,輕輕在她背上撫摸著也說不出話來。
其實,他何止是知道「那個定親」,甚至那就是他的建議。
在皇太后上演那個「捉姦」鬧劇後不久,他下了一張帖子將水影約到皎原,謹慎的借了紫千一處私人的宅子。兩人不談國事,風花雪月的過了兩天,回京前的那一夜,月色明媚。水影叫人在窗下擺了瓜果和他對坐賞月,一開始只是談論詩文,兩人還作聯句遊戲,說說笑笑了大半個時辰,也不知說了什麼話題,兩人忽然都靜了下來,而房中頓時瀰漫著讓人壓抑的氣息。
過了一會水影起身命下人收拾東西,自己徑直往內室走,花子夜也跟了進去,見她坐在床邊目光迷離,不知在想些什麼。他站在門口看了很久,忽然下定了決心,走上前去低聲道:「卿想過成親麼?」
「成親?」她嬌媚一笑:「殿下想迎娶我過門?」
他冷笑一聲:「納自己姊妹兄弟的王傅當側妃?本王還不想背萬世罵名!」
「那麼,王想要水影和什麼人成親?」
「本王聽說……聽說當年昭彤影定親後又退婚,是因為洛西城看上了卿。」
「這是他們兩個之間的事,與我無干。」
花子夜神色微變,想到聽說的,洛西城為了她不惜放棄和昭彤影的大好婚姻,甚至河洛遠鬧翻無奈遠走扶風邊關的種種經歷,再聽這麼一句話,忍不住暗道:「好無情的一個人!」原想諷刺兩句,可又想真的開了口,那個人十之八九一聲冷笑說:「我就是這樣無情的人,殿下才知道麼?有情有意的人能從宮女掙扎到女官長?」接著媚眼如絲的忘定他加一句:「殿下看不慣,犯不著留我這種無情無義的在身邊。」這樣的遭遇也不是沒發生過,他還是不要自討沒趣的好。過了一會又道:「洛西城身家清白,容貌俊美、性格溫雅,既然對卿一往情深,卿便沒半點動心?」
水影忽然坐正身子,臉色端正,緊緊盯了他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殿下今日所說可是出於真心?」
花子夜苦笑起來:「本王豈會拿這種事和卿玩笑?」
「這麼說,殿下為我看中的就是洛西城?」
「卿……」他歎了口氣:「卿不喜歡,選別的人也可以,本王……不在乎。」
她靜靜的看著他,又看了很長時間忽然一笑,起身盈盈拜倒,口中道:「水影謝正親王殿下大恩。殿下既然這麼說了,臣領命。」
那一刻他有一種一個巴掌甩上去的衝動,想要抓著她的衣領搖晃,問她到底有沒有那麼一點點的良心,就算是裝也好,就不能至少拒絕那麼一下讓他略微好過一些麼。
最終他還是忍住了,轉身向外,重重摔上房門,當夜留宿在客房中,他知道,在那個人的心中,恐怕真的是認為不值得為了他的「好過」而委屈自己演戲。
而他,實在沒有勇氣去求證這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