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中篇 第二章 春日游 上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鶴舞郡在安靖國的南方,氣候溫和,從郡治明州以南平原更是四季如春,即便天朗山群山峻嶺中,只要不往山尖上跑,山谷、壩子都是四季如春的溫潤氣候。尚在新年餘韻之中,京師永寧城依舊飛雪連天寒氣逼人,就算是她任職過一段時間的東方鳴鳳也有小雪霏霏,而丹霞和鶴舞交界之處,水邊屋旁已經有大片大片的連翹,嫩黃花朵蔥綠葉片,招展春的氣息。

    離開永寧城四個多月後玉藻前終於踏入了鶴舞郡的土地。

    本來她早該在鶴舞東奔西跑查找所謂巫蠱的痕跡,然而襄南一場匪事鬧得天下大亂,上到州官下到縣吏空缺了不少。衛方焦頭爛額之時想到還有一個朝廷剛剛派下來提點刑獄的四位官可以應急,一道折子到了朝廷硬是把她扣在丹霞整整三個月。好容易一切安定,又過了個年,天天盼望著能夠就此留在丹霞的玉藻前悲劇的發現願望落空,含淚揮別可愛的襄南父老又踏上前往鶴舞的道路。

    「巫蠱巫蠱」自念長那麼大除了祭天祭祖,一不燒香二不拜佛,對那些占卜求神捉鬼的花樣一竅不通,要她去對付巫蠱還是那種據說寶劍一指風雲變色的巫女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對方是假的,她也不見得看得出來,如果是真的,那就等著當對方揚名立萬的事例。

    在襄南受阻之前計劃先去明州拜見永親王,然而一番折騰後永親王卻先叫人送了封信到丹霞郡意思就是他身為如今的鶴舞留守,代理領主之職,對於領地出現巫蠱也非常擔憂,朝廷特派使者可以便宜行事,越快查明究竟越好。這麼一來,玉藻前倒不好意思跑到明州繞***了。

    這一日行到離州肅陰縣,此地在天朗山北麓。說來這天朗山其實並不是一座山脈,而是由大大小小無數山脈組合而成,統稱天朗山,每一地又各有自己的稱呼。安靖絕大多數的山脈北高南低,北陡南緩,而天朗山恰恰相反,北坡平緩南坡險峻,且南坡突起高原也就是南平所處的天朗高原。肅陰縣位於天朗餘脈肅山之下,植桑平原與天朗山交界處,桑玉道的起點。縣城規模不大可就是這良好的地理位置使得此地乃是出入桑玉道、南朗道商旅軍隊的必經之路,此地為商賈雲集之所。有人說論規模,論繁華自然是比不過植桑平原的名城,可要說富豪雲集,整個植桑都未必找得到能比肩的。

    玉藻前這一次入鶴舞只帶了六個人,一來微服私訪人多了不方便,二來往這些地方轉有一兩個武藝出色的就足夠。幾個人在當地找了客棧安頓,玉藻前早對眾人說要在肅陰住上幾天添些補給和趁手的用具,另外打聽打聽情況。要知道過了此縣就往千山萬壑裡鑽,再沒有大縣城可以休養了。其實玉藻前還有一點私心,想要在此地尋個青樓楚館纏綿一番,聊慰這幾個月小窗孤影、羈旅寂寞。她是富家子,從來吃穿用度都要最好,又天生擅長品味佳餚,早在京城就聽說肅陰崇菊樓菜乃是鶴舞一絕,剛一安頓就拿足銀兩喜滋滋過去了。

    果然名不虛傳啊,不用品嚐,但看滿屋子座無虛席就知道了。小兒點頭哈腰請她明日趕早,她只當耳旁風,目光在店堂裡一遍遍掃,專看有沒有一人占一張桌的單身男子,兩遍掃下來功夫不負有心人,但看她眼睛一亮甩開小二大步走過去對著一人道:「好巧啊,好巧啊,瑛先生別來無恙?」說著順勢就在對面空著的凳子上坐下還笑吟吟道:「可否容在下一坐?」

    此人原本一壺酒對幾道菜自斟自飲正得情趣,被人在背後先是一叫然後面前多一個人著實嚇了一跳,定了定神望著眼前人雙眉微皺。玉藻前才不管這種情形其實很丟臉,湊上去道:「年前在沈縣曾見過瑛先生幾次。」

    「哦——恕罪恕罪,再下這個記性啊。原來是和日照小哥一起的……」好半天還是沒說出名字。玉藻前暗地裡歎了口氣心說怎麼記得住日照卻記不得我呢……哀怨了一下,自報姓名:「小可叫玉藻前。」

    瑛白點點頭不再和她多話,自顧自喝酒吃東西。玉藻前原本也就是要有個地方能落腳吃東西,可這會兒沒人說話,酒菜一時沒上來,她又背著窗子,無聊的只能看眼前人。這一看可就看出問題來了。

