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中篇 第十九章 邊聲 下
    這一日西城照容自然陪在年輕側室身邊,有時候她自己想想哭笑不得,她自己的幾個姊妹也說她有趣。別人家多是愛見新人笑,不見舊人悲,洛遠這個小妾容貌性情都是上上之選,尤其容貌出色,但想他的侄兒能被人稱作京城第一美少年,叔侄二人頗多相像,便可想他年輕時的光彩照人。當初京城貴族女子裡貪慕洛遠容貌的不少,他姐姐——就是洛西城的母親——拋棄家名私奔後家道中落,有的是趁火打劫要一親芳澤的,都被他一一拒絕。其中也有真心誠意地,據說有一個年輕的七位官對他一見鍾情,數度上門提親,甚至為見佳人一面寒夜立門前。最後洛遠偏偏毫不猶豫地接了西城家的聘禮,甘心給比他大十歲的照容當側室,真不知碎了多少京城女子的芳心。這麼一個少年,到了別人家還不被寵愛有加,偏偏她的心一點都用不到洛遠身上,知道他年輕漂亮性情好,作為一個夫婿,樣樣比衛方出色,可此心眷戀之人還是只有結髮的衛方。但有好東西,第一個就想到衛方,二十多年夫妻依然纏綿入骨。

    洛遠倒一直清楚自己的在西城家的地位,不爭不求,這日送照容上朝後整理一下書房,回到自己房中坐著喝茶看書,剛翻了兩頁忽然抬起頭微笑道:「探頭探腦的,進來吧——」隨著話音洛西城笑吟吟掀簾而入,先給他行了個禮,然後坐一邊只是笑。洛遠狠狠白了他一眼,嘀咕了一兩句,類似於「越來越沒有規矩」之類。然後道:「今天來做什麼?給我這個叔叔請安問好?」

    「叔叔安好?」

    他冷笑一聲:「罷了,少裝模作樣。你在想什麼還能瞞過我,不就是來探聽的麼。行了,前些天你說的那件事我向夫人提了,成不成我可不管,你也別再來求我。」

    洛西城笑逐顏開,連聲道謝,又道:「一定能成,我不信還有更好的人選。」

    他又冷笑,臉色一沉:「你這個孩子……」連連搖頭,終究沒有說下去。西城早習慣了,嬉皮笑臉的應付著,而洛遠在經過他上一次遠走邊關三年後倒也真的不敢再逼。那次西城被他嚇得遠走扶風,他氣得病了一場,還是衛方在床邊勸解說:「再怎麼著,西城都是你的親侄兒,你疼他自己孩子一樣,難道為了這麼件事就不要了這個孩子?西城聰明能幹,在軍前闖出一番事業豈不也是一條光大門楣的道路。再說,我看那個昭彤影,雖然是少有的漂亮人物,到底還是浪蕩了些,不是一個好男兒的終身依靠,西城看不上或許就在此。」洛遠也想到自己年輕時的選擇,放棄眾多追求者甘心給人做側室,看重的也正是西城照容嚴謹認真的性格,足以托付終身。

    洛西城從邊關回來後性情變了不少,當年是如他這樣的溫婉貴公子,而今頗有幾分像玉台築,倜儻瀟灑,談笑生姿。在他面前也不避諱對水影的迷戀,回來後第三天來請安的時候忽然跪在他面前說:「西城知道叔叔一直疼我,也知道叔叔一直為西城著想。可是那麼多年過去了,西城心裡還是只有少王傅一個,盼叔叔別逼我了。」他愣了半天沒說出話,就這麼默認了。然而心底裡他還是反對,一來怎麼看都是西城單戀,二來那個少王傅和正親王糾纏不親,洛西城又怎能和正親王爭寵。看一眼侄兒喜形於色的樣子,忍不住又冷笑一聲:「西城啊,那個少王傅讓你幫他做這做那,然後呢?」

    洛西城一愣,笑了起來:「不,不,王傅不曾和我提過半句。是侄兒自己想幫忙。」

    「你要她去邊關做什麼,你既喜歡她,那就天天守著纏著,一城住著都不見來提親,千山萬水反倒想起你了不成?」

    他低下頭掙扎了一會,又偷眼看門的方向,確定門開著這才道:「其實……侄兒想跟著一起去——」說完下意識的縮了下頭,等著狂風驟雨的到來,可好半天沒有動靜。正驚疑間聽到洛遠清朗溫柔的聲音,緩緩道:「你這個孩子。你是朝廷裡有位階的官員,說跟著就能跟著麼?」

