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京城開始有一點夏日跡象的時候蘇台偌娜結束了南江州之行帶著群臣在和親王及平叛軍護送下一路高奏凱歌返回京師永寧城。回到京城偌娜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監國月餘的花子夜叫到面前痛罵一番,罵得花子夜淚水盈眶險些當場大哭,他莫說當正親王之後,就是做皇子的時候也沒被這麼當眾責罵過。
事情的起因也就是蘇郡郡守的任命,偌娜已經採納和親王建議要用齊霜。然而少宰漣明蘇和大司徒西城照容都推薦了鳴鳳安平王玉夢長女蘇台秋嗣。花子夜久聞玉夢的兩個女兒文武雙全,秋嗣這年三十,早在八年前即在鳴鳳出任知州、司士等職,現在鳴鳳郡守府為四位文官,官聲卓著。花子夜早想提拔於她,蘇郡地處要衝,又是高祖興兵之地,動亂方平正當由皇室子出任郡守,雖然覺得她年輕了一點,還是下了任命。在花子夜看來,任命郡守是監國分內事,所選所任皆並無私心,哪裡想到偌娜回程途中看到分送鳴鳳和蘇郡的公文當即大怒,覺得花子夜讓她失信於和親王。先扣下公文,一回到京城叫來不問青紅皂白就是一頓責罵,說秋嗣年未至而立何足為重任,又說玉夢,自青年離京二十餘年未歸一次,兩位皇帝駕崩,兩位皇帝登基,都不曾回來;二十餘年不拜皇陵,安平王顯有不臣之心云云。
花子夜自從攝政以來自知才學不足,一向兢兢業業,此次監國一如以往盡心盡力。從皇太后「捉姦」鬧劇後他已長時間不曾與水影親近,早想乘皎原踏春之際找個機會再續前緣,偏偏偌娜要巡幸南江州,他深怕辜負妹子信賴一步也不敢踏出永寧城,每日五更聽政、三更方眠,倒比攝政的時候還要盡心,哪裡想到一番辛苦每半句好話不說,還被偌娜當著清揚、大宰、大司寇的面一場斥責。回到王府摔碎了半間屋子的東西,等王妃聞訊前來推開門見他坐在滿地雜物之間雙手抱膝頭深埋臂彎中雙肩抖動,竟像一個孩子般暗自哭泣。正親王妃與他結縭以來第一次見到丈夫這般孤苦模樣,一時心旌動盪,上前抱住了他,花子夜也不推開,依舊雙手抱膝埋首臂間,而身子的顫抖在妻子懷抱中漸漸平復。
三日後偌娜下詔調昌樂郡守為蘇郡郡守,以南安郡王任昌樂,詔令蘇台玉夢世子秋嗣入京見駕。花子夜在病榻上聽到這份詔書,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繼續和自己的長子玩,王妃坐在邊上狠狠瞪了報事的一眼還追出來說:「司殿明知道王為這個都氣病了,還來稟告。」紫千笑道:「聖上這道詔書也是要和殿下和好,我這才來報告,殿下聽了會高興的。」果然王妃再回來時候看到花子夜唇角笑容多了幾分。
5月是萬壽節,4月中旬起陸陸續續有各地官員回京訴職,尤其是藩鎮重臣、封疆大吏,以及各封地的王爵們更是親自或派出使臣到永寧城為偌娜祝壽,敬獻壽禮。丹霞郡守衛方也派出屬官明霜,述職並進獻丹霞郡壽禮。和親王清揚的生日比偌娜早一個月多些,從蘇郡回來第五天和親王府又是賓客盈門,進京的官員祝萬壽之前先得了個奉承和親王的機會,一舉兩得人人歡喜。這些述職官員最擅長打聽京中信息,和親王入京後在偌娜面前何等得寵,又怎樣在蘇郡新立功勳,偌娜怎樣親自前往,這些消息入了耳在京官員中有一半趕著要去討好這位和親王。
明霜雖已不是王府屬官,到底恩情還在,入京辦完公事第一件事就是去向清揚請安,兩人許久未見少不得一番纏綿。明霜又將在丹霞種種一一匯報,說到衛方非常信任他將郡守府許多要事悉數告知,又在給天官的文書中對他大為讚賞,看樣子升階不成問題。清揚眉開眼笑連聲誇獎說你果然不負我的期望,又道:「等你再升一兩階就是丹霞舉足輕重之人,無論在文在武均可與衛方分庭抗爭一番。」明霜聽了露出失望神情低聲道:「屬下還不能回到殿下身邊麼?」清揚一把抱住他柔聲道:「本王也捨不得你,然你既能獲得衛方新任殊屬不易,委屈些,也不過一兩功夫,本王不會虧待你的。日後高官厚祿不在話下,你若願常伴本王身邊,本王自然疼你一輩子。」明霜聽了勉強點點頭,惹得清揚放聲大笑。