    沈縣一面,眼中只有俊秀英挺的少年日照,一個其貌不揚的三十來歲男子只當美少年的陪襯。可如今仔細看看,眉眼帶秀,更藏三分書卷氣;雙手潔白手指纖長,握杯的姿勢也格外好看;還有,天啊,怎麼吃飯喝酒都如此秀氣……

    正在胡思亂想的當頭突然覺得有點不對,一回神見滿樓的人都往窗邊擠。她起身往外一看但見下面一群人押著一個男人經過,那男人好像還算年輕一身粗布衣服,低著頭,旁邊還有人往他身上丟菜皮垃圾。但聽旁邊人說:「好啊好啊,那淫夫終於抓住了。」

    「活該啊,丟人現眼。」

    「這種男人沒資格活在世上。」

    玉藻前眨眨眼睛正想打聽卻見瑛白臉色微變,拿出一塊碎銀往桌上一放就往外走,她愣了一會兒也丟下一塊碎銀快步跟了上去。

    「蜻蛉啊,你知道這叫做什麼?」就因為跟人途中轉進客棧喚出貼身的侍衛,也不過就是那麼一個轉眼的功夫瑛白就不見了。幸好跟蹤的另外一個目標足夠大,還拉拉扯扯所到之處圍觀者眾,哪怕回去睡一覺都丟不了。跟著跟著就出了城,還轉到一處不知名的村子,那群人推推揉揉進了一處高大的房子,玉藻前即不上前也不回城,在外面不知道做什麼的晃悠。蜻蛉實在想不明白進城時還連聲叫累的主子哪裡來那麼好的興致東遊西蕩,出城的時候看看天色她委實忍不住小聲說了句:「主子,城門要關了。」玉藻前笑瞇瞇的:「是啊,今天露宿郊外吧。」那表情讓她想要敲一下,看看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等到在一個不知名村落外頭閒逛後蜻蛉忍無可忍,靠近了低聲道:「主子在這裡有故友?」

    「沒有啊——」用一種遺憾的目光看看身邊人,心道訪友我在村子外面轉作什麼。

    「主子約了人?」

    歪一下頭,也算是等人吧,可是——再度搖搖頭:「離京城千里萬里,我到哪裡去約人。」

    「那麼——主子在這裡做什麼?」

    玉藻前覺得語氣不那麼中聽,目光一瞟但見這侍衛臉色都青了,咳嗽一聲:「蜻蛉啊,耐心些,今兒我讓你看場好戲。」

    如今面對眼前這從來不曾見過得奇怪場面,蜻蛉終於相信這一次主子沒有騙人。

    透過林子,面前是一個小小的湖泊,這裡離開村子也有一兩里路,照理說這麼個晚上就不該有人來,可眼前火把通明人聲鼎沸,老老少少圍了一群。有人指指點點,也有人在唾罵,夾雜著刺耳的哭聲。而水邊放了一個式樣古怪的東西,蜻蛉眼力不錯,能看清是竹子所制模樣類似放大的鳥籠。

    面對玉藻前疑問蜻蛉皺皺眉低聲道:「不明白,這是在做什麼?」跳神?廟會?

    「這個啊……這是要拿人浸豬籠。」

    瞟一眼對方心道「真笨」,臉上依舊充滿笑容,以誨人不倦的態度解釋道:「還不明白?那——那個籠子,看到那個口沒有,那是把人塞進去的地方。」

    「塞進去……然後呢?」蜻蛉隱約是聽說過這麼個名詞的,可就是想不起來操作細節。

    玉藻前終於忍耐不住脫口一句:「笨死了,真丟我的臉。塞進去幹什麼,當然是再加幾塊大石頭然後丟到你眼前的湖當中去淹死。」

    「…………」

    「那個男人啊,那是做了爬牆偷人的淫賤之事的男人,這些人要用古老的族規懲治他。」說話間伸手一指,蜻蛉順著看過去,見是白天被人推推揉揉又在街上叫人用菜皮石塊丟的男人,如今跪在湖邊,說跪其實已經癱成一團正在大哭。

    「難道要把人塞到那個籠子裡丟到湖中活活淹死?」

    「不錯!」非常肯定的點一下頭:「不然怎麼叫做浸豬籠。這是很古老年代——據說連文成王朝都還沒建立的時候就流傳下來的規矩。成了親的男人若是爬牆——好,文雅的說,與人通姦,叫人發現了,對於妻家自然是奇恥大辱。怎麼辦呢,把人抓回來丟到祠堂,經本族長老和妻家審訊,定了罪,長老和妻家一致同意就可以浸豬籠了。至於為什麼要丟到水裡,據說那是因為水被看作乾淨的東西,能夠洗乾淨淫夫身上的污穢。另外,也有用磚頭砸死或者活埋的,那就不能入祖墳了,所以還是浸豬籠比較仁慈。」一口氣說完,滿意於自己的知識淵博。