    他抬起頭:「只要王傅能成行,侄兒自然有法子讓人推薦。」

    洛遠皺起眉頭看了他一陣,一字字道:「是丹老將軍還是丹少將軍?」

    「…………」

    洛遠低下頭喝了口茶,用不經意的口氣道:「你叔叔好歹跟了朝廷大司徒快二十年。朝廷裡的人,沒見過也聽過人名。」

    「不——丹將軍一定肯幫忙,不過,提出的人是殿上書記。」

    「昭彤影?」

    「嗯。」

    「我就是想不明白,殿上書記這個人有什麼地方不好。論相貌、家世、位階都勝少王傅許多,確實是個浪子,可你那少王傅也不是心如止水,一往情深的人,怎麼你就偏偏只喜歡她一個。殿上書記,何等的漂亮人物啊,京城裡怕有一半貴族子弟想嫁給她,不過……」他忽然搖了搖頭,用低不可聞的聲音道:「這世上的事也就如此,不喜歡或許真是沒法子的,再好也沒用……」

    洛西城心中一陣寒意,沒敢開口,過了一會兒聽到洛遠的聲音:「你出去吧,我一個人靜靜。你和少王傅的事,我會向夫人提提,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永寧城的五月被破寒軍斬殺朝廷勞軍使的新聞弄得支離破碎,名門貴族的子弟也因此少了幾分瀲灩池上歌舞月夜的興致。若只是一段邊關風雲,是很難讓鐘鳴鼎食人家的子弟動容的,邊關動盪也好,四海紛爭也罷,只要兵將未到永寧城下,照樣歌舞昇平、章台柳下。

    觸動貴族子弟心緒的只有他們自家的事,而叛亂恰恰是各種事情中最讓貴族們害怕的,昨夜鐘鳴鼎食,今朝血灑長街,這樣的劇目在永寧城上演過無數,其中一大半和叛逆兩個字有牽連。

    凜霜的變故驚動京城,就在於有關於叛亂,且牽連在內都是鐘鳴鼎食、王侯貴胄。凜霜都督四十七歲的紫筠乃是紫家大系的女婿,妻子是當家紫名彥堂妹,在蘇郡立業,為當地數一數二的名門。這樣人家的千金本當出將入相,可這位千金小姐自幼體弱多病到根本無力進階,於是家人為她迎娶了一名破落貴族出身,在軍旅上初見成績的年輕軍官。軍官進門後改名紫筠,以蘇郡紫家強大的實力為後盾迅速攀升,三五年間從一個七位的下級軍官一路成為四位將軍,一方鎮守。那體弱多病的當家小姐成親後八年病逝,總算生下一子一女延續血脈。妻子故後,紫筠繼承當家,軍旅上繼續一帆風順,只在蘇台歷史兩百一十七年凜霜都督叛逃一案後因本家受牽連降級遠調三年,其後又獲重用,偌娜登基第二年出任凜霜大都督。然而,紫家的男人只要進軍旅的就像是被「叛亂」這個罪名詛咒了一樣,前一任紫家公子於兩百十七年因私賣軍械事敗後叛逃未遂而死。後一任紫筠又傳出不穩跡象,更斬殺了勞軍使。更糟糕的是,被殺的勞軍使是平民,可殺人的那個將軍乃是永寧五大名門中黎安家的旁系小姐。

    永寧五大名門,也被稱作蘇台五大世家,分別是衛、西城、琴林、紫和黎安。其中三家都有將近百年歷史,歷經五代君王而屹立不倒,琴林、黎安年輕一些,立系六十餘年,發跡則不滿四十年。在十餘年前人們說的是蘇台七大名門,在此之上還有歷史更為悠久的蘭台,以及與衛家同時立系的恆楚。愛紋鏡登基時這幾家子弟遍佈朝廷,上到朝堂下到地方,四位以上有一半出於七姓。宮變之後蘭台、恆楚兩家消亡大半,餘下的紛紛改投他系或放棄家名,然而這並不是說世家對朝廷的影響有所下降,以五大名門為首,蘇台大小官職,尤其是高位官員依然有一半以上出自那麼十來個名門家系。這些家系彼此通婚,勾勒出錯綜複雜的關係網,牽一髮而動全身。

    世家之間彼此勾心鬥角在所難免,有時候鬧得你死我活,甚至有家系老死不相往來,彼此詛咒對方斷子絕孫的仇恨。然而,一旦遇到真正的大難,幾大家系隨即同心協力,其實力甚至連皇帝都不敢輕視。最著名的就是發生於蘇檯曆一百九十二年的衛澄事件。