這日和親王府門前車如流水馬如龍,皇室宗親、名門貴族、大小官員幾乎個個到場,即便不能親自前來也派家人下屬送來禮物。清揚和鳴瑛兩人在正殿接待宗親貴族們,好不容易的一點閒暇和親王對自己最得力的親信道:「卿看本王今日這壽筵與回京時那場酒宴相比如何?」
鳴瑛輕笑道:「自然是不能比,殿下一年來的功夫沒白費。」
清揚哈哈大笑得意神情溢於儀表,又道:「本王回京時下帖子請京城名門,只到了五六成,而今一張帖子未發便人人前來個個逢迎,蘇台朝廷皆是些趨炎附勢、見風轉舵之輩。對了,你說本王那當正親王的弟弟還有他那少王傅可會前來?」
「必來無疑。」
「如此斷定?正親王也就罷了,那位少王傅素來不愛熱鬧,本王進京她不曾到,迦嵐壽誕也請不來,今日就一定能到?」
「屬下斗膽……若是少王傅今日仍不到,殿下準備怎樣?」
清揚淡淡一笑。
「屬下在斗膽揣測,殿下想的是『倘若在不到,如此不知情識趣一個人得之無用、留之有害』,可是?」
又是微微一笑。
「故而少王傅大人定會帶著重禮來為殿下上壽,少王傅是個聰明人。」話音未落已聽外面報「正親王殿下、王妃殿下到——晉王殿下到——少王傅大人倒——」
「看看,來了不是。」
和親王這場壽筵熱鬧非凡,前來祝壽人之多超出王府管事女官們的意料,結果以往四位以上京官就能登堂入室,這會卻不得不變成只有三位以上官員才能在王府宴席上得到一個座位。所贈禮品也盡含天下珍奇,賀客之間更是相互比較,也有禮準備的薄的當下就命家人回去重新籌備,只為在清揚面前不至於落下惡名。一殿服紫穿緋中也有例外的,比如曾任何親王府書記位僅在六階的明霜,還有位在四階卻地位極高的水影。
永寧城名門貴族人家慶壽從午後開始一直延續到深夜,先遊園賞花到了晚上在舉行正宴,遊園之時主人家會準備投壺之類的遊戲,其中落敗的要在晚上為主人家獻藝,至於獻藝的內容則有一系列酒令一樣的牌子,抽到什麼就做什麼,這是蘇台人家做壽講究「眾樂」所致。實質上綵衣悅主的永遠都是賓客中職位比較低,又沒有什麼後台的那些,比如明霜。
明霜抽到的牌子是名劇《寒窯情》中蓮鋒的一段唱詞,是她在疆場衝鋒陷陣之後明月營房回想與雲門慕相知相許時的纏綿悱惻,又在纏綿之外感慨天下紛亂黎民受苦,重又壯志激昂,被譽為整齣戲中將蓮鋒表現最徹底的一場。明霜一看要反串連連擺手,要換過一張,一旁的人哪裡肯依,最後鳴瑛也來湊熱鬧,於是這青年只能苦笑著答應。
一直以來,水影都不是一個很喜歡湊熱鬧的人,她不喜歡寂寞,相對的更不喜歡喧囂,高朋滿座比獨處一室更讓她感到孤苦。
凰歌巷和親王府,在它的主人還不叫清揚的時候她便不止一次進入,以宮女和女官的身份。她知道這纖巧精緻的花園哪一處寧靜幽雅,哪一處正是春末夏初能帶給人驚喜的地方。初夏時分,黃石假山圍攏下的池塘上睡蓮已經含苞欲放,嫩綠的圓葉散在墨綠池水之上,而兩岸野草垂籐斜插水上,有江村幽遠的野趣。坐在水邊青石上,目光正追逐著一隻嫩黃菜花蝶時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小心翼翼的,畏懼的,在身後響起——
「是……晉王府司殿大人?」
面前是一個年過半百的婦人,膚色黝黑滿面皺紋,和身上精緻的綢緞衣衫極不相稱。
「正是水影,請問老人家有什麼事?」
婦人沒有料到能受到禮遇,彎著身子道:「小人……小人聽人說大人是從宮裡出來的……」
「水影在後宮十餘年。」
「我……小人,小人想要打聽一個人,不知道該怎麼做?」
「一個後宮裡的人?」
「是,是賣到宮裡的小男孩。」
「一個宮侍?」
「是,是叫作宮侍。大人,能不能打聽出來?」