    蜻蛉看了玉藻前一眼,終於確定說這段話的時候她不但語氣很愉快表情同樣愉快,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好像跟了一個殘忍的主子。她性格比較沉穩,不喜歡多話,當下只丟了一個白眼過去。

    「據說文成王朝之前比較流行用磚頭砸死和活埋,全村上下一人丟一塊磚頭或者一人灑一鍬土。死了後不能入祖墳,甚至連正經的墓碑都不能力,在晚上用蓆子裹了往山野裡一丟了事。到了文成王朝,有些讀書人覺得殘忍,這才興起浸豬籠。人嗎,就算天大的罪孽死了也就了了。淹死後妻家會帶回去好好安葬,只不過即便是結髮也沒有資格和妻子同穴,牌位也不入祠堂,雖然這樣總比荒郊野外叫野狗吃了強,你說是不是?」

    蜻蛉鐵青著臉一字字道:「主子,我記得這好像叫做私刑,我們蘇台王朝是不允許的。」

    玉藻前眼睛一亮:「不錯啊,居然還知道這叫私刑,這才像司刑家裡出來的人。」略微停頓了一會兒又道:「浸豬籠要先祠堂受審,那些人將這男人抓回來就直接推進祠堂,這一步過了。關進去前淫夫還要向妻家請罪,還有奸婦——咦,和他通姦的婦人呢?不是要一起綁著的麼?蜻蛉你眼力好,有沒有看到奸婦?」

    蜻蛉搖搖頭:「只有那男人一個跪著在哭。」

    「怪事——就算這群人放過那婦人不一起浸豬籠也沒道理面都不露啊。難道……沒有抓回來?」突然眼睛一亮:「哦哦,果然是要挨打的。」

    蜻蛉的臉又青了大半。但見一個女子站在那男子面前,距離太遠聽不清說什麼,可見火把下那男子突然一抬身一把抓住女子的衣襟仰著頭好像在哭訴求饒。可那女子顯然什麼都不聽,不住的用腳踢男子似乎要他放手,踢了幾下沒有效果一把抓住那人的頭髮另一隻手揚起就是幾個巴掌,一頓痛打後用力一踢男子終於拉不住摔倒在地上。

    但聽身邊玉藻前歎息道:「夫妻啊夫妻啊,多年同床共枕要什麼樣的仇能下這種狠手,哎——」

    說話間又有幾個人到了那男子面前都是一番拳打腳踢,那男子一開始還掙扎著像是在求饒,幾個人下來癱倒在地雙手抱頭連躲閃的力氣都沒有了。

    蜻蛉從小在京城長大,天子腳下誰敢動用這種私刑,她又是俠義性子看到一群人圍攻一個沒有還手之力的男子頓時怒火上衝,又想到還要將好好一個人活活淹死,哪裡受得了,沉著臉道:「主子,我們救不救?」

    「什麼?」

    「咱們救不救人,難道看著他被淹死?」

    「輕一點——」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目光都不捨得從「好戲」上移開,挑了下眉道:「不救我辛辛苦苦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蜻蛉暗地裡拍了拍胸口呼了口氣,謝天謝地,這主子還好沒有說就是為了看熱鬧才出來的。

    玉藻前瞟了她一眼喃喃道:「巡查使巡查使,就是提點刑獄,巡查那些有違禮法的事情。要是被知道我在這兒還發生浸豬籠的私刑,定遭殿上書記彈劾,那還得了。」

    「主子——」

    「看到了看到了,別吵,還不是時候。」

    幾個身強力壯的女子架起男子要往籠子裡塞,那男子自然不肯,雙手四處亂抓,不管石塊還是野草抓住了就不肯鬆手,一面掙扎一面哭喊,聲音響得小樹林都能聽到,喊得是:「放過我吧,求求你們,放過我——我不敢了——」一面哭一面反覆叫一個名字,玉藻前猜想他喊得應該是自己的妻子。這時那男子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掙脫了兩個婦人一下撲到妻子面前,又一次緊緊抓住她的裙邊,那女子又是一腳踢過去,旁邊人也來拉,拉了幾下後那女子忽然一低頭自己抓著裙邊一用力將他扯著的那塊布拉了下來,旋即走開幾步背過身只當沒聽到背後撕心裂肺的哭喊。

    轉眼之間,那男子已經被推到籠子旁,三個婦人,摁頭攏肩往裡面塞,那男子用力抓住了門仍然在掙扎,雖然知道毫無機會。

    「主子——還不是時候麼?」

    玉藻前毫不猶豫的點點頭,蜻蛉臉色發青額頭上血管都突出來了,一手緊握劍鞘就等她一句話,看著主子的表情就要大吼「人都要死了還不是時候?」話到嗓子口的時候就聽馬掛鸞鈴之聲,一人一騎從村子方向過來,馬上人高聲喊:「住手——」

    玉藻前定睛觀看,那人轉眼到了人群前翻身下馬,火把照在臉上赫然就是崇菊樓上遇到又匆匆離去的瑛白。

    「住手,朗朗乾坤國法在上,你們給我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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