    蘇檯曆一百九十二年,衛家已經被稱作永寧第一名門,家主冊封侯爵准世代襲承,女配皇子,男為王妃。是時,家主迎娶蘭台公子,其子許配西城世子。作為永寧第一名門,沒有仇家是不可能的,且在前一輪爭儲之鬥中衛家當家錯站在失敗的那一方。新主——也就是敬皇帝——從登基第一天起就將衛家當作眼中釘肉中刺,皇帝有所圖,自有臣子服其勞。當時後宮司儀女官想要通過扳道衛家給自己建立遠大前程,她聰明的將突破口放到衛家旁系之中,經過一番堪稱經典的運作後,衛澄進入她的視線。衛澄於蘇檯曆一百八十五年見習進階,後在青州任司庫。她這一支在衛家屬小系,家境並不理想,為了讓她見習進階更賣掉了祖產。這樣的衛澄在青州任上沒能抵抗住金錢慾望,與上下官吏勾結私吞庫銀,倒賣官糧。蘇檯曆一百九十二年,青州大水,朝廷下令開倉濟民,青州官吏原以為這是一個大好機會能將虧空錢糧掩飾過去。然而,早有注意的司儀女官運作下,朝廷派出當時的秋官士師赫赫有名查案高手和鐵面無情前往青州監督賑災。

    接下來的故事有短暫的錯綜複雜,萬花筒般迷離炫目,總之,當衛澄的事引起衛家當家注意的時候,這個小小的貪污案已經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某一天晚上永寧城衛府在深夜被御林軍團團圍住,早上還在朝堂上與人爭辯的當家被五花大綁的推出來丟入天牢,她的三個女兒,兩個妹妹,以及成年及沒有成年的侄女五名全部被丟入大牢,其餘家眷不得出大門一步,抄家整整抄了三天。朝廷傳出風聲——滿門抄斬。

    很多人都以為牆倒眾人推,衛家從此銷聲匿跡,然而後來的發展完全出乎意料,先是蘭台家當家的兄長——扶風大都督——上書朝廷,用詞非常嚴厲,指責朝廷上「某些不懷好意之人意圖陷害忠良,毀我銅牆鐵壁,動搖我蘇台根基。」還說「望陛下明察秋毫,莫為宵小所誤。我等為保衛蘇台基業,必當力斬奸佞……」這已經是明確的「清君側」威脅。

    緊接著,西城、紫兩家紛紛響應,其中西城家所出的大司空在朝堂上為衛家請命不成,當場脫下官袍揚長而去,緊跟著十餘名三位以上高官紛紛效仿,弄得敬皇帝連發火都忘了,呆若木雞的坐在凰座上看著臣子背影。

    真正讓皇帝震驚並最終妥協的是一個月後丹霞郡都督的抗旨。皇帝為應付那幾家的「威脅」準備首先奪回邊關兵權,於是密旨丹霞都督領軍封死出入扶風的幾條要道,禁止軍械糧草運入。皇帝本以為這道旨意會被不折不扣執行,因為丹霞都督乃是衛家最大仇敵恆楚的當家,這兩家一代以前因為一段兒女親事而不共戴天,彼此都作了不少給對方設陷的事。然而,這位丹霞都督以「烏方侵擾邊關,不可不送軍需」為由抗旨。

    半個月後,皇帝下旨釋放衛家滿門,象徵性的降了當家兩階,一年後又讓她官復原職。而那位司禮女官以及那些同謀者的下場可想而知,滿門抄斬、族滅九族的悲劇轉移到了這些人身上。事後,西城家的當家這樣總結——

    「我們幾家盤根錯節,或多或少能攀上點親,那幾個人太貪心,問個削職為民永不敘用倒也罷了。滿門抄斬,斬完了是不是就要滅九族,永寧七大世家,哪一個不在那衛家的九族之中?」

    此後,此類事又發生過那麼一次,除了宮變一場的的確確除了兩個家族外,其他不管是十來年前的紫都督叛逃,還是後來的琴林家通敵,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過去了。

    這一次,眼看又是一個弄得不好就要「族滅」的罪狀,永寧城的貴族子弟們因此而緊張起來。作為大宰的衛暗如,以及司禮紫名彥還有外戚琴林映雪幾個難得的毫無分歧的聚在一起,並且達成統一意見——速戰速決。

    換句話說,紫筠已經不能保了,關鍵是怎樣乾脆利落的解決掉,而不至於釀成損害五大世家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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