她微微一笑,柔聲道:「哪一年進宮的?」
「十八年前,賣掉的時候他只有八歲,是在三月裡。」
「原來不是小男孩,而是一個二十六的青年。」
婦人不好意思地笑了,連連點頭,隨即滿懷希望的看著她低聲道:「那孩子叫做……」
「母親,母親您在和誰說話?」
忽然響起的聲音讓婦人嚥下後半句話,回過頭去看著向這邊跑來的女子,不好意思地搓著手。那女子身穿六位官常服,轉眼到跟前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驚,立刻跪下道:「給大人請安。家母剛到京城不懂規矩,大人見諒。」
她嫣然道:「好說。原來是令堂,這位大人是……」
女子起身道:「下官春音,原在蘇郡南江州為六位司制。蒙聖上垂青、和親王殿下賞識,剛剛進京。」
水影欠身道:「我聽說和親王在蘇郡賞識了一個能幹的司制,天官也要重用於她,原來便是閣下。」
女子謙遜幾句又轉向老婦人,勸她回房休息,那婦人連連點頭行禮而退。春音苦笑道:「家母不懂官場上的規矩,剛才對大人失禮了。」
「令堂好像在找什麼人。」
春音的神色有點尷尬,又苦笑了一下道:「是這樣的,下官有一個跟了我們許多年的家人,她之前因為家裡窮又遭災,不得已把兒子賣掉。據說是賣給來採買宮侍的人。這些年她非常想念兒子一直念叨著希望能找到他,哪怕再見一面也是好的,家母一直放在心上。如今下官好不容易進了京城,家母便想打聽一下,或許是聽王府什麼人說起大人是後宮出來的,所以冒犯了大人。」
「令堂此心叫水影感動,或許水影是能幫上一點忙得。你們找的人叫什麼名字?」
「名字麼,家母或許記得。不過,下官聽說宮侍進宮後都要改名字的。」
「的確如此,但宮中記錄上也有這些孩子的本名。只要知道本名,進宮的日子,並不難查到。只是採買的宮侍並非全部送到後宮,也有許多留用於各處王府、郡王府,這就不好找了,但也不是沒有辦法,費點力氣而已。」
春音連連道謝,又道:「怎敢如此煩勞大人,等下官問過母親,問清楚那孩子的情形再來求大人。」
「舉手之勞而已,能讓老人家安心,水影就很高興了。」
兩人的對話被另外一群人打斷,那是西城家未來繼承人和她的兩個弟弟——西城家的幼子還沒有到合適這種大型活動的年齡。西城靜選顯然是來找她的,春音看出這點行禮告退。果然靜選立刻走過來挽住她,提議四處走走,隨即感謝她為西城家做的事,很高興得說:「春官那邊前天來了信,說玉台築已經下了名冊。昨兒就收到天官那邊的任命在夏官屬出任六位司兵。」水影恭喜了幾句,隨即聽她道:「玉台築和我說了一件奇怪事情。二弟兩個月前到外地替家母辦點私事,昨天回到家問我們少宰真的遇刺了麼,我覺得奇怪,回答說哪有隨便詛咒少宰的道理。結果他說……」招了下手:「玉台築,你自己來說。」
西城玉台築離開正和他說話的洛西城,快走兩步來到兩個女子面前,先行了一禮,隨即解釋起那件事來,他的解釋非常簡潔,只有兩三句話——
「我四月初在康寧縣一個客棧裡見到過少宰——因該說是很像少宰的人——現在想想容貌雖然一模一樣,舉止上還是有許多不同。但是容貌實在是太像少宰了,所以回京路上聽人說少宰三月下旬遇刺重傷非常驚訝。」
靜選道:「很奇怪吧。而且不止一次,前些日子我的使女也說少宰遇刺後第三天她在城門那裡看到少宰大人悠閒得往外走,我還嘲笑她花了眼。原來真有和少宰一模一樣的人。」
水影身子一震,滿臉凝重,立刻道:「西城公子,你看到的那個人可也是四十出頭,身高七尺?」
「正是,身高年齡皆與少宰大人一般,不然在下也不會認為是少宰微服出京。現在想想少宰舉止行雲流水,此人卻透著刻意的味道,並非多年自然形成。」
「這就是了——靜選,令弟說的這個人我也見過。而且,我差一點點就死在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